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吳君:北斗七星(節(jié)選)
吳君,主要作品《親愛的深圳》等。出版專著13部,2部小說被改編為影視作品公映。多部作品入選各類選本、排行榜,有作品譯為英、俄、蒙、匈等文字。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小說雙年獎、百花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
導(dǎo)讀
留守少年楊磊南下深圳尋找小凱子,誰知早已物是人非。然而這座繁華的都市卻像遙遠(yuǎn)的錨點,牽引著他。小說既有斗轉(zhuǎn)星移世事多變幻的況味,也有凡人對于遠(yuǎn)方的期盼。
北斗七星
吳 君
當(dāng)時村里安靜得像是睡著了。平日里喜歡在瓦楞上吵鬧的鳥兒們都沒了蹤影,只有幾只毛毛蟲正躺在地上,露著淺粉色的肚皮,在光影下伸長了腰,輕輕地扭著。楊磊慢悠悠地騎著單車,眼睛望向自家房后的三棵樹,那里是鳥兒們的家。
也就是這天下午,楊磊接到了小凱子的電話。
電話應(yīng)該是在馬路邊上打的,楊磊聽見了汽車和行人說話的聲音。小凱子說自己到了深圳,如今是外賣小哥,這是手機(jī)號,也是微信號,讓楊磊快點存好,方便隨時聯(lián)系。小凱子感覺到楊磊的驚訝后,有些得意,只是尬笑了兩聲,便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樣子。
小凱子雖然是楊磊的同學(xué),在學(xué)校的時候卻沒有來往,原因是楊磊看不起小凱子。楊磊覺得這個小凱子樣子古怪,頭發(fā)好像從來沒有洗過,軟塌塌地趴在腦門上,一雙東張西望的大眼睛顯得非常賊。小凱子說話時不敢看人,而是望向此人的后方,似乎有意不讓人聽清,他的語速超快、中間沒有停頓。小凱子是水村的孩子,村里多數(shù)人都是從外地遷過來的。進(jìn)村之前每家每戶并不認(rèn)識,不像米村,各種親戚們住在一起。水村的變化不大,如果房子漏了就換幾片瓦,似乎沒有人想過重新蓋一間。米村不同,外出打工的主要目的就是建座新房。楊磊所在的米村很多人去了深圳,而水村人寧可窮死也不會出去,他們總是舍不得家里的老房、老樹和親人,小凱子絕對是個例外。小凱子在電話里說,米村的人不只在深圳,東莞、防城港都有,有的送外賣,有的做幫廚,什么世面都見過,快活得很。
楊磊也算是個有手機(jī)的人,只是一直由爺爺保管。在楊磊看來這是母親遙控他的工具。每次母親來電話,第一句便是楊磊在家嗎?之前她總是在晚上九點鐘打過來,顯然是查看楊磊有沒有回家。等楊磊被爺爺喊過來聽電話的時候,母親會問:“作業(yè)寫完了嗎,考試了沒有?絕對不能去網(wǎng)吧?。 睏罾诶渲?,不說話,再問一句,他便會冷冷地嗯一聲。母親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說:“那就好,你要聽爺爺?shù)脑挘^段時間我就回去了,你在家乖點,別給我惹禍!”楊磊聽后也不應(yīng),掛斷電話,便徑直出門,這次他準(zhǔn)備玩?zhèn)€通宵。
楊磊從來沒想到小凱子會聯(lián)系他。在學(xué)校的時候小凱子是個話多又說不到點上的男孩,楊磊喜歡電影里那些冷面殺手的形象,他覺得話太多的人有點娘。電話里的小凱子問:“楊磊,你忙啥呢?”小凱子的聲音非常大。楊磊拿著手機(jī)干脆躺到柜子上面,臉對著天棚上面發(fā)黃的水印。講話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水印子根本就是一張地圖,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讓人頭暈,有那么一刻他感覺身下的柜子輕輕地飛了起來,他懸在半空,耳畔是風(fēng)的聲音。
兩個人到底說了多久,誰也不知道。小凱子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也不想放下電話。到了第二天,楊磊才算是醒過來,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身體的各個關(guān)節(jié)都痛,好像前一天真的發(fā)生過什么一樣。楊磊想到確實很久沒有見過小凱子,他不知對方的頭發(fā)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貼在額頭上面。他猜對方早已忘記了學(xué)校里的事。