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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4年第11期|雷平陽:夏天詩篇
來源:《詩刊》2024年第11期 | 雷平陽  2024年11月15日08:13

雷平陽,1966年生,云南昭通人,現(xiàn)居昆明。出版作品集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望月

清寂而又明亮,卻是

以孤懸的方式完成黑暗之旅

——向空山傳達的信息

已經(jīng)特別多,甚至飽含了對人類

命運與情感的闡釋。還開辟了

這樣一個詩思空間:“我”乃是

軌道上運行的不著地的物體之一

不在被照見的

萬物之中。所謂月亮

是虛構的另外的發(fā)光體

螢火蟲可以叫做月亮

渾濁的老人之眼也可以叫做月亮

夜航的機翼上閃耀的燈

同樣是月亮

飛機的孤單不比月亮少

老人和螢火蟲在耐受清寂與暗夜時

身邊肯定也是一片空無

但在空山和在其他地方

“我”都是唯一的。是被叫做

“月亮”的物體中最為恒定的發(fā)光體

而且,當我把眾物也當成月亮

它仍然照亮我的白發(fā)

就算我藏身于書樓,在將某冊書中

論及的真理命名為月亮之前

我首先想到的也是它完美的

圓形,然后才是真理的光

與“我”的屬性不同,我認定的

其他月亮,除了孤獨,還制造失重

空洞、迷亂和下落不明

詞語

把一年縮短為三天

好處是:我破壞了時間體制

而且也讓我和我的時間

被萬物排除

我是自閉的,像第歐根尼

居住在一只木桶里

“形而上的自由無處不在”

