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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小說家星火計劃 《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王亦北:愛情神話(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 | 王亦北  2024年11月08日08:16

屋子里很冷,連空氣都被凍得七零八落,門一開,就重重地砸在了溫雅懷里。還有那些燈,按一次、兩次、三次,始終病懨懨的,跟窩了一肚子虧心事似的。啪,溫雅連看也不看就伸手拍下去,頓時,大片的黑暗升上來,稀薄的光線浮蕩在黑暗里,有點像枯水期的淺河,反正,什么都模模糊糊地攪弄著認(rèn)不清爽了。

今天晚上,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先是收到了那張傳單的照片,又被母親喊了去,管她是一氣之下還是積怨已久,她頭也不回地就出了母親家,還從城東走回了城西。下雪了,漫天飄著棉絮似的雪,不管不顧地朝她身上扔。溫雅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冰得像挨了一個冬天風(fēng)刀子的大石塊,她的手剛放上去,硬邦邦地硌得生疼。雪好像又下得大了一些,窗玻璃上,大片的黃霧攤得又濃又深,簡直是要把這間屋子給糊嚴(yán)實了,一點兒光都不肯給她留。

溫雅癡癡地軟在沙發(fā)上,好多事線團(tuán)兒似的攪在一起,她有點兒理不清這件事的頭兒,是方強?抑或張勇?或者……還能有誰呢?還有母親,她離婚三年,母親就為方強抱不平了三年,明明最該理解她的人,偏偏橫豎對她看不順眼了,毫無原則,不講是非。她至今沒搞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抑或是她?強烈的挫敗感洶涌而至,她想起當(dāng)初咬牙切齒地說下的那些話,她說,她寧愿懷抱著對愛情的希望死去,也不要在一段無望的婚姻里絕望地活著。倒也不是為了誰,人嘛,一種日子結(jié)束了,總會暗暗憧憬另一種人生風(fēng)景,越是在困境中,越是容易反躬自省,也就越是不愿做了困獸坐以待斃。誰能想到,到如今,她不僅沒有等來愛情,還成了別人的笑柄,這就不再是可憐了,而是可悲。

電話響了。電話一直在響,不間斷地響。溫雅掛一次,方強就再打一次。離婚后,方強時不時會給她打一通電話,大多是晚上,又大多是他自個兒的表功大會,他絮絮地說來說去,總歸是繞不過復(fù)婚這道坎了。對于這些電話,溫雅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直接掛斷,偶爾也會接通了把手機遠(yuǎn)遠(yuǎn)地扔到床尾,直到方強自個兒覺出無趣,才悶悶地掛掉。她不同他計較,不是為了別的,他是安安的父親,她愿意原諒一個父親,哪怕,他并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溫雅覺得頭很疼,先是左邊,再是右邊,越來越疼,她抱著腦袋,像是整個人都要被連根拔起。這一回,方強再一次展現(xiàn)了他百折不撓的堅韌,就像離婚那陣,他一定是覺得,他捏了她的短,她就該低聲下氣地去討他的好了,呸,真叫人惡心!

“去你的!”“錘子”“鏟子”……溫雅撿起這些話,丟雪球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全往外扔,不對,是砸,咬牙切齒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種。第一遍有點怯,囫圇棗兒地含混著,明顯中氣不足;第二遍就好得多了,起碼一個詞兒一個詞兒都板正了;第三遍呢,還沒有開始第三遍,那股似有若無的快感就全成了裂開的玻璃,轟地一聲塌下一地的碎渣子,她簡直是在作踐自己了。

“嗚嗚嗚嗚嗚嗚……”溫雅整個人撲倒在沙發(fā)上,她就是想哭,就是要哭,就是傷心透頂失望透頂,還有呢,當(dāng)然是憤恨到頂了。那些話究竟是怎樣從她嘴里跑出來的,又或者說,是蓄謀已久,還是慌不擇路?溫雅有點說不清楚。往長了算,她跟方強在一起十九年,就算是離婚那幾年,她也未曾如此不顧形象地大吼大叫過,反倒是今天,她第一次對他爆了粗口。她有點臉紅了,她怎么能說出那樣的話來。是呀,以往,她最看不上這樣的女人,她當(dāng)然明白,她們也有她們的苦衷,可是,終歸是女人呀。女人嘛,就該有女人的樣子,叉了腰昂了臉擱那一站,嘴里再花紅柳綠地說些不堪到底的腌臜詞兒,那還叫個女人嗎?她無權(quán)指責(zé)她們,但是,她也暗暗下定決心,決不能變成她們。

她當(dāng)然說到做到。從初中起,她的嘴就比她的臉還要干凈。她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回晚自習(xí)課間休息,一個女同學(xué)突然尖聲起哄,說,溫雅可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你們想想,咱班是不是就數(shù)她從來沒有說過臟話?所有人都齊刷刷地往溫雅身邊一圍,嘴里的詞從“錘子”“鏟子”一直說到了“我信你個鬼”,那架勢,簡直成大型教學(xué)現(xiàn)場了。不管人群里說啥,溫雅就是不吭聲。你說嘛。人群近乎哀求了。溫雅兩腮臉紅通通的,耳根子也紅,靜了半晌,仍是唇紅齒白地告訴他們,她講不出那樣的話?!扒??!本薮蟮难┥睫Z然倒塌,剛才還洶涌的熱烈情緒瞬間蕩然無存,教室又成了那個死氣沉沉的教室。從那以后,溫雅就多了一個外號,“溫講究”。