同學(xué)中能把上學(xué)堅持到底的沒有幾個人,楊磊很奇怪自己竟然做到了。當(dāng)然,除了沒有別的門路,他有點怕自己的母親。不然他絕對不會留在村里,老師講的那些東西他越發(fā)不愛聽。最近一段時間,除了睡覺,他就是看窗外的云。最大那朵云彩下面是北山,山下孤零零有幾幢米色的樓房,里面住著他的老師們。楊磊練習(xí)向老師請假的時候都是對著北山,當(dāng)然是練習(xí)說假話。開始的時候老師還會認(rèn)真聽,甚至還有些著急,可到后來,老師什么都不說,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楊磊愛去哪兒去哪兒。這么一來,楊磊就有點生老師的氣了,顯然對方有些嫌棄他,要知道母親在家的時候,他的成績還是可以的。
就在楊磊差不多忘記了這件事的時候,小凱子的電話又來了。這一次,對方?jīng)]有任何鋪墊:“和你商量一件事,本來我們幾個人也能搞定,可是兄弟幾個不約而同想到了你,一致認(rèn)為你合適,至少你個子高,比我們多學(xué)了幾年?!毙P子還說自己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可能已經(jīng)被人盯上,下手不方便。小凱子又說:“那個女的我們都替你觀察過,家里巨有錢,絕對是個富婆,每個月出幾次門,拎的包都不同,開的車也超貴,這女人偶爾會出來購物,但她買的菜非常奇怪,不是幾根胡蘿卜就是一盒藍(lán)莓,油費都不值這個錢了。平時從不與任何人來往,外賣到了,她會戴著口罩,從門口的柜子上取走,沒有人看過她的正臉。”小凱子停頓了一下,繼續(xù)神神秘秘,“不過我見過她,特別靚,主要是白,牙齒也白,光著腳在房間里,偶爾會用腳尖走路,柜子上面擺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毙P子繪聲繪色一口氣講完。
楊磊興奮得手腳冰冷,大腦空白,耳朵嗡嗡作響。他擔(dān)心自己沒有及時回應(yīng),而導(dǎo)致對方不高興掛斷電話,可他張了幾次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小凱子沒有察覺到楊磊的變化,繼續(xù)重復(fù):“那女的從早到晚待在家里不出門。有時候,我都擔(dān)心她死在了里面,我相信她死了也會比其他人好看,因為她長得很白,脖子牙齒都白。”不等楊磊回應(yīng),小凱子又說:“你天天守在那個破地方不悶嗎?我們是想把你拉出來,你真的不想玩一票大的嗎?我敢保證絕對安全,因為她永遠(yuǎn)是一個人。”
楊磊問:“你們要我做什么?”既然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楊磊認(rèn)為自己不能再裝傻了,他必須抓住小凱子遞過來的橄欖枝,否則太不厚道,人家已經(jīng)亮出了底牌。在這個連空氣都不流動的夏天,楊磊都快要憋死了。
見楊磊這個態(tài)度,小凱子愈加興奮繼續(xù)介紹深圳和那個女人:“放心吧,她這種人不會對我們認(rèn)真的,也不會看上你,我們這次一定要干票大的,然后在深圳買房安家,開個大大的超市,到時兄弟們也不用做保安,我也不用送外賣了。”小凱子說自己公司每周發(fā)一次工資,每天晚上他都想不干了,可到了第二天鬧鐘還沒響,他又快速爬起來去接單。有一次下著大雨,他的車上掛著兩盒摔爛的草莓,摩托車開到橋上時,他說自己特別想跳下去。
后來楊磊問他時,小凱子又不承認(rèn)自己說過這事。
楊磊不希望小凱子想起這些難受的事,于是他故作老江湖:“是個富婆呀,那你沒有白去深圳,認(rèn)識的人很有檔次?!毙P子聽了,恢復(fù)了之前的驕傲:“當(dāng)然啦!那次是我們在小區(qū)門口搞活動,如果業(yè)主注冊成功會送一小袋泰國大米、五顆海鴨蛋或是一桶橄欖油。多數(shù)業(yè)主要求我送到樓下,有個別的讓我們放進(jìn)電梯,這些通常是老人或者婦女。就是那一次,我走進(jìn)了那個女人的家里,原因是她只顧著講電話,連路也不看,忘記了我的存在。電話里的她好像遇見了一件緊急的事,她對著電話哭了,所以我拿給她的東西也不看?!毙P子不知道怎么辦,只好把東西放在地上。女人講完電話,發(fā)現(xiàn)了正在東張西望的小凱子,突然有些驚恐。直到發(fā)現(xiàn)小凱子緊張得不知安放在何處的手腳之后,才冷冷地問:“你是誰?為什么進(jìn)到我家?!?/p>
小凱子慌了,他看著剛剛放下的禮品嚇得講不出話。
對方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送了貨怎么還不走?”
