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寨里的蟬鳴
由遠及近,然后又蕩開去,如微風吹皺湖水。
秋天,行走鄉(xiāng)野,蟬鳴聲聲。清涼,空靈。云朵的影子輕撫群山,滑向一片金色的梯田,稻子低眉,聽得沉醉?;腥婚g,聲聲蟬鳴,被一縷秋風送上云端,又從一座鼓樓飄來。
在宰蕩侗寨聽大歌
鼓樓下面,十幾個人組成的歌隊排成兩行,早已等在那里。她們身著深色的侗布衣料,把銀飾襯得格外光亮。高高的發(fā)鬏上,銀花開得正艷。
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長凳上,中間隔著一個大大的火塘。此刻,里面沒生火,還能看見此前留下的殘灰。
隔著火塘這條河流,靜靜安坐,《迎客歌》是無形的橋,瞬間架通彼此的心。
一開嗓,萬籟俱寂。生動甜美的歌聲流出來,清脆亮堂,有如“空山新雨后”的純粹。旋律婉轉(zhuǎn),表情樸實,無需在乎是否聽懂侗語。
“你們好,我是宰蕩侗族大歌傳承人……”
她的普通話,帶著當?shù)乜谝?,有一種歌唱的感覺。
她個子高挑,在歌隊中格外顯眼。她既是領唱,又是報幕員。
唱完《迎客歌》,又唱《蟬之歌》《布谷歌》《勞動歌》,一首接一首。
秋天,空氣里豐盈著成熟的氣息。含著稻香的斜陽,照進鼓樓,照得人臉泛紅,照得銀飾發(fā)光,照得歌聲裊裊。
我們只顧聽歌,不敢出聲,生怕輕微的動作,打擾那美妙的樂音。
時間靜靜流走,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一直沉醉于此起彼伏的歌聲之中。始終不能明白,無人指揮的歌隊,多重聲部交錯,是怎么做到整齊有序,而又變化無常的?一會兒如遠山鳴蟬,一會兒似林間滴水;有時風吹稻浪,有時雨打芭蕉。
又一首歌唱結束。報幕員說,非常抱歉,今天先唱到這里,她們有的還要去打谷。哦,是啊,正值秋收呢。我們的到來打擾了人家正常勞作。只好欠身致意,搖手道別。
人群散去,一直坐在旁邊的老人,引起大家的注意。她同樣也梳著好看的發(fā)鬏,發(fā)絲有些花白,一絲不亂,斜斜地盤在頭上。身上的侗服干干凈凈。
報幕員留下來,同我們介紹,這位老人是她的婆婆,名叫胡官美,是榕江的侗族大歌代表性傳承人。寨上的歌隊連同她自己都是老人的徒弟。她還說,老人家從小便喜歡唱侗歌,心中裝著的歌曲有好幾百首呢。歌唱是這里人的日常生活,宰蕩侗寨有老中青好幾支歌隊,數(shù)百人……只是這幾天,老人家感冒,影響嗓子,不然也要為我們唱幾首。難怪剛才歌隊表演時,她也輕聲跟著唱,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吹贸?,老人對兒媳楊煥珍以及這些徒弟很滿意。
說到打谷,我突然想起,要問一問歌師,在侗歌中有沒有歌唱栽秧打谷的。于是,楊煥珍又同我們唱了兩首。一首叫《打谷歌》:“八月過半稻谷黃,層層梯田真漂亮。秋風吹來豐收景,糯禾垂頭谷飄香。吹起蘆笙多喜慶,開嗓唱歌歡心腸。”另一首是《摘禾歌》:“親戚朋友來幫忙,摘下禾谷曬太陽……”
朋友信勇是做音樂的,他覺得不過癮,說剛才聽到的大多是快樂的旋律,有沒有傷感的曲調(diào)?楊煥珍略略想了一下,笑著說,侗族是個樂觀的民族,遇到什么事都往高興里想,所以,侗歌以節(jié)奏明快居多。不過,她還是從她的曲庫里搜尋到一首《娶別人》。大意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戀人,男的背信棄義,娶了別的女人。兩人后來再相遇,女子傷心質(zhì)問曾經(jīng)的戀人為什么要那樣做……曲風果然不一樣,透著淡淡哀怨與傷感。
小黃侗寨的銀花奶奶
鐵門緊鎖。老羅站在屋子門口,握著手機說話。
薩,我們是專門來看望您的,要不,您老說在哪個位置,我們來找您。
他擔心她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誰知對方堅持,讓我們稍等,她一會兒就回來。
只過了幾分鐘,一個矮小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巷子口。
她就是我要專程拜訪的侗族大歌歌師潘薩銀花。
此刻,我已跨進從江地界,來到小黃侗寨。
在途中,我向老羅請教歌師名字有何講究?他說,潘自然是姓,薩即奶奶的意思,銀花是她大孫女的名字。潘薩銀花,也就是潘銀花的奶奶。真有趣。
走近了,看上去銀花奶奶身體不錯。面色紅潤,也不氣喘。她跟許多侗族老太太一樣,頭發(fā)歪斜著盤在頭上,身著黑色對襟侗服,腳上趿兩片拖鞋。
她摸出鑰匙,打開鐵門,將我們讓進屋。
我們大概問了一下她的情況:您今年多大年紀?
