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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5期|周如鋼:趕風(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24年第5期 | 周如鋼  2024年11月01日08:31

導讀:

一個在塵世中屢屢失意、備受打擊的男人,常常幻想自己長出翅膀,御風而行。想飛的時候,他總是想起那個在漂流瓶上認識的女孩。女孩送給他一個海螺,教他聽海螺里的風聲。他們相約去飛翔、去追風,女孩最終變成了她一直想變的鳳凰,而他的身體里開始出現(xiàn)一股暖和炙熱的新風……小說圍繞男主人公的精神狀態(tài)展開想象,在痛與虛無之間探問生命的意義。

趕 風

周如鋼

風是從遠方來的,被他收藏了。它們粗糲里帶著柔和,裹在醇厚干凈的陽光里。從領口翻進來,從袖口里鉆進來,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不僅背包里,連杯子里都盛得滿滿的,翻滾著,呼嘯著。

他在圖上輕輕撫摸那一片峽谷和懸崖。峭壁懸立,峽谷幽長,嶙峋的崖尖爭先恐后地從指尖扎入,他心里晃蕩了一下,努力將視線旁移。他發(fā)現(xiàn)了懸崖邊上的草,三三兩兩,細胳膊細腿,卻一直挺在崖上。有水穿過草,有風穿過草,它們動了,卻又好像沒動。而懸崖的前方,一大片濃烈的綠與一大片黏稠空曠的藍吻在一起??吹镁昧?,除了胸腔里的氣想要往外奔,雙腿確實也有離地的沖動。

他把圖片慢慢挪到陽臺的光亮里,鼻子里就窸窸窣窣地爬進了一股霉味被陽光撕咬的味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這6樓到地面的距離,居然在跨越式地生長。讓他的腳底瞬間鉆進了冷風,風在他的腳底撓了撓,又在他的腿肚子上敲了敲。他伸出手扶了扶陽臺。其實他沒有恐高癥,只是這些年,他卻總是看不了距離太高的地面。他總覺得這個空間在變幻,在瘋長。所以,只有在深夜,他才會悄悄地把自己挪出房間,偶爾瞄一下陽臺外的風景。那時,世界安靜,地面混沌,昏暗的燈光有著讓世界恍惚的質(zhì)地。

但他知道,不要說是6樓,即便是從2樓起飛,自己仍然需要練習,好在,此刻,羽毛正在瘋長。

先冒出芽的是絨毛。這片絨毛已經(jīng)生長了好幾年,眼下,它們正匍匐著往全身蔓延,夜深人靜時不斷呼喊著生長的號子,手臂上的羽毛正在努力灌漿拔節(jié)。于是,他的腦子里就晃過振臂扶搖的畫面,只不過,現(xiàn)在的他還沒學會是該伸手搖晃,還是只要展開雙臂的滑翔。

他轉(zhuǎn)向她,輕輕地說,我好像惦記上了那個地方,那片懸崖,那條峽谷,還有峽谷里呼嘯的風。她不作聲,他咽了口氣,又說,你知道嗎?這些東西搖晃著每天會出現(xiàn)在我夢里。她還是不作聲。他便不再說話了。這樣的景象讓他恍惚,這會兒,睜開眼,他發(fā)現(xiàn)夢里的汁液居然通過眼角淌到了枕頭上。

現(xiàn)在的他喜歡戴帽子。環(huán)形的帽檐,遮蓋了半張臉。朋友說,咱這個年紀的男人,還是穿白T恤戴鴨舌帽顯年輕。他笑笑,誰還沒有年輕過呢,要那么多年輕干嗎。青春是可以掐出水來,但一個人總是容易掐出水來,并不一定是好事。

帽子是她買的,買來時并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專屬。這樣的帽子可以讓風躲在帽檐下。他只要用耳朵傾聽就可以了。

聽,一聲聲的叫,由遠而近。他的眼前閃過白綠相間的浪花,嘩啦啦一下,拍打在腦門上。腦海里的浪也隨之翻滾起來。他發(fā)現(xiàn),就是這一閃間,風就擠進了浪花濺起的縫隙里。

他小心翼翼地湊到她的邊上,輕輕地說,你聽,有風。她睡著了。

他想好了,他要將這些風都變成疾速運轉(zhuǎn)的動力,有一天,這些四面八方趕來的風會助他一臂之力,那時他只要伸開雙手,就能扶搖直上九萬里。

他見識過很多模型,他也動手制作過很多模型。但他最終都放棄了,他要的是風,要的是雙手和羽毛的力量。她一直希望自己能綻放成一只輕盈的鳳凰。那只鳳凰一直住在她的眼神里,她的心里。所以,他不要帶著模型的起飛。他需要的是自身長出來的羽毛,五彩斑斕中,翅膀一揮,讓天地失色。

現(xiàn)在,羽毛正匍匐在他的身體深處,他腋下收藏的雨水正提供著羽毛需要的營養(yǎng)。

這一片雨水收藏了好多年。天寒地凍時,為了哺育羽毛,在手指冰凍得麻木時,腋下卻如奔騰的泉水,汩汩而出。這些雨水從遠方的峽谷,一路狂奔,抵達他的身體,在他體內(nèi)左沖右突,奔跑了一圈又一圈后,累倒了,于是安家在了腋下。而他能感覺到羽毛的生長就是從腋下開始。似乎是絨毛,一絲一絲,偶爾癢一下扎一下,在奔騰的泉水中,他的雙臂經(jīng)常處在伸開的狀態(tài),隨身帶的紙巾和毛巾成了他助飛的工具。他知道,鳳凰的呼喚越來越近了。