小凱子說:“你剛才一直在講電話,雖然掃過碼,可是沒有通過。隨后他看著手里的東西說:“這些贈品是需要確認(rèn)的,不然我就要賠錢了。”女人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時候要加你們了,誰想要你那些破東西?!?/p>
小凱子蒙了,他低聲解釋:“是你站在我的攤位前,我問你要不要入會時,你點了頭?!?/p>
女人聽后愣了下,神情有些慌張。小凱子見到,緊張起來,他的后背甚至開始出汗。只是女人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笑了起來:“哎呀我怎么忘記了,對不起啊小弟!”隨后女人快走了幾步,拿了筆筒里的一支筆,說:“好好,我現(xiàn)在就給你簽?!毙P子告訴對方是掃碼,不需要簽字。這期間,小凱子放松下來,才敢打量女人和她的房間。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迷糊,人也顯得有些瘦。房子是復(fù)式的,進(jìn)門的右手邊有架鋼琴,被一塊深紫色的天鵝絨蓋著,上面是一束干花,插在紫色的瓶子里,墻上的壁燈很特別,除了會感應(yīng),還能自動調(diào)整方向,好似舞臺上的追光燈,左手邊是廚房,整整齊齊,像是很久沒有做過飯。楊磊感覺值錢的東西應(yīng)該在樓上。房間似乎沒有什么人來過,門口連個拖鞋也沒放,小凱子剛才脫了一半的鞋又穿了回去,他對自己的襪子沒有信心。
講述自己和富婆的這段經(jīng)歷時,楊磊好像親眼所見,有時感覺自己就是小凱子,尤其是小凱子講到女人眼角掛著淚的樣子,他的心也跟著痛了。聽到小凱子說推銷了一天也沒有人理時,女人馬上拿出手機(jī)加了會員,隨后又轉(zhuǎn)身走到茶幾處,抓了一瓶礦泉水和兩個橙子,遞到小凱子面前時,楊磊的一顆心快要跳出來。
小凱子不好意思了,他退了一步說不用不用。女人并不理小凱子的話,快速從一側(cè)的柜子里提出一個方形的紙袋,把橙子和水裝了進(jìn)去,再次遞到小凱子面前,命令似的:“這樣拎著方便,帶回去吃,別客氣?!?/p>
電梯似乎是女人幫忙按的,那個時候的小凱子已經(jīng)辨不出方向。出了小區(qū),頭還是暈的。楊磊聽得如癡如醉,好似附在了小凱子身上,一起離開了小區(qū)。當(dāng)時的月亮很大,天上沒有一絲云,楊磊暫時忘記母親、爺爺還有學(xué)校的老師、同學(xué),他像一只鳥飛到六約街和女人空曠的家里。直到小凱子“喂喂”了兩次,楊磊才算是醒過來,他有點不好意思,好在小凱子并不知道他剛才走神了。
小凱子問:“課本里的海市蜃樓你記得嗎?!?/p>
楊磊不明白對方到底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問,覺得那樣會顯得自己像個白癡。
小凱子說:“在她家窗口可以看到,那一天可真是太美了?!?/p>
見楊磊的思維一直跟不上,小凱子表現(xiàn)出不耐煩:“哎,我說了你也不懂,你過來自然就明白了,我們搞定這一單就發(fā)達(dá)了呀!”小凱子用了一句廣東人常說的話。他繼續(xù)介紹這個女人的特別之處:從不跟任何人接觸,我相信沒有人會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笆鲁芍笪覀円簿鸵率碂o憂了,更不用做那些苦力。這件事需要你給我個痛快話,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強,隨時換別人,我相信絕對有大把人等著。對了,你不要把我的事說出去,我老媽還不知道,她成天忙得像陀螺,很久沒有見過我了?!闭f完這些小凱子又想起了什么,“好在我有手機(jī),她想視頻的時候,也很容易,只是她現(xiàn)在顧不上,我知道你也差不多,早晚都會退學(xué)的?!?/p>
聽到這些話,楊磊有些不舒服,心想,是你不愛學(xué)習(xí),怎么把我也扯上了。話說楊磊最近成績的確下滑得厲害,上課的時候總是犯困,到了晚上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他會跑到院子里看天,他感覺星星明顯比之前少了。
小凱子問:“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過來呢?”楊磊說:“我無所謂??!你們希望我什么時候?”說話的時候,他看了眼在不遠(yuǎn)處睡覺的爺爺。