八十了,她說。
寒暄之間,我打量著屋內(nèi)。簡單的生活用具隨意擺放著,看上去有些凌亂。房子基本沒有裝飾,略顯寒酸。
我早就從手機上知道您老人家的大名啦,我說,今天特意看望您,想當面欣賞您唱侗族大歌。
一個人唱不了大歌,只能唱小歌。她有些歉意。
老人耳聰目明,反應很快。她一邊說,一邊翻動手機。很快找到一個視頻,是她領著好幾百人一起唱侗族大歌的情景。然后又給我們看了央視采訪她的畫面。
大歌要大家一起唱,一個人只能唱首小歌。銀花奶奶怕我失望,主動為我唱了首《老人歌》:“一天不唱歌,人容易變老;一年不唱歌,浪費光陰了……”氣息很穩(wěn),神態(tài)自然,音色依然清亮。唱罷,也不好再讓她繼續(xù),畢竟年紀到那兒了,怕把她累著。
銀花奶奶說,她們家是歌師世家,從小浸泡在歌聲的染缸里,嗓子好,記憶力強,很快就學會了許多侗歌,能唱370多首。從18歲開始便義務傳歌,至今整整62年,有“弟子”1000多名,許多人在貴陽、上海、深圳、桂林等城市打“文化工”,專門演唱侗族大歌。2009年,潘薩銀花成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侗族大歌代表性傳承人。
過去這些年,她聲名遠播,到處有人請她教唱歌,媒體經(jīng)常讓她出鏡,從而練就了良好的交流和表達的能力。整個聊天過程,銀花奶奶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從江方言與普通話,隨意切換,交替使用。我們都覺得老人家了不起。
以前,人家講我們小黃侗寨是“侗歌窩”,銀花奶奶說,那不假,年輕人都在家,唱歌是自然而然的事。人人都會唱,張口就來。說來也怪,這的人天生有副好嗓子。唉,有一段時間,姑娘小伙子們離家外出,回來也不喜歡唱歌,真擔心會失傳。好在后來引起政府重視,在八月十五中秋日舉辦傳歌節(jié)。可惜你們來晚了,傳歌節(jié)剛過,熱鬧得很。
告別銀花奶奶,她讓我們記住她的手機號碼,如果喜歡了解侗族大歌,可以隨時打她電話。
黃崗侗寨有奇音
咚嗒咚嗒的聲音,敲醒了清晨。
推開位于半山的民宿的窗,清新氣息撲面而來,眼底灰瓦屋頂連成一片,將目光牽向遠處,霧靄慢悠悠鋪展開來,輕絲一般纏繞在尖尖的鼓樓上。
哦,我是到了黎平黃崗侗寨。
由半山沿階盤曲而下,來到寨中,順著一條小溪前行。這時,咚嗒咚嗒的聲音,更加密集、清晰。尋聲望去,只見一棟老木屋前,一位身著侗裝的老奶奶,蹲在地上掄著木槌敲打著什么,與她一起敲打的那名女子,更要年輕一些,倆人輪番著,你一下,我一下,有著音樂的節(jié)奏。走到跟前,才看清,她們在青石板上敲打一塊侗布。絳紫色布料被敲得發(fā)光,像一枚古老的銅片。
整個清晨,我傍溪而過,將要走出寨子,見到一座風雨橋。橋上無人,此時太陽有些烈了,我索性爬上“美人靠”躺下,輕風拂來,聽蟬鳴,聽流水,隨大自然的樂音恍惚入夢。
幾個孩童的聲音將我吵醒,那時日頭已西。我朝橋下看去,孩子們只顧在溪里嬉戲,脆脆的笑聲蕩漾著,無拘無束。
猶記夢中零星片段,勉強串起來,是這樣的情節(jié):嘞嘞嘞嘞嘞嘞……一種好聽的鳴叫吸引著我往一座山攀爬,可任我怎么找尋,追逐,仍不見發(fā)聲的精靈。后來,歌聲消失,我累倒在半山上,幾個小孩過來嘲笑……孩童的聲音,流水的聲音,蟬鳴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我原打算就這樣匆匆別過黃崗,去往另一個未知的地方?,F(xiàn)在,我決定調(diào)頭回寨子。
如果說,黃崗是一位古雅的女子,此前,我只不過是在她跟前晃了一眼。這回,我得細細打量,她到底有什么迷人之處。
夕陽西下,寨子生動起來。金色斜陽穿透搖曳的炊煙,將黃崗涂抹成一幅秋天晚景圖。