甭管多好聽的詞兒,過于陽春白雪了,就顯得曲高和寡,當(dāng)然,也就跟別人拉開了距離。何況,還是反話往正了說,“講究”“講究”,長音長調(diào)地喊下來,把一個好生生的動詞活生生地演繹成了名詞,鐵板釘釘一般,擺明了不給她機會反駁了。溫雅當(dāng)然明白。明白歸明白,她既然選定了那條路,那自然得萬水千山地走下去。那是她的路,誰也別想把她推到別的路上。到了初中畢業(yè),上完中專,二十年后的中學(xué)同學(xué)聚會上,一說起溫雅,關(guān)于那段共同的時光,除了“溫講究”,就好像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詞語了。

淚,一顆一顆,全滴在了手肘下的玩偶上,那是一只青色的毛絨兔子,半人高,軟乎乎糯嘰嘰的。今年夏天,安安把它當(dāng)作生日禮物送給了她。平時,安安少有笑模樣,那一天,她破天荒地抱了抱她。溫雅以為,這就是理解的標(biāo)志了,雖然不一定是原諒,至少,也不是以往的橫眉冷對了。每次想起這個擁抱,溫雅都忍不住要笑一陣,她就是開心,就是想笑,就是覺得心頭烏黑的云層正一點一點變得稀薄,陽光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哪哪兒都是亮閃閃的。安安今年上初一了,雖然就在縣城,溫雅思量再三,還是讓她住了校。她每周三接安安回家住一晚,一來是為了給安安加個餐,二來也是想讓她緩緩。她覺得有點對不起安安,這樣說,不是為了尋求別人的認(rèn)同,更不是借此樹立一個什么光輝的母親形象。做母親的,總把一個家庭的完整看得比天大,尤其是面對孩子,她是真心實意地對安安感到歉疚,因為她,安安成了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如今,說不定,安安還會成為別人八卦的談資,她怎么受得了呢?還有,安安又會怎么看她?溫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人直挺挺地跪在了沙發(fā)上。明天就是周五了,如果安安問起,她該怎么說呢?

溫雅抽出兩張面巾紙,輕輕地在眼睛底下擦了擦,又支著腦袋四處望了幾眼,才又整個人癱在了沙發(fā)上。屋子里沒別人,連呼吸聲都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啦呼啦,拉風(fēng)箱似的。一個人的這三年,要說適應(yīng),也不是多難的事,只是沒這樣哭過,不光這三年沒有,這輩子也沒有。有些事,哪怕是在最親的人面前,也得藏好了,一旦露了餡,往后的日子就占下風(fēng)了。以前,和方強在一起時,她當(dāng)然不會在方強的面前哭,那算怎么一回事呢?這樣說,不是說她對哭有什么看法,而是說,在方強面前,她矜持慣了,不僅如此,就連笑,她也是隔岸觀火置身事外一般。

婚是她堅決要離的,哪怕過錯方在方強,他還是不依不饒。照方強的邏輯,這離婚就跟找工作似的,一定得是找好了下家才肯撒手,不然,他錯也認(rèn)了,她憑什么放著這好日子不過要去給自己找罪受?這不合邏輯。她沒法解釋。不過,就算真相在她這里又怎樣呢?就像那張傳單,不費吹灰之力,就攪蕩得整個縣城人盡皆知了。算起來,她這個女主角可能還是最晚知道的。她用想象還原了一下那個場面——一個人或者一群人走進(jìn)電梯,正對門的那面墻上,是一張貼著她照片的黑白傳單,他們先是屏氣凝神地看完,又飛快地掏出手機拍照留存,簡直堪比第一吃瓜現(xiàn)場,誰還會去在乎真相是什么?

天知道那張照片是怎樣在別人的嘴里瘋傳的。換句話說,總不能她也去電梯里貼一張傳單澄清一下,那不此地?zé)o銀了嘛。這事只能當(dāng)暗虧吃下去,不對,是明虧,明明白白結(jié)結(jié)實實,就算她咽不下去也得咽下去。如果不是方強,那就只能是張勇了,她很想給張勇去個電話,就問他,憑什么這樣對自己?簡直是作惡,電話還沒撥通,她又掛斷了,那樣的話,她還是說不出口。

她與張勇認(rèn)識,是在2018年的一次公務(wù)接待上。那時,張勇作為企業(yè)代表來欒城做實地投資考察,正好由她負(fù)責(zé)接待。事后想起來,溫雅對張勇說不上有多么深刻或者多么特別的印象,真要概括的話,就是一個還算精干的中年男人。這是唯一的評價了。