放下電話,楊磊心里非常難過,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深圳,爺爺將會一個人留在這邊。楊磊認(rèn)為從現(xiàn)在開始要對爺爺好一點,不能再惹他生氣了,前幾天把爺爺?shù)乃疅煷銛啵撬室獾?。那是楊磊父親生前買給爺爺?shù)?。爺爺從來沒有批評過他,這也是讓楊磊難過的地方,還不如打他一頓來得痛快。楊磊后來消失了一整天,飯也沒有在家吃。
小凱子再來電話的時候直截了當(dāng):“早點過來吧,這邊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边@一次的楊磊似乎猶豫了一下:“過去沒問題,只是我要等老媽回來之后,她在家待不了幾天就會走的?!蹦赣H已經(jīng)有很久沒回家了,如果回來后見不到他,一定會四處去找,到時候,他即使去了深圳還是會被抓回來的。楊磊告訴小凱子,我老媽是有強迫癥的那種人,如果她想找個東西,會把家里翻遍,挖地三尺直到找到為止,如果打電話我沒接到,她可以一直打到天亮,爺爺只得去村里尋我,他的眼睛本來就不好,走路也不方便,這樣就會搞得全村人都知道,所以我必須讓她見我一面后再走。
小凱子非常理解:“好,那我們說定了,不見不散?!逼渌麕讉€人似乎都在小凱子身邊,也跟著高興。楊磊沒有問,卻已經(jīng)猜到了是哪些人。這樣一來,楊磊就覺得深圳真的很好,他想馬上飛到深圳與他們會合。
不知道為什么,楊磊的母親一直沒有消息,不僅沒回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電話,這讓楊磊突然有些擔(dān)心,他猶豫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奇怪的是小凱子也沒來電話,楊磊顯然不合適主動聯(lián)系,他的母親還沒有回來,自己打通電話又能說什么,不僅得不到理解,還會讓對方笑話,這么大了,自己的事都不能做主,楊磊可不想被人看不起。母親說過上班是不能隨便接電話的。母親在廠里上班,她說老板對她很好,不能辜負(fù)人家,做人要懂得感恩。這個時候楊磊有點想他的母親了。父親走了之后,母親只能出去打工掙錢,不然父親住院時欠的錢誰來還呢,還有現(xiàn)在家家都蓋了新房,自家也不能落下啊。之前母親話里話外總想教育他,搞得楊磊很煩。有一次她指著一顆星星說:“你看,他在看你呢?!睏罾诓辉嘎犚娔赣H這樣說話,冷冷地說:“我要他看?”母親笑瞇瞇地說:“看到他就不會迷路呀?!睏罾诼犃撕苌鷼?,原來有些事母親還記得。楊磊沒敢告訴她,那一次他并沒有迷路,而是偷偷去了網(wǎng)吧。
過了一段時間,楊磊最喜歡的夏天快要過完了,也沒有等到母親回家,只是打回一個電話。母親說廠里特別忙,經(jīng)常加班,她也想掙這個錢。又過了一段時間,母親說公司在考核,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年,再過一段時間就能領(lǐng)退休金了,不然就得歸零,她要等到考核結(jié)束才能回來。楊磊就這樣等啊等,在他對小凱子有些愧疚的時候,對方突然打來了電話。楊磊激動得差點哭了。
小凱子竟然沒有責(zé)備他,而是說了句讓楊磊大吃一驚的話。他說:楊磊你現(xiàn)在必須按兵不動,不僅如此,你還要學(xué)點知識,不然過來之后不能發(fā)揮作用,如果說話做事和我們一樣,人家連你名字都不會記得,甚至還會把你當(dāng)成一個乞丐。見楊磊這邊沒反應(yīng),對方又說:“你要懂得臥薪嘗膽,韜光養(yǎng)晦,讓自己變得有實力,總之我們就靠你了?!本驮跅罾谝活^霧水的時候,對方又說:“因為你將來的人設(shè)是她的朋友,要讓她對你有好感,否則她不會與你接觸,你必須學(xué)點有用的,不然她說話你都聽不懂?!睏罾诓唤猓骸笆裁匆馑悸铩!睏罾诘倪@個反應(yīng)讓小凱子有些生氣:“多看點書又不會害你,看各種各樣的書,人家問什么,你就能答什么,你不僅僅要與她本人打交道,還可能與她的朋友,甚至是她的父母說話,只有這樣,才能和她建立起聯(lián)系。我們這回釣的可是條大魚?!币姉罾跊]有回應(yīng),小凱子又說:“你怎么在家里待傻了呢,這些很好懂的,實話說吧,你現(xiàn)在談吐不行,頭腦太簡單,如果肚子里沒有墨水,怎么和她有共同語言呢?”
