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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巖》2024年第5期|李錦芳:一座精神燈塔(節(jié)選)
來源:《紅巖》2024年第5期 | 李錦芳  2024年11月05日08:12

李錦芳生于1988年,常年生活在福建寧德市下轄的一個小村莊。她在謀生之余,勤于筆耕,寫散文,也寫小說,卻未曾有作品公開發(fā)表。今《紅巖》刊發(fā)她的處女作,助其起步,希望她今后越走越遠,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編者按

父親走了,在農(nóng)歷二月初五。這天是新歷三月十四日,西方的白色情人節(jié)。有人說,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生活有時如此玄乎,竟暗暗書寫著這樣難以辨明的苦澀的隱喻。

在此之前,父親已經(jīng)病了整整十三個月零兩天。他突發(fā)腦溢血的那天,對我們全家人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連續(xù)兩天,他做了兩次腦部大手術。手術后,他在神經(jīng)外科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躺了四十一天,才勉強保住了一條命。轉到普通病房后,術后的并發(fā)癥依然堪憂。他的肺已經(jīng)白了一大部分,早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第七天就做了氣切手術。此后長達近半年的時間里,他都沒辦法說話。等到醫(yī)生終于把那個外置的幫助他呼吸和咳痰的氣管拔出他的身體之后,他最先說的話是問,他什么時候才能夠回家。而我們作為他最親近的家人,是多么想滿足他的這個愿望?。】墒?,那之后的半年多時間里,他大多數(shù)時候還是只能住在醫(yī)院里繼續(xù)接受治療。只在中秋節(jié)、國慶節(jié)和春節(jié)才回家了,幾趟在家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一個月。

在醫(yī)院治療了一年多時間之后,父親終究敵不過病痛的折磨,因肺炎再次病危。“世上總有些無可奈何的事。”在醫(yī)生對我們家屬說了這句勸慰的話之后,父親終于回家了。

對我來說這次回家的歸程,似乎格外漫長。那天晚上,瘦削的父親躺在醫(yī)院安排的救護車里。一路上,我們陪伴在側。家里的長輩們總說,依我們當?shù)氐娘L俗,人不能在外面走掉,一定要讓父親最終能夠在家里咽氣。于是,當時救護車上的呼吸機便一直開著。父親的鼻子里還插著氣管,無法說話。他的臉色發(fā)青,眼窩深陷,虛弱得連手腳也不大動彈,只有他那還在轉動的眼珠聊以安慰我們。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抵達了我們村子路口。司機不熟悉村里路況,示意我們帶路指明方向。我從有些恍惚的意識里回過神來,透過車窗看到了村口的那棵榕樹。春寒料峭的夜晚,夜風吹起它的一根根樹須,周身的枝葉也跟著震顫。我也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便下意識地再次望向父親。我看到他的眼珠還在轉動著,才稍微鎮(zhèn)定了些。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感應到了什么,這時,比起先前,我發(fā)覺他的眼神似乎倒是有點光彩了。

村口的那棵榕樹很快從我們身后疾馳而過,接著,車子駛入了一條筆直的街道。這是進入村里新街區(qū)的一條必經(jīng)之路。此時,已是正月底,沿街掛著的一個個紅燈籠依然刺眼地亮著。紅色的光暈透過車窗照進來,讓父親的臉色顯得更加莫名地異樣。

這條路只有百來米,不一會兒,就到了新街區(qū)的丁字路口。我家就在路口拐彎處。只是,我們這次要回的家,是在舊街區(qū)的老房子。父親在那里出生,他一輩子的大部分時間也都住在那里。