她們這一行,一年數(shù)到頭,都是在跟企業(yè)家或者說是在跟各種人打交道,十五年干下來,接觸過的人不說一千個,八百個也是有的了。那些人里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財大氣粗的深藏不露的一言難盡的,不管多么難以形容的主兒,溫雅都算見識過了。如果說,干工作就是熟能生巧的話,那么,把一件事反復(fù)干上一千次又算是什么呢?那就不叫熟能生巧了,那叫鐵杵磨成針。反正,不管多難纏的企業(yè),多難談的項目,至少,在溫雅這個層級是做到了賓主盡歡的。當(dāng)然,這里面也包括了張勇。

在欒城,溫雅與張勇接觸得最多。一個是企業(yè)方的聯(lián)絡(luò)人,一個是欒城這邊的聯(lián)絡(luò)人。這個項目溫雅跟了兩年,她也就跟張勇有來有回了兩年。兩個人扮演的角色相似,說的話也相似,最開始,溫雅稱張勇張總,一口一個請教、請問、麻煩、拜托等等,話里話外,都恪守著一個招商人的專業(yè)素養(yǎng)。張勇也不甘示弱,不管是要資料還是打聽情況,凡事都是征求意見的態(tài)度,那身段,甭提有多低姿態(tài)了。

用欒城當(dāng)?shù)卦拋碚f,這個人是“落教”了的。這又讓溫雅對他有了一分好感。這好感不是說溫雅對他有了什么想法,絕不,而是說,一個還算有點實力的企業(yè)中高層管理人員,能始終對一個打前站的保持一份敬重,哪怕只是臨時扮演,能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算是難得了。后來,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總”和“科長”都省略了,直接改稱勇哥雅姐了,一說起項目的事,那種默契,溫雅覺得,他們不是搭檔了一年兩年,而是搭檔了半輩子。

女人最容易感動。溫雅心里明白,他們這一行,明面上看,接觸的不是領(lǐng)導(dǎo)就是企業(yè),看上去權(quán)和錢都沾邊了,應(yīng)該光榮才是,實際上,還是脫離不了服務(wù)的底色。領(lǐng)導(dǎo)說的你得聽著,企業(yè)說的你也得聽著,話說得好聽點,叫橋梁,叫紐帶,實際上就是一跑腿打雜的。有時候,為了一個項目去兄弟單位要資料,時常有人看似打不平實則冷眼地一本正經(jīng)道,你們一定要把自個兒的定位擺對了,要搞清楚,你們不是企業(yè)的服務(wù)員。等到了領(lǐng)導(dǎo)那里,她聽得最多的一個詞是,服務(wù)。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是,得把企業(yè)服務(wù)好了。也就是說,她一直在做服務(wù)員的工作。這樣的單位,不用想也知道,除了沾著點名義上的光,實際的,一點邊不靠。這樣一來,再跟別的單位湊在一起,溫雅的底氣就矮下去了。

關(guān)于這些,溫雅并不看重,只是,從年初忙到年尾,總得要有點盼頭不是,既然做了這一行,唯一圖的,就是她經(jīng)手的項目能真正落到實處。但這些,她說了不算。那么,能遇上一個她認(rèn)可又具備落地條件的項目,再把它扎扎實實地往下推,她不能不備感珍惜。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項目談了兩年,溫雅的心也就跟著山重水復(fù)了兩年,有好幾次,溫雅都覺得沒戲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又舊事重提了。有點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談戀愛,一會兒是癡男怨女你儂我儂,一會兒又是相看兩厭愛答不理,好的時候極好,不好的時候管它什么山盟海誓統(tǒng)統(tǒng)成了前塵往事,說不清的。就這樣顛顛倒倒繞了兩年,溫雅也就跟著這個項目一會兒進(jìn)一會兒退,有時候,是溫雅跟著張勇的步調(diào)走,有時候,是張勇跟著溫雅的步調(diào)走,總不過一進(jìn)一退,倒像是她和張勇糾纏了半輩子。

舉行完簽約儀式的當(dāng)天晚上,單位搞了一個小型聚餐,一起參加的,除了單位的幾位領(lǐng)導(dǎo),還有就是像溫雅這些從頭跟到尾的項目聯(lián)絡(luò)員,算是慶功宴吧。飯吃到一半,張勇也來了。張勇在欒城穿梭了兩年,也就在溫雅的單位進(jìn)進(jìn)出出了兩年。一件事就是這樣,你來我往的次數(shù)多了,熟悉得誰也不當(dāng)誰是外人。張勇是這樣,其他人也是這樣。張勇來,是專門負(fù)責(zé)端杯子的,他從領(lǐng)導(dǎo)開始,一路感謝的話說完,人就挪到了溫雅跟前。