上一次看到的飛行還是在五年前。那一次飛行是從懸崖上開始。懸崖的腳下也是奔騰的泉水,泉水的盡頭是一片白花花的浪,白浪的前方是一條狹長的綠,在那一條綠里,他曾經(jīng)潛下去,游了幾個來回。峽谷潭里的水很深,綠幽幽的,冰涼徹骨,他的眼睛扎進去之后,便長出了青苔。于是,他在水里張開嘴,那些水中的皺紋一圈又一圈地擠在一起,瘋狂地嘲笑著他的呼喊。

他的聲音一度彌漫在峽谷里。每每去爬山,他都喜歡對著遠方的世界大吼幾聲,那些積攢了一年半載的濁氣,會從他的肺里出發(fā),浩浩蕩蕩地奔向遠方。就像一個蹲守在鄉(xiāng)村的年輕人,蟄伏得久了,終于盼來了一次遠行的機會,恨不得開足馬力,一騎絕塵。

那些經(jīng)過聲音重創(chuàng)的山水,一直都裝在他的瞳孔里,一裝就是幾年。

確實,梅雨時節(jié),最適合毛發(fā)的生長了。

盡管她喜歡飛行的樣子,但他從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一天會長出羽毛,有一天長出的羽毛會有用武之地。醫(yī)生說,你要出門,你要曬陽光啊。又說,陽光鉆入大腦,會產(chǎn)生血清素,可以激活你的大腦。

他覺得納悶,一把年紀了,我激活大腦有什么用呢。不喝酒,不打麻將,不玩游戲,手機也僅僅是用來看下照片罷了。這么多年下來,大腦的角角落落都已經(jīng)長滿了青苔。前些年頭上總感覺有一把漆黑的錘子懸著,每天醒來會看著它有節(jié)奏地一下下落在太陽穴上。他看見錘子掉落的地方,開滿了花朵。而花朵盛放的地方,全是縫隙,那些縫隙從一出生,就志向遠大,它們的目標就是不斷跑向各自的遠方。現(xiàn)在那些花朵已經(jīng)枯萎了,銹跡斑斑的花瓣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志向高遠的裂縫里,塞滿了風。是的,風也志向高遠。

他順著醫(yī)生的指引,在摘下帽子前說,你把這空調(diào)關了吧。醫(yī)生說,沒事,我就看一眼。就是這一眼,讓他的頭脹痛了一個月。躲在他帽子下的那圈保鮮膜被轉(zhuǎn)了幾圈,落在醫(yī)生的桌上時,空調(diào)的風一下子咬破了頭皮,鉆進了那些縫隙里。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風的號叫,那聲音讓他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說,壞了壞了,進去了。

醫(yī)生說,什么進去了?

他沒有多說什么,已經(jīng)不是第一個醫(yī)生了。他們不會懂的。

事實上,他的醫(yī)生已經(jīng)換了五六個了,從這家醫(yī)院換到那家醫(yī)院,從這個城市換到那個城市,從男的換成女的,從年輕的換成年長的。那些陌生的面孔,都努力傳遞著他們不一樣的手法和說法,但他覺得都已經(jīng)是老相識了。

同樣的手法每換一個地方,重新來一遍罷了。做自測題,量血壓,抽血,還有各種CT或磁共振的檢查。

那天再次被推進磁共振的艙里,他清晰地看見從遠方趕來的風在他腦子里呼嘯,這種呼嘯聲還伴著噠噠噠的聲音,他知道這次不是錘子,而是風和雨的對話。足足十多分鐘的時間里,風雨喧鬧,圍著他的頭上下琢磨打量。那天他第一次意識到,風的目標不僅是他的頭顱。

自測題很多,有時一百道,有時兩百道,做著做著,他的腦子里就會閃過懸崖和瀑布的畫面。那些鏡頭恍若人間仙境,那是他與她約定的鏡頭。比如《西游記》里白龍馬蹚過的懸崖瀑布。自測題上問,如果去旅游,你會喜歡一個人,還是會約上朋友?他的心就咯噔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被一根針挑了一下,來不及痛,整個身子就像氣球一樣綿軟了。

他確實喜歡一個人。

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看病。就是入院需要全麻做腸胃鏡和息肉摘除手術,他也沒有找人。他從來就是個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醫(yī)院說,沒人陪同不能做全麻,不得已,他在醫(yī)院里花兩百塊雇了個護工。醒來后,賬人兩清,誰也不欠。

網(wǎng)上說的這些所謂的孤獨的類型,他全占。但他覺得這不算什么,這不是孤獨。一眾人一起吃飯或唱卡拉OK時,把酒杯舉得高高的,晃蕩的玻璃杯子碰撞的驚叫,還有那些此起彼伏地喊著兄弟的狂響,這些聲音,跌跌撞撞一股腦兒往胃里鉆的時候,仔細看看,認真想想,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存放你心事的。心里積攢了十年八年的事只能讓它繼續(xù)發(fā)霉,甚至你還讓他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自己,你叫他們王總李總,他們叫你陳總,而你這個陳總,今天剛剛抱著小盒子從單位門口離開,離開時你還戀戀不舍地望了那幢大樓一眼。還記得,那天的陽光,正肆無忌憚地倚靠在大樓的玻璃墻上,吊兒郎當、幸災樂禍地翻了個白眼。

所以,一個人有什么不好,那只不過是安靜地面對自己罷了。

在這樣的時候,他約上了她。在一個一瓶啤酒將自己干翻的夜晚,手機搖一搖,從漂流瓶里漂過來一個女孩。

......

未完,全文見《花城》2024年第5期

【周如鋼,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當過媒體記者編輯與主編。迄今已在《人民文學》《十月》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及入選年度選本,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陡峭》《情緒發(fā)泄館》等,獲大觀文學獎、《莽原》文學獎、梁斌小說獎、浙江省新荷計劃·潛力作家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