九年前,父親向我吐露,他想在老家蓋新房。他說,從他爺爺?shù)剿赣H,再到他自己,三代都沒蓋新房,一直都住在舊街的那棟老房子里。當時,我們兄弟姐妹都已生活在外。爸媽也到了福州,幫忙照看我哥的小孩。但是,我們都知道,父親素來不喜歡在城里待著。他時不時地就找理由,自己一個人回到老家。父親有時固執(zhí)得很,他要是真較勁起來,誰也拿他沒辦法。我知道,他對于在老家蓋新房的事很執(zhí)著。要不然,五年前,媽媽讓我回老家?guī)兔ιw新房,他是不會輕易答應的??墒?,那次他卻默許了。他是多要強的一個人啊,尤其作為父親,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他在內心深處堅守著一種威嚴。在他看來,像家里蓋房這樣的大事,必須由他一個人來操持,而我也是在那時意識到父母已經(jīng)老了。尤其父親,他一向性格溫和、沉默寡言,前些年卻因為無法蓋新房而變得格外焦躁,后來突然又變得安靜,而且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其實,我知道父親想在老家建新房的想法已經(jīng)很久了。早在二十多年前,爸媽就已經(jīng)買了村里新街區(qū)的那塊地。可是,這一計劃卻因為各種原因而一再延宕。這其中的緣由,包括養(yǎng)育孩子,孩子大了要在城里買房等等。說到底,父親想在老家蓋新房,也是想給后代留下點東西。大概十年前,政府在我們村子附近開發(fā)工業(yè)區(qū)。一些外地工人漸漸選擇在我們村子里租房落腳。人流的增加讓我們村里的新街區(qū)慢慢熱鬧起來,村民們的租金收入也隨之漸漸漲起來。那時,村子里興起了一陣建房熱潮。父親看在眼里,自然更是覺得在老家蓋房是理所當然。何況我家在二十多年前買的那塊地,還位于如今人潮涌動的新街區(qū)。

建房期間,盡管艱辛,父親卻格外興奮,也格外忙碌。他總喜歡沖在前頭,每天都和那些建房的工人一樣穿上略舊的、耐臟的衣服,在工人們沒到之前就早早開始忙活了。等到工人們回家了,他還在到處收拾、擺弄。我們家人看在眼里,常常勸他,不要當自己現(xiàn)在還是年輕人。那樣使勁地干活,要是累壞了身體,劃不來。每當聽到這樣的話,父親就不高興。他總說自己心里有數(shù),叫我們少啰嗦。接著,他依舊我行我素地在新房工地上干活。

父親對于在老家蓋新房的熱情,直到去年他大病我才真正體會到。父親腦出血之后,神智已經(jīng)不大清明。他的記憶常常是混亂的。所幸的是,家里的人,他都認得。有時,他也會主動開口找我們。為了喚醒他的記憶,在醫(yī)院陪護時,我常常打開他的手機短視頻軟件,給他播放他以前經(jīng)常愛看的視頻。我發(fā)現(xiàn),他平時最愛看的視頻有三類:關于農(nóng)村蓋房子的視頻、烹飪的視頻,以及趕海的直播。

父親生病前,已經(jīng)有些年不再外出干活了。近些年來,絕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家里都是他掌廚。媽媽有時會在我們面前抱怨,父親總是喜歡往外跑。可是,即使他有時候在外已經(jīng)有了飯局,也幾乎每次都會為家人做好了飯菜才出門。我們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外出干活。他跑過船,做過水產(chǎn)養(yǎng)殖。他常常一兩月才能回家一趟。每當父親回家,我們便多了一些吃平時饞嘴的水果和小零食的機會。

父親在“吃”這件事上,似乎格外上心。這種上心,是樸實的。父親吃飯總是津津有味,總喜歡把一些鮮脆的菜,比如黃瓜、蘿卜等咬得咯咯作響。有好幾次我給他水果吃,他都會跟我說,也留一些給我媽媽吃,或是給他疼愛的小孫女吃。這樣窩心的話,放在以前,以父親矜持的性格,是不大會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更多的時候,他只是用行動表達愛意。