本來,在這樣的場合,溫雅是不端酒杯的。不是她端著,而是,她確實沒那個天分。用方強的話來說,菜,實在是太菜了。和方強在一起那些年,每過三五天,方強總要找機會喝上兩杯,溫雅曾主動提出,陪他喝兩口,方強不屑,說,你那點量,還不夠我熱身,多沒意思。兩個人都索然無趣,悶悶把那個晚上過完。說不清為啥,30歲一過,溫雅時不時地也會喝上兩口。她的兩口就是兩口,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的微醺杯,半滿未滿地倒上一杯。溫雅只能一個人喝。她的量,端了酒杯就算收尾了,會喝的嫌她,不會喝的她又嫌,沒有人愿意陪一個起不了興也助不了興的人。怪沒意思的。還不如一個人。

領(lǐng)導(dǎo)起哄,同事也跟著鬧。他們說,這個項目,溫雅得記大功。不僅得喝,還得喝個不醉不休。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喝,既對不起張勇的好意,好像也有點不把自己的辛苦當(dāng)回事了。一桌人的臉皮子浮浮沉沉,全紅通通地泛著亮光,哪怕是半推半就地承應(yīng)著,她也得過河搭橋般把這杯酒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厮偷较乱徽?。她不愿做那個掃興的人。

酒桌子上的事就是這樣,你喝了他的,別人再遞到跟前,你就不能再說不喝的話了。溫雅橫下一條心,誰要與她喝她都喝,橫豎是豁出去了。張勇就是這個時候站出來的,他說,對不起,以前沒機會和溫雅喝,今晚全當(dāng)是滿足自個兒的一點私心了,希望大家不要與他一般見識。話還沒說完,人群起哄得更厲害了,紛紛說張勇是護(hù)花使者。氣氛很快被推到了高潮。溫雅臉上潮乎乎的紅一片,一只手卻還是捏緊了酒杯擋在張勇前面,她不愿欠張勇這個人情,哪怕只是逢場作戲,她也不愿在這種黏糊糊的調(diào)性里攪合,多難為情。

那天晚上,究竟是誰送她回家的,溫雅一點都記不清了。只記得,第二天早上,她被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震醒,她想起床,腦袋卻實在疼得厲害,便一門心思地躺著不動了。手機里,有好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張勇的。溫雅想過要回過去,可是,又說點什么好呢?她想不出來。想不出來的事便不再去想,如果他有要緊事,還會再打過來的。

過后,溫雅才知道,張勇打電話是想問問她,好點了沒有,他給她點了清粥小菜,一定要趁熱吃。溫雅問他怎么知道她家地址的?張勇說他自有辦法。溫雅就不再追問下去,張勇見她神情淡淡的,也有點泄氣,自顧自地把如何拐彎抹角地要來她家的地址坦了白。溫雅哦了一聲就不多言語了。一個女人,對于一個男人的這點心思她還是看得出來的。她不問就是拒絕的意思了。

她從來就不相信愛情。不僅不信,還鄙夷,還退避三舍敬而遠(yuǎn)之。不說旁的,就拿欒城來說,每一個欒城人,包括她在內(nèi),可以不知道別的,但是,一定不會不知道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愛情神話。

在欒城的版本里,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一見鐘情,鳳求凰,夜逃,當(dāng)壚賣酒,多浪漫啊。事情發(fā)展到最后,就是卓文君的挽留了,當(dāng)然,司馬相如也沒有辜負(fù)那段千古流傳的情意,兩個人終是做了一世佳偶,共赴白頭。沒有人在乎孰是孰非,所有的故事掐頭去尾,兩千多年以后,欒城人記住的只有那段披著神話外殼的愛情。

溫雅并不喜歡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的結(jié)局,就像她不喜歡他們的開始一樣,她覺得,庸俗了。對于一個變了心的男人,即便回了頭,愛情也結(jié)束了。要她說,哪有什么愛與不愛呢,婚姻生活嘛,實質(zhì)上也就是一男一女搭伙過日子。既然是抱團(tuán)取暖,天長日久地處下來,總歸會乏會倦會審美疲勞,還會對沒有走過的路生出無盡的想象,能繼續(xù)過下去,無非是憑著一股義氣和一腔孤勇,要什么愛情,那不純屬給自己找罪嗎?她可輪不上為那傻事犯渾。

溫雅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清醒得意。就說年輕時候的女友吧,十二年前,女友和一個男人愛上了。兩個有家有室的人,為了愛情,舍家拋業(yè)離開了欒城。他們打定主意要在一座沒人認(rèn)識他們的城市重新開始。那場愛情的高溫只持續(xù)了半年,也許,還不到半年。半年后,男人又回到了欒城,又過了半年,男人吹吹打打,重新進(jìn)入了婚姻。

要用現(xiàn)實眼光來看,輸?shù)靡凰康暮孟裰挥信选R粋€三十五歲的女人,為了愛情,什么都沒有了,最后,還得眼睜睜見著那個耳鬢廝磨的男人娶了別的女人,還能有什么比這更叫人心碎?溫雅也為女友抱不平,咬牙切齒地恨盡天下所有拿愛情當(dāng)誘餌的男人。溫雅還有沒說出來的話,她覺得,女友實在糊涂,白大了自己十歲,在這方面,還不如她。她從學(xué)生時代起,就不再相信愛情,就像她選擇方強,也只是因為他愛她,又或者是,他適合她。