楊磊懂了對方的意思,問:“那我該怎么辦?”
對方似乎沉吟了一下,說:“你抓緊時間學(xué)習(xí),光看書也不行,你至少要學(xué)點書本以外的東西,不然兩句話還沒有說完,人家就把你趕走了?!?/p>
通過電話之后,楊磊有幾天都很沮喪,他從沒有想過只是打個劫,做點壞事還要費這么多周折,也不明白小凱子怎么會說出那種文縐縐的話。整整兩天,楊磊都無法確定打電話的人是不是小凱子。心想你在我面前裝什么裝??墒呛芸焖指械讲徽鎸崳P子不僅說話內(nèi)容,連聲音都與之前不同。小凱子還問過他:“我知道你家里不可能有書的,你需不需要我給你寄兩本?”直到這一句,他確定與自己通電話的那個小凱子變了,這次通話,對方還說過成語。楊磊說:“不用的,我有錢的?!边@一次,楊磊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羞辱。
很快,楊磊便去了趟北山。楊磊記得長椅和樹下總是有些看書的人,楊磊想看看他們手里都是一些什么書??墒沁@一天的長椅和樹下是空的,連一只小鳥也沒有。楊磊只好遠(yuǎn)遠(yuǎn)看著街上的車和行人。又過了一會兒,楊磊走到一個石階上坐下,這是他第一次曠課后沒有去網(wǎng)吧。透過樹的縫隙,楊磊望見了青色的一大片天,他看著馬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已經(jīng)有些冷清的感覺。頂在頭上的太陽慢慢偏移到了一邊,再看的時候已經(jīng)在山后了,天的顏色也變成了深灰色。楊磊的心里空空落落,腦子里出現(xiàn)了課堂上的情景,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課間休息,有幾個男生在走廊里追著,女生們站成一排倚著墻捂著嘴在笑。想到這里,楊磊胸腔里突然有什么東西涌動,很快便牽動了全身,這一刻他想要回到課堂上去。
接下來的時間里,楊磊不僅強迫自己上了一段時間文化課,還找了老師去了解星星。當(dāng)然,楊磊偶爾也會去一下網(wǎng)吧,可是他竟然有些不喜歡那里的氣味了,尤其是那種看不出白天還是晚上的燈光,讓他感到不舒服。母親也打回了電話,并且寄了一套衣服給他。之前母親每次寄衣服楊磊都很開心,可眼下這件衣服他感覺到哪兒不對勁。母親并不知道楊磊的變化,楊磊不知道怎么解釋??傊字闪?,他照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變化,具體是哪里,他也說不清楚。楊磊想到鎮(zhèn)上去看看,或許有自己喜歡的東西。雖然平時吃的用的都不錯,可是買點其他東西還是要撒謊的。于是楊磊騙爺爺說自己想買兩本書。爺爺聽后,先是愣了一下,隨后眼里好像有了光,一只手哆哆嗦嗦去摸口袋。楊磊知道爺爺是掏不出什么新鮮東西的,最多是二十塊錢,還是到村口買肉用的。爺爺?shù)腻X都在被子底下,或是米缸里。最近一段時間,楊磊越發(fā)不想騙爺爺,他知道自己在家陪爺爺?shù)臅r間并不多了。
又過了兩天,就在楊磊差不多忘了這件事的時候,爺爺突然叫住了他,楊磊看到了爺爺手里的兩百塊錢。楊磊先是不知所措,很快便決定不買零食也不打游戲了,除了買書,他還準(zhǔn)備報名參加一個培訓(xùn)班。前幾天他在學(xué)校聽過有個人在朗誦詩,不知道為什么,整整一個晚上他都特別想哭,正如此刻。
爺爺把發(fā)熱的錢遞給楊磊之后,又?jǐn)傞_了另一只手,是兩塊被壓扁的糕點。等楊磊在他的眼前艱難地吃完,爺爺才像個將軍那樣,揮了一下手,不等爺爺?shù)氖致湎拢瑮罾诒泔w出了自家的院子,他不想被爺爺看見自己在流淚。
楊磊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找到書店,于是他跑到了縣城,在縣城的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天。街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消失之后,他感覺自己被一口黑色的大鍋扣在了里面。
楊磊是后半夜才回到家的,看著報紙糊成的天花板,楊磊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天棚很低,燈光很暗,這一夜他失眠了。失眠的夜里,他看到月光下的院子里有兩個人影,它們伏在窗子上面,時而分開兩處,時而頭挨著頭商量著什么。那是村里的兩個小偷,爺爺說:“我說過吧,我們村里的人是做不成賊的,再過一百年也不會,明天我送幾個包子過去,他們就是饞肉了?!?/p>