又聽見熟悉的敲打聲。轉(zhuǎn)過一棟木屋,再轉(zhuǎn)過一棟木屋,仿佛仍是先前的場景。所不同的,只是一起捶布的人,有時是兩三個,有時四五個,敲打出她們習以為常的變奏曲。這是侗寨永恒的畫面和聲音,千百年如此。
晾曬谷物是秋收重要一環(huán)。這個季節(jié)老天似乎格外眷顧耕作的人,日日放晴,最適合晾曬。寨子上,除了留足行走的路,稍有空地,便成了晾曬場。遍布著的大小不一的“色塊”,黃的是稻谷,紅的是辣椒,還有少量的花生和玉米。農(nóng)民的畫筆,在大地的宣紙上,用辛苦和著汗水給秋收涂抹上厚重的暖色。
穿越晾曬場,眼前禾倉座座。它們扎堆寨子邊緣,據(jù)說是為了防止寨火。晾曬場上那些谷物干透之后便集中收納于此。與禾倉相依相伴是曬禾架。這時已經(jīng)有人開始往上面掛禾,如果再過一段時間,全部稻禾都集結到位,將是怎樣一個壯觀震撼的場面!你可以想象,那是一匹匹用金黃的谷??椌偷木I緞。
侗族人喜歡糯食,我曾經(jīng)領略過。多年前,在侗鄉(xiāng)巧遇一場酒席,場景還記憶猶新。食客們一邊享用酒菜,一邊直接用手從旁邊的盆或桶里抓一坨糯米飯,津津有味嚼著,原始而略顯野性。這份熱愛是有緣由的。據(jù)說,他們的祖輩到地里勞動,由于山高路遠,為了節(jié)省中途往返的時間,出門時便用飯簍裝糯米飯當作晌午飯。為何偏是糯米飯?說是一來不容易變餿,二來經(jīng)得住餓,還有一點好處,就算沒有菜,一樣能嚼出味道來。我想,這便是侗鄉(xiāng)人在勞動中悟到的生存哲學。
亮井鼓樓是我在黃崗見到的第一座鼓樓。
太陽已經(jīng)下山,天空還剩下最后一點亮光。鼓樓旁有座短橋架在溪上。一位老人坐在橋上,悠閑地抽著旱煙。橋下的溪水里浸泡著一頭黝黑的水牯。我剛到時,人和牛正慢悠悠,一前一后從鼓樓里出來。它圓滾滾的軀體,皮毛油光發(fā)亮,邁著王者的步伐。鼓樓前便是它的天然澡池,不想?yún)s被幾只鴨子捷足先登。它一下去,鴨子們自然被巨大的水浪推到岸邊。在水牯面前,鴨子就算很生氣也只能嘎嘎幾下,老老實實靠邊待著。
我問老人家,這鼓樓怎么成了關牛的地方?老人起身,領我往鼓樓走去。他用手一指,看,在那兒呢,它的房子……只見緊挨著鼓樓的旁邊有間圈舍。他說,水牯是他們家族的,大家委托他當養(yǎng)牛師。這家伙打架可厲害了,經(jīng)常獲獎,是遠近有名的牛王。
平常,他精心侍候牛王,按時喂食、泡塘、遛彎……每家每戶輪流管飯或出錢出糧犒勞養(yǎng)牛師,并將草料送到鼓樓。把牛王調(diào)教好,過節(jié)時,全族出動,簇擁著牛王出戰(zhàn)。
常聽人說,侗鄉(xiāng)有三寶:侗族大歌、鼓樓、風雨橋。這些名字讓我熟悉而又陌生,它給人一種神秘感,讓人敬畏。我總想著同它們走得更近一些,最好能感知彼此的心跳。
老人的漢話講得不太利索,我同他邊說邊比劃,像猜謎一樣,試圖猜出他的意思。
哪里有侗族,哪里就有鼓樓,他說,黃崗有五座鼓樓,每一座鼓樓歸屬一個家族。亮井鼓樓屬于我們,我們也屬于它。猜出老人這句話,我突然覺得他像一位詩人、一位哲人。
他停頓一下,咂了口煙,繼續(xù)說,聽老一輩講,古代,遇上大事或者有人來欺侮我們,都要擊鼓召集族人。他見我臉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樓上常年放著一面大鼓的,要不然怎么叫鼓樓呢。后來啊,太平了,商議要事,仍需擊鼓通知大家攏來。呵呵,更多時候,是族人聚集擺龍門陣、唱歌跳舞的場所。
天色漸晚,老人再次起身,把牛王從溪水里牽上岸,拴在鼓樓旁。他說,要等它身上的水氣自然干了,才能回到圈舍里。
同老人道別,暮色中仍然回蕩著悠長的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