女友并不后悔。她說,愛情是不能用現(xiàn)實來衡量的東西,越是波濤洶涌的愛意越是消耗得快。沒辦法,物質(zhì)的守恒定律就是如此,要一輩子轟轟烈烈下去,誰也經(jīng)不起那份火力催煎。哪怕知道最后是泥潭,是火坑,她也并不后悔。溫雅當(dāng)然不理解。她只當(dāng)女友是在敷衍她,也敷衍自己。她當(dāng)然不會同她較真,嗯嗯哦哦地附和一通,這是她對她最大的包容了。

沒想到,張勇倒頗有耐心。溫雅一退,他也就若即若離地保持距離。如果不是說工作上的事,絕不主動打電話,偶爾呢,也會給溫雅的朋友圈點個贊,微信上轉(zhuǎn)發(fā)條美文啥的。溫雅有時回,有時不回。她不想讓他誤會。

溫雅始終沒搞明白,他到底是看上了自己哪一點。是長相?她承認(rèn),在這方面,年輕時候的她應(yīng)該算是惹眼,膚白貌美全占了,這還不止,身條也好,一米六七的個子,骨架纖纖細(xì)細(xì),哪怕是同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永遠(yuǎn)要比穿在其他人身上更有格調(diào)。喜歡她的人,包括方強,全是被她這張臉吸引了。

現(xiàn)在的她也不算差——當(dāng)然是跟同齡人比。38歲一過,她的整張臉肉眼可見地松弛下去,有點像跑了氣的氫氣球,顏色還是那么些顏色,總歸是有了細(xì)小的溝壑,以及一股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倦怠感。對于曾經(jīng)擁有的東西,失去的時候,自然顯得格外傷感。每次照鏡子,她總要失落一陣,左看右看,哪里都不順眼,哪里都是遺憾。

論年齡,她今年40,張勇大她6歲,也還勉勉強強,經(jīng)濟(jì)上,溫雅猜,張勇應(yīng)該會比她強一些,也許強得多,不說別的,就憑他每一次來欒城從不重樣的穿戴,還有換著開的那兩輛車——一輛大奔一輛奧迪,就足以把她比下去。長相呢,張勇長臉,濃眉大眼,就是一雙唇薄了些,因此倒愈發(fā)顯得清爽了,尤其是眼鏡一戴,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得憂郁斯文起來。說句長他人志氣的話,這樣的男人,放在哪里,都算是搶手貨了,憑什么偏偏輪到她?

對于沒有缺點的男人,溫雅近乎本能地保持一種警惕,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她明白了什么叫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更何況,還是一個未婚的單身大齡男士。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砸到她頭上,可不止是起一層灰那么簡單,甚至?xí)仍页鲆粋€坑還要劇烈。那么,他只是一時寂寞?這樣的話,溫雅不好開口,畢竟,一切全是自己猜測,太主動,倒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了。

更重要的,還是她對他少了一點感覺。兩個人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并肩的戰(zhàn)友,就是不能是戀人。溫雅覺得,還是兩個人遇見的時機不對。那時她剛和方強辦完離婚手續(xù),三年的拉鋸戰(zhàn)漫長而又煎熬,她抬腳從那扇門后走出來,日子搖搖晃晃,哪還有什么心思去想旁的事。

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今年春天。那會兒,全國流感大肆虐,這座小城也不例外。每年的流感高發(fā)季節(jié),溫雅的心思全在安安身上,再有的話,就是年近七十的父親母親。她給安安準(zhǔn)備了應(yīng)急的藥品以及口罩,每天囑咐安安一定要勤洗手,要戴好口罩,同學(xué)里如有疑似病例一定要保持距離。沒想到,她在自個兒那里省略的那一環(huán),卻為她和張勇埋下了伏筆。

溫雅是打算自己扛過去的。她請了假,自己吃了藥,還是沒用。半夜的時候,從胳膊肘子開始疼,腿也疼,腦袋也疼,渾身都疼,還燙。溫雅沒經(jīng)歷過這陣勢,卻也知道,必須得上醫(yī)院了。她強撐著站起來,整個人跟飄著、掛著似的。凌晨三點了,屋子里很靜,到處都鬧哄哄地靜,痛不欲生地靜,她隱隱能聽到電流淌過的嘶嘶聲,像是正馱著時間緩慢而艱難地挪動。溫雅把那么多人想了一遍,她可以找的人,好像只剩張勇了。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所有的忌諱也都不是忌諱了。張勇接了電話,二十分鐘后,就出現(xiàn)在了溫雅的門口。

她和張勇的事,第一個張揚的,也是方強。

住院的那天正好是周四,溫雅給方強打了一個電話,她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話,這個周末就讓安安去他那里。關(guān)于接孩子這事,方強沒問題,問題是,她干嗎去?他咄咄逼人地反問道。溫雅沒心思跟他掰扯,方強卻不肯罷休。溫雅掛斷,他就打過來,溫雅再掛,他再打。反正,溫雅掛一次他打一次。最后,是張勇拿過手機,把溫雅住院的事告訴了他。