這期間母親生病了,這是楊磊夢到的。醒來的時候,他準(zhǔn)備發(fā)個微信,問問她在深圳的情況,沒想到母親突然來了電話。
母親再次問到了他的學(xué)習(xí),這一次楊磊不僅沒有生氣還有些難過。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不僅為了深圳那個女人,還有母親。他相信只要有機(jī)會一定會趕上其他人,就連老師最近也表揚了他幾次。母親顯然發(fā)現(xiàn)了楊磊的變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這回我真的要回去了,都怪這該死的病纏住了我。”母親說漏嘴的話,證實了楊磊的夢。楊磊說:“我想過去看你?!蹦赣H沒想到楊磊說出這話,緊張起來:“不用不用,你要好好上學(xué)?!睏罾诒锪丝跉庹f:“等我考完試再去?!彼霝樽约航窈笕ド钲诼裣乱粋€伏筆。楊磊感覺母親真的與過去有些不同,說話總是氣喘。母親說:“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供你讀完大學(xué),這也是你爸爸臨終前的愿望?!?/p>
當(dāng)楊磊說出我會好好學(xué)時,電話那邊的母親竟然有些哽咽,之前母親這樣叮囑時,他都會沉默不語或是直接掛斷,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
接下來的日子,楊磊邊復(fù)習(xí)邊等電話,可是小凱子竟好像消失了一樣。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就到了第二年四月,考試的人都比較緊張了,楊磊還是沒有等到小凱子的指令,他決定打回電話問個清楚,事情也算是有個交代。
電話響了半天,小凱子才接。他竟然對楊磊的電話感到好奇,問楊磊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被他這么一問,楊磊想好的話忘得干干凈凈,支支吾吾地說:“很久沒有聯(lián)系,打電話問問你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毙P子聽到后開心地笑了,隨后他突然羞澀起來:“我戀愛了,真的,我戀愛了!”
楊磊大腦一片空白,握著電話的手快要僵了。這個消息太突然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小凱子會戀愛。楊磊的身體似乎失去了知覺,他感覺自己被拋棄了,不僅被母親、被自己根本看不上的小凱子,還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楊磊不接話,而是繼續(xù)發(fā)問:“那個女人呢?”像是擔(dān)心小凱子看透他,楊磊加快了語速:“我們不是要做一票大的嗎?”他在心里祈禱這個女人不要搬家,一直都在原地等著他。
小凱子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松了一口氣道:“那個事呀,你還是算了吧,風(fēng)險很大,再說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了,作為男人,我要為老婆負(fù)責(zé)的?!闭f到這里,小凱子似乎想起電話是楊磊打過來的,他問:“你不會是要退學(xué)吧,那就太可惜了?!?/p>
果然,小凱子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小凱子。楊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整個人蒙了。深圳這個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枚硕说囊粋€人怎么說變就變了呢?
整整一個夏天,楊磊都感覺到不真實,之前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毛毛蟲掉在他的手上,他沒感覺,網(wǎng)吧門前打折的廣告,他也沒感覺。陽光透過樹的縫隙灑在臉上、頭發(fā)上,楊磊突然間感覺自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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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