或許是與過去的經(jīng)歷有關,長期離家,在外奔波,父親素喜自由。但是,他在生活上卻很自律,把自己打理得十分像樣。他身上并沒有太多農(nóng)村里常見的大男子主義習氣,經(jīng)常把自己的衣物扔給另一半洗。到晚年,他的衣服也總是自己洗。他很在意形象,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每隔一個月,他就要去一趟理發(fā)店。在穿著上,他很節(jié)儉。他不讓我們?yōu)樗噘I衣服,他平時就愛穿那么幾件衣服。但是,他在穿衣方面是很挑剔的。他不喜歡的衣服,我們再怎么勸他穿,他也不穿。父親的相貌不俗。他那端正的臉龐,俊秀的眉目和高挺的鼻梁,都相當亮眼。作為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父親平時總喜歡穿襯衫,這也讓他在人群里顯得有些出挑。

媽媽常常對我們說,要是父親小時候能多讀些書,我們家里的日子肯定能過得更好一些。實際上,父親自己也看重教育。過去,他不讓我們兒女在家里多干農(nóng)話,而是期望我們能把書念好。在他看來,對孩子們來說,讀書最重要。就連三年前,我姐姐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外甥高考那天,他一早就打電話過去關切和叮嚀。但是,他卻并不把我們的功課和學習成績追得太緊,而是讓我們自覺。在我看來,不僅僅是學業(yè)上,父親的教育觀念在許多方面都相當開明。在很多時候,他都讓我們體會到身教重于言傳。關于這一點,媽媽偶爾會埋怨,父親在對兒女的管教方面幾乎撒手不管,而讓她成為了家里啰嗦而討人厭的“紅臉”角色。有時候,媽媽很生氣時,會忍不住向我們發(fā)牢騷說,父親十三歲時就沒了他的父親,難怪不懂得如何做一個好父親。但是,媽媽還是有分寸的,她不會當著父親的面說這樣的話。

父親成長于艱難年代。在他九歲時,碰上了六十年代鬧饑荒。那時,家里幾乎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孩子又多,便只能把他送到住在山區(qū)的姨丈家里寄養(yǎng)。兩年之后,等到好不容易挨過了大饑荒,他的父親終于再次來到他姨丈家,打算把他領回家??墒?,當時他姨父夫妻結婚好幾年了,膝下仍無子,又看父親十分乖巧、懂事,干活還麻利,便想留下他當自己的兒子。我爺爺?shù)K于欠著他們夫婦養(yǎng)育自己兒子兩年的恩情,便只能再次黯然離開。

那個年代,有許多和父親一樣因逃荒而被送養(yǎng)的孩子。父親那時有好幾個那樣的小伙伴,他們一起上山趕羊,一起下地干農(nóng)活。當小伙伴問起父親,為何不隨自己的爹爹回家時,父親失落地回說,姨丈他們不想讓他回家。孩子們大多簡單、直接,何況,相同的處境自然讓他們更加理解彼此的心情。他的兩個小伙伴對他說,山區(qū)的日子也不好過,還是回家好。其中一個小伙伴還對他說,“你多好啊!你看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等到我們爹爹來領我們回家呢!你啊,還是趁你爹爹沒走遠,趕緊追去,肯定能追上爹爹,跟著回家去。放羊的東西你就放心交給我們,我們下山后會替你還到你姨家里。我們也會幫你跟他們說,你回家了?!?/p>

在小伙伴們的一再鼓動下,父親終于鼓起勇氣,辭別了他們,然后就立即一路跑著去追趕他的爹爹。終于,跋涉過幾個山頭之后,在正午時分,他在一個半山坡上追上了他的爹爹。接著,父子倆便欣慰地一起回家。

這段童年的經(jīng)歷,給父親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媽媽說,父親過去常常對她提起那個回家的午后。他到晚年都記得,當他追上他的爹爹之后,爹爹給了他一塊光餅。父子倆就著一點水,啃著一塊光餅,就是一頓午餐。盡管如此,那樣的一頓午餐在父親的描述里,卻是格外鮮美的。而那次回家僅僅兩年之后,他的爹爹就因病過世了。這樣的一種境遇,更加深了他對那段經(jīng)歷的記憶。