當(dāng)天中午,方強就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他來,一是為了看溫雅,最主要的,他得看看,溫雅千挑萬選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方強要來,張勇就走了。張勇原本是不打算走的,是溫雅堅決讓他走的。張勇還要堅持,溫雅話還沒出口,眼眶率先紅透了,她有她的難言之隱。

本來,方強進(jìn)門那一刻還興沖沖的,等把手里的水果洗了,衛(wèi)生間也看了,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坐得發(fā)熱發(fā)燙了,還是沒別人,他的整張臉也就迅速地垮下去。方強看溫雅并不理他,等一個一個地數(shù)完手指頭,才扶著那張椅子站起來,大片的影子塌在病床上,像極了被陰雨纏久了的十二月,溫雅籠在那一團(tuán)潮氣里,人也就兀自黯淡下去。來之前,方強早就想好了要說的話,既然張勇不在,那就只好對溫雅講了。方強的話是,怎么也不帶出來讓大家見見,這樣藏著掖著,只怕是見不得人吧……他一邊說一邊叉開腿,從左腳開始抖,接著,是肩,再跟著,連腦袋都搖晃起來。隔壁房的病人家屬紛紛圍到門口,擁在一起的腦袋跟串冰糖葫蘆似的,擠得推都推不開。方強的興頭越發(fā)高漲,好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溫雅拿背對了他,橫豎是任殺任剮了。

當(dāng)初她與方強離婚,是因為方強和別的女人睡到了一張床上。是怎么露餡的呢?要說,還是方強大意了。他給那個女人買的禮物寄到了家里,巧得很,那天的快遞還是他讓溫雅去取的。溫雅沒想過拆,是安安拆的。一打開,是一對藍(lán)紫色帶點粉調(diào)的愛心流體熊,比保溫杯高不了多少,怪精致的。安安興奮得大叫起來,她以為這是爸爸買給她的。孩子喜歡的東西,溫雅也湊過去看,當(dāng)媽的,就是這個樣子,以孩子的快樂為最大的快樂。這樣的意外驚喜,方強干得不多,她本來還想夸一嘴方強來著,溫雅拿起盒子,一看,就注意到了里面還有一張愛心型小卡片,上面寫著,節(jié)日快樂,寶貝。

這句話存在兩處疑點,節(jié)日,溫雅能夠肯定的是,那一天,包括那一段時間,不管是人造的還是約定俗成的,都跟節(jié)日扯不上邊。寶貝就更奇怪了,她和方強從來不這樣稱呼,最肉麻的是剛在一起那段日子,可那時候,他也只喊過她雅雅。現(xiàn)在,不管是他還是她,有事說事,早就把前綴省略得一干二凈了。

溫雅把那兩只流體熊端端正正地擺到了餐桌上。方強在屋子里轉(zhuǎn)悠了幾圈,直到一家三口整整齊齊地坐到了餐桌上,溫雅說,還不挪挪。挪挪?方強嘀咕了一聲,埋頭才瞧見了那對罪魁禍?zhǔn)?。方強的臉色瞬間就變了,他摸完頭發(fā)又摸耳朵,嘿嘿地干笑了兩聲,那對粗大的手掌最后停在了流體熊的腦袋上,跟著,一個猛子站起來,把那兩只熊抱進(jìn)了書房。溫雅面無血色,冷笑了幾聲。等再坐到一張餐桌上,方強的聲調(diào)就變了,還有看溫雅的眼神,諂媚的,討好的,心虛的,就是沒有看見歉疚。一分一毫的愧意也沒有。

溫雅什么也沒有問。當(dāng)然,她也不同方強說話了。說什么呢?她得緩緩。不對,是把這口勁兒給順過去了。她和方強,居然是他先負(fù)了她,這已經(jīng)不是愛不愛的問題了,而是信義問題。她可以接受這個男人的不完美,卻接受不了這個男人的背信棄義。再往深里說,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她委曲求全選擇的男人,卻在她最無能為力的地方負(fù)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沒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好像什么事都不算一個事,更何況,還是男女之間那點事,那就更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溫雅一直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看得很淡然,即便有一天,方強真的出了軌,她也不會覺得驚訝,當(dāng)然,也能承受得住。事實證明,她還是把自己想得天真了。

即便現(xiàn)在想起來,溫雅還是心有戚戚。她清楚地明白,她和方強的緣分就是從那一刻結(jié)束了的。方強不信。離婚后的三年,他不斷地進(jìn)入一段感情,又不斷地結(jié)束,最后的落腳點還是放在了溫雅這里。他比以往更關(guān)心溫雅的一舉一動。她已經(jīng)看不明白他了。又或許,是她從來就沒有明白過他。

接電話的男人成了方強的心病。那天晚上,他在病房的陪床上輾轉(zhuǎn)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連溫雅的母親也一并被他給請到醫(yī)院來了。這是溫雅身邊第一次出現(xiàn)別的男人,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母親一進(jìn)病房,還沒在床跟前站穩(wěn),就逡著一雙眼睛四處打量。病房里一共四張病床,除了溫雅,全是半大不小的孩子,整夜守著的,都是孩子母親。溫雅的床就在門邊,比別的床更小,更窄,就這,還是千呼萬求才臨時加進(jìn)來的。母親挨著溫雅坐下,顫著聲音說,要我說,一個女人,還是得有一個男人,要不,這時候,該怎么辦呢?

