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
祁十木,1995年生于甘肅,回族,廣西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影視創(chuàng)作中心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南方文壇》《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獲未名詩歌獎、光華詩歌獎等獎項。著有詩集《困獸之斗》等
若要撥開記憶的浪花,最先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輛自行車。小小車架上畫著動畫片里的孫悟空,兒時的我騎在上面,躍過蓋房子的沙堆,升到半空,瞬間便長大了。
此前的事大多想不起來,隱約記得我最早的家是一所不大的小院,十幾口人住,門牌號記不起,只知道那街巷名為花園閣。我許多年不再去過,只是每次寫到宅院時,總拿它作樣板,再寫上童年的自己,照貓畫虎,或抒情或敘事。
后來記起的地方叫云山賓館,大概是個長租公寓。同時,還會想到媽媽的臉,聽到嬰兒的哭喊,看見忙著伺候月子的外婆。我想念她們,卻看不著自己在哪。自此,我寫下的詩句和故事里,忙著分離的人多,團(tuán)圓的人少。
畫面凝固,始終停在一個十字路口。路旁有座三層小樓,臨街的窗戶后,站著六歲到十八歲的我。上小學(xué),過馬路走五分鐘就到;去了中學(xué),聽到上課鈴聲再去也來得及。于是,家教甚嚴(yán)的我在放學(xué)后總要第一時間回家,躲在窗后,看同齡人嬉鬧,看他們放學(xué)回家。這四通八達(dá)的小城小路,變成緊箍,箍住了我的腦袋。少年的我,不由得同自己相處,朝書本喃喃自語,對鏡自照,幻想里面的人不是我。接著變換各類角色,互相對話,讓自己不再寂寞。
我才想起,在還不會寫字時就學(xué)到了許多經(jīng)典與詩文。因為是去學(xué)習(xí),我能享受父母給予的唯一自由,能和小伙伴們穿過巷道,聽我們中有威望的長者說話。那些人教我們何為宣讀、何為書寫,我們自顧自背誦,全然不懂意思,只依靠記憶力,強(qiáng)行放在心底。我沒想過,它會在我準(zhǔn)備作文時復(fù)活。
我一筆一畫地寫,卻因常年關(guān)在屋內(nèi),從而生出很多不同的想法,常常違背老師的意思。慶幸的是,所有教我用漢語讀書寫字的人都待我很好,會把我寫得并不規(guī)范的作文當(dāng)范文。我終于有了莫名其妙的虛榮心,要把自己講給人聽、講給很多人聽的信念日漸萌芽。也是那時,老師以“二十年后的我”為題布置作文,我寫,我會成為作家。作文本現(xiàn)在還留著,卻總覺得作文里寫的,離目前心目中的作家太過遙遠(yuǎn),也不再奢望要讓很多人聽。
中學(xué)讀現(xiàn)代詩,十八歲后讀中文系,漸漸撐開了自己,也愈發(fā)變得擰巴。試圖讓自己平整些,成了最迫切的事。然而,不知不覺,可怖的使命感轟然降臨。先是思考如何讓“愛與我們共同抵達(dá)”,又要悲傷且自戀地說 “世界需要我”,不僅有了“嘗試無限可能的野心”,還要做“一只手的幸存者”。最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困獸之斗”,面貌模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到底還是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沉默地敲著三樓的窗玻璃,想觸摸人群,感受溫度,知曉更多的悲歡離合。明明還想寫,卻寫得愈來愈艱難,任由無法厘清的事在腦中打架。
今年夏天玩《黑神話·悟空》,作為玩家扮演主人公“天命人”,要試著去救已成殘軀的齊天大圣,繼承他的衣缽。故事分為六章,最后一章叫“未竟”,玩家經(jīng)過前五章的戰(zhàn)斗后,“披掛齊整、兵器兇橫”地回到“花果山”。這一章被眾多玩家詬病,比起之前的宏大地圖與冒險,這一章頗為無趣。雖然駕得了筋斗云,舞起了金箍棒,穿上了心心念念的紫金冠、黃金甲、步云履,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探索的地方,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只妖怪。最后,玩家會進(jìn)入大圣殘留的執(zhí)念幻境,打敗大圣殘軀,等待故事終結(jié)。結(jié)局有兩種:一是天命人戴上緊箍,隨著《敢問路在何方》的曲子,再入輪回;二是在即將戴上緊箍前,天命人睜眼,西游故事一一浮現(xiàn),畫面停在孫悟空打上天庭的瞬間。
我玩了好幾遍,不喜歡第六章的“回鄉(xiāng)”,總在想,家有什么可回的?但我深愛的“鬧天宮”,總會在痛苦的返鄉(xiāng)后出現(xiàn)。我疲憊應(yīng)付,就為了看一眼最后的齊天大圣,那畫面讓我淚流滿面,讓我想到自行車上的孩子。
我想起我的老師說,好作家要揭開自己的傷疤。但是一層一層的痂撕掉,拿給別人看,把自己撕得鮮血淋漓,到底為了什么?
或許奧康納說得對,一個作家為何寫作的問題很簡單,是“因為他的作品召喚他”。在聽到那樣的呼喊后,他在幸福中感受不幸,在痛苦中尋覓幸福,進(jìn)而造出文字樂園,一個能看見自己的地方。但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所以“純粹的個人主義”裂開,出現(xiàn)縫隙和褶皺,美學(xué)熱情、歷史沖動和政治目的藏在其中。
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偉大的傳統(tǒng),只是憑感覺想做個天真且感傷的人,只是在知道“人是一個秘密”后,想試著“猜解它”。我討厭說“寫作是生命,文學(xué)是信仰”之類的大話。但也明白,寫,很重要。
現(xiàn)在,我把“寫”當(dāng)作踐行信仰的一種方式。恰如真正的信仰是生活的信仰,我想,真正的文學(xué)也應(yīng)當(dāng)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作者的生活方式,同樣也能勸人行善,止人作惡。
這理想聽起來樸素又遙遠(yuǎn),但足以讓我欣喜、滿足。它會讓我想到童年的自己,想起自行車上的那只孫悟空。我想,他要是知道未來我會寫作,肯定會從車上鉆出,對我說,寫作是一種奢想,艱難如讓雞啄完米山,狗啃完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