在父親最后一次回家的歸途里,在救護車上,我心里不時在想,如今父親的神智如何,他是否還記得我們,他的記憶里是否還有那些他過往印象深刻的片段,他是否還記得那個和他爹爹一起回家的午后呢?還沒等我找到這些答案,不久之后,穿過村里舊街區(qū)的一條條蜿蜒的小路,車子就抵達了我們家的老房子。

那天晚上,父親被安頓在了他最初出生時的那間臥室——位于老房子后廳的一側。為了讓父親在彌留之際好受一點,家里人商量了一番之后,決定在救護車的隨行人員離開之前,讓他們把父親鼻子里的氣管拔出來。那根管子被拔出來之后,父親因為虛弱還是只能嚶嚶嗡嗡地說幾個單字,并且說得含糊不清。我們不想讓他太受累,并沒有讓他多說話。

第二天早上,父親看上去比前一天精神了點。在媽媽表示父親已經(jīng)對她說了幾句稍微清晰的話之后,我也湊近了父親。我握住了他的手,他呆呆地看著我,叫著我的名字,卻問我到哪里去了。那一刻,我只能微抬起頭,強忍著不讓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流下來,然后故作鎮(zhèn)靜地對他說了兩句含糊的安慰話,就黯然走開了。我只能暗自安慰,至少父親的記憶里還有我。

父親回家之后,撐了十天,終是離開了我們。

靈堂設在了老房子的前廳,父親被安放在后廳中央。本家的親戚們很快就用黑紗、白布把整個老房子布置了一番。紙糊的奠字白燈被高掛在了大門外。

這棟百年老宅如今真是陳舊了,青磚黛瓦間滿是修修補補的痕跡。門匾上,“恩承北闕”的斑駁題字,鐫刻著昔日熹微的家門榮光。只是,從我爺爺那輩起,家門就已敗落。如今,本家的幾十號人丁基本都從這棟老宅搬離出去了,只有兩個年逾八十的老伯母還住在這里。我突然又想起,前年,父親尚未生病時,還曾在我們面前念叨,他想找本家的親戚們商量,來年大家一起集資再把這棟老房子好好翻修一下??墒牵麃聿患稗k這件事就走了。

靈堂布置好之后,親友們陸陸續(xù)續(xù)前來吊唁。

與晚年的父親玩得最好的玉倫哥,望著父親的遺照不由感嘆:“叔怎么這么快就走了?自從他生病后,我就少了一個伴,真是不習慣??!”

父親生平一向樂于交友,且待人沒有分別心。他身邊有好幾個像玉倫哥那樣比他輩分低的年輕好友。晚年的父親總喜歡在飯后到村委會樓前或村口的榕樹下,跟一班老伙伴嘮嘮家常,議論一些村里的公共事務和電視里的時事新聞。他也會跟他們分享一些從手機短視頻里看到的趣聞。

靈堂上,又一個親戚感慨:“平時看著挺精神的一個人,怎么突然間就病得那么重,又這么快地就走了? ”實際上,我也常常暗自在心里這樣詰問。在我的記憶里,父親的形象是那樣堅強。我爺爺在他十三歲時就過世了。他是長子,下面還有好幾個弟弟妹妹。他必須早早干活養(yǎng)家。他不能去上學,只能靠我奶奶在家有限地教他識點字。他小小的肩膀,撐起了一個家。再后來,他自己成家了,成為了我們眼中頑強的父親。他沉默的個性更加深了那種印象,最終卻猝不及防地倒下了。

為了成為家里牢固的頂梁柱,父親一輩子總是那么隱忍,從不輕易把自己的傷痛表露出來。他又是那樣正直。他生活里好幾次遭遇他人的背刺,卻從不與人斤斤計較,更不會以牙還牙,總是一再忍讓?,F(xiàn)實生活的不適感折磨著他,慢慢刺痛和啃噬著他那敏感的神經(jīng)和血管,直至最終被刺破了,鮮血淋漓。他腦出血之后,我常常在想,如果他不活得那么隱忍,或許會比現(xiàn)在好得多。