張勇就是這時進(jìn)來的。張勇解釋道,打她電話沒接,索性跑一趟算了。溫雅不出聲,所有人都不吱聲。尤其是母親,兩只眼睛亮閃閃的,她從張勇進(jìn)門,一直盯到張勇坐下才算完。張勇被這目光盯得發(fā)了憷,只好講起了溫雅的病情。張勇一邊搓手一邊說,等住進(jìn)院,CT一照,才知道,半邊肺都蒙了一層白影,確實夠兇險的。

還好及時,再晚,就不是住幾天院能解決問題的了。換吊水的護(hù)士補充道。

你看看你。母親在一旁跟著附和完,再看溫雅的眼神,那就是嗔怪了。溫雅最怕母親開口,不為別的,她實在沒有力氣再同她周旋下去。當(dāng)然,母親肯定不會同意她這個說法,母親說的是,別人都說女兒是棉襖,只有她的女兒是專捅她心窩的刀子。母親還說,我要不是為了你好,早不管你這一攤子破爛事了。照母親的說法,她為她操碎了心,累了。如果那些話是含在嘴里的小石子,溫雅想,早該盤出包漿了。母親累不累她沒法確定,她是真的累了。

關(guān)于張勇的事就這樣提上了家庭議程。應(yīng)該說,是趕鴨子上架擺到了臺面上。母親一天一個電話,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勢,明里暗里,說的都是一個女人要有決斷,萬萬不能走錯了路。母親的意思是,這樣大的事,溫雅一個人做主,那不能,她必須得把這關(guān)替她把好了。上一次,母親也這樣介入她和方強的婚姻。不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當(dāng)然有母親的私心,就像她說的,你好了大家就都好了。這句話要看怎么來解讀,不同的解讀那意思天差地別。要說起來,就是在那一年,溫雅徹底對母親死了心。是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

話說到這個份上,溫雅突然很想捉弄一下母親。溫雅說,沒有關(guān)系。那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咯,管什么明天。明天,說不定還有沒有明天呢。

是,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那還成什么樣子。做人,不可以這么自私。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尖銳的嗓門像是貓隔著屏幕在抓她的耳朵,仿佛下一秒,那鋒利的爪子就要落到她的右臉上。打小母親就告誡溫雅,不能做一個自私的人。溫雅沒給弟弟輔導(dǎo)功課啦,弟弟買房溫雅出的錢不夠多啦,弟弟的工作溫雅沒安排到位啦,家里的事溫雅沒顧上啦,還有她要死要活地跟方強離婚,在母親這里,都是溫雅自私的明證。人活一輩子,哪能只想到自己。母親絮絮地搬出這套話,那意思是,她恨不得從沒有過這個女兒。

母親說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少在溫雅這里,她說了等于沒說。不是說母親說得對或者不對,而是說,她和她,很多話是說不清的。說不清的話就沒必要說了,這樣想的次數(shù)多了,溫雅也就釋然了。

她和方強在一起是母親的主意。實事求是地說,也不能全怨母親,至少在這件事上,她自個兒也是點了頭的。她和方強是中專同學(xué),兩人處對象后,方強才告訴她,他自打開學(xué)見她的第一面就喜歡上她了。方強還說,不止他,班里一多半的男生都喜歡她,只不過,那會兒溫雅獨來獨往,一張臉嚴(yán)肅得就差把生人勿近刻在腦門上了,大伙只能把這層想法埋心里。這些話的真假溫雅沒法考證,也沒想過去考證。那時候的她,哪里顧得上這些事呢?中專學(xué)校在欒城的隔壁縣城,離溫雅家也就二十公里左右。一到周末,只要學(xué)校沒有要緊事,溫雅背上包就回家了。

她父親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專營門窗的鋪子,生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一家人的生活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過,做生意嘛,多一個人守屋看店總是好的,還有一層原因,母親說,一年到頭,家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活著跟死了沒什么兩樣。母親說這些話時臉色灰撲撲的,像是在風(fēng)里放得太久的青菜頭,一點兒活泛勁兒也沒有。溫雅的心狠狠地一疼,當(dāng)即保證周末一定回來。這樣一來,同學(xué)們結(jié)伴郊游的時候,溫雅在家里看店,同學(xué)們秉燭夜談的時候,溫雅還是在家里看店。一直到中??煲Y(jié)束,溫雅始終沒有跟某個女生建立起那種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溫雅也為此感到遺憾,不過,遺憾歸遺憾,終究是過去的事了。

她和方強從熟悉到處成對象,是在臨近畢業(yè)那年的寒假。那個傍晚,溫雅去店里喊母親回家吃飯,剛走到店門口,就看到一個灰白的影子在朝自己揮手。溫雅走過去一看,沒想到居然是方強。方強告訴她,他好不容易才從別人那里打聽到她家的地址,他來,主要是想跟她說一聲新年快樂。

哦。你也新年快樂。溫雅的回答近乎條件反射。兩個人站在街邊,也沒有什么話,就是揣了手并排著站著,來往的人從溫雅身邊經(jīng)過,總要你一眼我一眼地盯直了兩人看,溫雅覺得尷尬,臉先低下去,接著,眼睛也低下去。方強穿的是新鞋子,褲子也新,衣服也新,臉也通紅通紅的,跟市場上招人來買的紅蘋果似的。溫雅從衣兜里掏出手,揉了揉臉,想問問方強,怎么走這來了,一句話在腦子里撲騰了幾遍,終是悄無聲息地藏起來了。她和方強同班了兩年半,所有的接觸僅限于學(xué)校里遇見了點個頭問個好。

天光漸暗,遠(yuǎn)處有燈火亮起,黃熒熒的,仿若還未從大霧里飛近的流螢。也不知過了多久,方強說,那你早點回去吧。她頭一點揮揮手就離開了,甚至沒有想起來要喊他到家里坐一坐。后來,她才知道,為了來見她一面,方強先是在學(xué)校里逗留了幾天,之后才從欒城打道回府的。

回到家,母親的盤問跟著就來了。離過年還有十二天呢,一個同學(xué)專程跑來拜年?還是男同學(xué)。顯然,母親并不相信溫雅的說辭。方強家是哪里的?家里條件如何?工作找得如何……母親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溫雅一概說不知道。母親生了氣,說,白養(yǎng)活你一場,連這點事都瞞著,到時候,到時候有你好哭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手里的鍋碗瓢盆也跟著乒乒乓乓響,仿佛生氣的不是母親,而是那些不著調(diào)的年月。

溫雅最初是怨方強的。等氣一消,又覺得是母親不講道理了。母親從來就不愿意相信她。也就是從那時起,溫雅第一次對以后的日子有了朦朦朧朧的期待。也說不清是要跟誰在一起,反正,得從這個家里搬出去,還有,如果真要成家的話,她一定得找一個一心一意對自己好的人。她寧愿沒有愛,也不能做那個主動的人。

熟悉以后,方強有意無意提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就在瀚城。你知道的,瀚城和欒城本來就是發(fā)生過愛情神話的地方。方強說得動情。除了口耳相傳的愛情故事,對于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愛情背后的故事,溫雅本沒什么興趣,若不是方強提起,她從未想過要潛入歷史的深河打撈。她去圖書館借回了相關(guān)圖書,從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相識看起,還沒看完,她就在心里確認(rèn),從一開始,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場陰謀,那么,方強知道嗎?猜測歸猜測,等見了方強,她能說的話依然寥寥,況且,那個有關(guān)愛情的故事過于遙遠(yuǎn),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沒想到新學(xué)期沒到一半,方強又去了溫雅家里。他給溫雅父親買了煙酒,給溫雅弟弟買的是一個游戲機,還有買給溫雅母親的是羊絨圍巾。這一次,母親看出來了,溫雅的確沒有說謊。方強走后,母親來問溫雅的意思,母親說,既然是同學(xué),又知根知底,如果合適的話,也可以處著試一試。就是這一句試一試,讓溫雅動了心。

她和方強在一起得很潦草,中專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他們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課,一起在學(xué)校里遛彎兒,直到有一個夜晚,方強送她回宿舍,快要走到宿舍門口的時候,方強突然湊到她的身邊,十分迅速地捉住了她的手。她沒有拒絕。這就是在一起的意思了。最高興的要數(shù)母親,她一邊紅口白牙地叮囑她,一定要把女孩子最珍貴的初夜留至新婚,一邊對方強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熱情,仿佛方強是她失散多年的親人。她受到母親的感染,抱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決心,本來,她選擇方強,也有贖罪的意思,她愿意成全母親。

后來,兩個人的關(guān)系日趨穩(wěn)定,她才知道,方強并非來自瀚城。他的家鄉(xiāng),在另一座沒有江河的城市。溫雅有些憤怒。方強笑著說,無非是一個玩笑罷了,哪有你這樣當(dāng)真的。是啊,哪有她這樣抱著一句舊話不撒手的。方強的面目層層疊疊,有點像下雨天的坑塘,只隱隱留下一個淡淡的影子,她的心沒來由地一痛,恍惚之間,便再次把頭埋進(jìn)了深不可測的歲月洪流里。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9期)

【作者簡介:王亦北,本名王亦,1994年10月出生于四川儀隴,畢業(yè)于西華師范大學(xué),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于《四川文學(xué)》《星火》《青年作家》《西部》《朔方》《滇池》等刊,多次被《散文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選載,曾獲《劍南文學(xué)》“文曲星”獎;現(xiàn)居成都大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