在守靈的最后一日,本家的親戚們基本都已前來吊唁。外出多日的玉峰哥趕在那天下午,也來了靈堂。他久久地望著父親的遺照,若有所思地默哀著。

我也忍不住又一次望向那里。只見,父親正襟危坐,穿著他喜歡的白色襯衫和深藍色西服,還打上了領帶。他那雙瑩亮又有些憂郁的眼睛也直直地看著我們。父親生前,拍照不多。這張照片拍攝于大約十年前。那時,有支攝影工作隊專門到我們村里給老人拍照。父親拍了一張,并鄭重地選好了相框,放在抽屜里,交代媽媽日后把這張照片作為遺照。

守靈時,我哥正好站在玉峰哥跟前,順勢遞給他一根煙。玉峰哥連忙擺手推卻:“不用了,我已經(jīng)戒煙了!”

“什么時候戒了?”我哥說著,繼續(xù)禮貌性地把煙往前遞。

“你爸之前一直勸我戒煙。” 玉峰哥停頓了一會兒,又語氣低沉地感慨道:“我應該更早一些聽叔的話。”

玉峰哥過去煙癮很大。后來,我從媽媽口中得知,他去年得了肺結節(jié)。這兩三年來,我們本家已經(jīng)有兩位親戚患了嚴重的肺病。還有一個懷滿叔,聽說在福州做了好幾次化療,終究還是回天乏術。很可能,父親的喪事后不久,他也要回到這棟老宅來了。

已經(jīng)沉寂許久的老宅怎么一下子就要迎來這樣密集的喪事?此時,老宅院子墻角邊的幾棵樹在陽光下依然明晃晃地綠著,鳥兒在樹梢間嘰嘰喳喳地忙碌著。生機盎然的春天尚未走遠,而父親卻已經(jīng)先走了。

父親生病前,曾在老宅院子左側的一塊空地上種著好幾種蔬菜。如今,那里已經(jīng)荒草叢生。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起,兩年前,秋日的一個傍晚,父親與我在新房天臺上收拾他曬的菜干。那時,家里的新房已經(jīng)蓋了三層。那天落日下的晚霞,紅得格外絢麗。得空后,父親難得與我一起駐足觀賞。然而,他當時的臉上卻依然是一副濃霧未散的表情,似乎再燦爛的風景也無法在他眼中停留太久。不一會兒,他就注目于村子不遠處的工廠,那里過去曾是一片茂密的田地。突然,他以一種低沉的語氣對我感慨道:“這村莊,早晚是要破敗的。”

那一刻,我很驚訝,我從他的那句話里讀出了感傷的詩意。與同代的許多農(nóng)民一樣,父親無法用筆桿子對著田園抒情。他們用鋤頭,用鐵鍬,俯身勞作,揮灑汗水,他們與腳下的土地同呼吸,共命運。這是他們書寫田園詩的方式。我們這一代,在他們的期待下,終于擁有了運用筆桿子的能力,卻反而無力寫出真正的田園牧歌式的詩??峙拢覀兺蟮囊淮?,都再也無法寫出了。

“這村莊,早晚是要破敗的?!碑敃r,他就說了這么一句,再沒有第二句話。而我也失語了,不知如何回應是好。我們都在昏黃的夕陽下沉默著,各自靜靜看著,沉思著,直至日落而下,天色漸漸暗淡。父親走后,他當初說的這句話,時?;仨懺谖叶?,持續(xù)地震顫、共鳴。

父親在這世上活了七十三個年頭,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這個村莊。即使晚年因幫扶兒孫而短暫遷居城市,也仍眷戀故土。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一輩子沉默寡言的父親,在他生命的許多時刻,都讓我感到他對此欲言又止,最終也只能沉默地躺倒在這片故土。

父親,您離開了我們,去往一個我們所未知的世界。在這世上,我再也尋不到您的身影了。對我來說,唯有讓您化作故鄉(xiāng)的一座精神燈塔。但愿,此后無論我身在何處,都能夠靠著這燈塔找到回家的方向。

……

(選自《紅巖》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