我不要自由,只想得到說出自由的

這一行字。我甚至想模仿

邪龍縣詩人陳佐才

——死之前,在懸崖上鑿出一個洞

死了就讓后人將自己放進去

再把洞口封住

但事情沒有我設想的

那么簡明。當我以三天

為單位,反復結束一年的生活

在時間破碎的迷宮內

一頭暴躁的獅子來到了我的身上

沒有得到絕對的某個結果

“新一年”的開始卻多得

像正在打腹稿的

虛構文本的開頭一段

而我也碰巧看到,天空中

一頭獅子被閃電分解為碎片

它的心、目光、巨耳……

還是被俯沖而至的鷹群確認為

遺失的器官,沒有確認為

我尊重的閃光的詞

第歐根尼在白天

打著燈籠尋找符合他標準的人

我一個人在圖書館

背靠著書柜讀書

我也覺得人太多了

可我要找的詞語差不多

都被三天或者一年的時間

——劇烈轉動的渦輪——

攪碎成漏斗下面逃散的蟻螻

看佤族人祭木鼓

一筒綁著公雞的木鼓被眾人

用粗繩子拖上山來

頭上插著白羽的老人提刀殺了公雞

念著咒語,領著幾個人繞一座

飾有各種祭物的土丘

雞血滴到麻栗樹光滑的落葉上

很快又被紛亂的腳掌抹掉

手握塑料步槍的人本質上還是獵手

他們披著棕衣,站立在旁邊

目光高于槍管但明顯沒有殺氣

他們的后面是氣根飛揚的

大榕樹,那兒有一個儀式正在

同步進行:幾個女子跪在地上

圍著一個做著各種獻祭動作的

男人唱歌,在榕樹庇護下

氣氛肅穆至極。然后男人引領她們

來到木鼓旁,站成一排

或有限度地加入祭祀的大隊人馬

給我的印象——他們是在祈求樹神

并最終帶來了樹神的諭令

三個外省來的老年游客,因為想

拍攝她們心儀的場面,從木鼓上

多次跳過,跟著白羽老人繞圈

擠進肅立的端著祭品的人群

她們肩上的紅色披風在祭臺上

飄忽不定,被握假槍的人多次呵斥

但她們沒有放棄祭壇上她們

扮演的角色。祭歌與舞蹈

是同時開始的,歌聲像他們

紛紛從口中吐出箭一樣飛上天空的

黑鳥,舞蹈則像是一支象群

來到了山坳上,圍著鼓神跺腳

時間豎立著向上,木鼓

則橫向延長,沒有人可以為它們

設置末端,一切都由人操持但

不由人決定。直到白羽老人把公雞

又懸掛到插入木鼓的一根木棍上

眾人才彎腰握住粗繩子,聽從號令

拉著木鼓下山,木鼓上的公雞搖晃

不休,樣子像只死去的鳳凰

——整個過程,我都在恍惚中張望

什么都不敢確定,不知道

每個細節(jié)、動作和音調的功能

以及木鼓是如何被喚醒的。只是在

扛著假槍的獵手經(jīng)過身邊那一刻

開玩笑似的將手中的一枝杜鵑花

插向槍口。發(fā)現(xiàn)槍管是實心的

一滑,花莖插到了獵手的手臂上

而獵手回過頭來

向我咧嘴一笑。那是在

祭鼓儀式上我唯一見到的笑

訪退步堂

止于寂靜,房子的基礎

終于抵在巖石上

思想有過枯枝,但現(xiàn)在的枯條長滿

綠葉,伸到了有小天使雕像的

水池上空。無處不在的觀念其實

就是傾斜的木門上狂歡的

紅紙春聯(lián),每個字都很妖嬈

寓意則樸素自洽

一切都在向著源頭退回

我不喜悅,怎么才能和古老的時間

匹配?夕陽和群山退去

坐在玻璃露臺上看見的盆地也將

退去——假如夜幕就此永恒如鐵

沒有力量能將它從穹蒼的旗桿上

降下。田野劇場只是個無空間

石頭路不是交通需求,它的彎曲

和傾向,都是因為美學而變得柔軟

梨樹沒有后退,而是在

由起點組成的斜坡上攀登

花至荼蘼,很快就要坐果

在梨樹群落里夾雜著幾棵蒼松

它們伸向地面的茂密枝條

是土地神的翅膀,抱住一塊塊

巨石,一動不動,甚至通過幻覺

把這些向上滾動的巨石扔回了

記憶中。像南方緬寺旁邊的

樹包塔一樣——捍衛(wèi)和反抗

不代表人的真實言行

但又以自然的態(tài)度

闡明了人的真實想法

登 塔

爬行至山頂,又登上

一座紅塔的頂層

除了遠處幾座海拔更高的山峰

高大的植物已經(jīng)

無法橫斷我的目光

我所看見的是兩個山間盆地

史詩中,它們是兩個國家

不斷地發(fā)動戰(zhàn)爭,而一個國家的

王子或公主,又總是愛上

另一個國家的公主或王子

戰(zhàn)象、情歌、毒藥、死亡

一直是國家檔案中使用最多的

四個詞條。因為史詩的結尾

——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了

神仙的生活——史詩中的國家

是不朽的,還沒有滅亡。但現(xiàn)在

這兩個盆地只是縣屬的兩個鄉(xiāng)

地盤小得根本容不下

巨大的宮殿、戰(zhàn)象營和戰(zhàn)場

無法對應史詩中那家國潰散

悲劇與喜劇并置或交叉上演的

壯闊場面。我覺得自己被夾在了

史詩與現(xiàn)實的花崗巖縫隙中

所處的空間與兩者都沒有

兼容。可我是語言的信徒

相信語言創(chuàng)造的一切

才是世界與歷史的真相

然而我也疑心時間記錄了另一種

真相:戰(zhàn)爭和愛情都是塵土

史詩和史詩中那些

在兩個鄉(xiāng)的土地上擴建而成的國家

也是塵土。從塔頂下來

重返植物之側,我由自身的

渺小突然想到史詩的作者

一個心上有死結的人

——他應該像我,曾經(jīng)登塔

小天下,但終生都在

高塔下面的地窖里寫作

天黑之后的暴雨

在黑暗中,我像穿上一身

黑袍,是空氣的孩子

沒有聲音會喊我

閃現(xiàn)閃滅的光

也不會在黑暗中把我找到

然而暴雨讓我無從

躲避。頭頂上的雨神

無情無義地吐水,我就像是

站在瀑布下,閉著雙眼

一直在想:這一綹綹筆直向下的

水刀,會不會將我分解

讓剩下的骨架到流水上

尋找天黑前還在身上的皮肉

當劇烈的疼痛止于心生

波瀾,四周被暴雨

同時擊打的生靈

分別沉淪于自救而又無主的呼號

我又想:天亮前,假如暴雨

還沒中斷,有什么辦法可以讓

把我箍緊的黑袍重量變輕

而當暴雨終于停止

太陽也照樣升空

如果我還有力量將沉重的黑袍脫掉

我會光著身子,跑到陽光下

尋找自己的遺物

北石窟寺

眾神的造像模糊如謎

與眾生不安的生涯互為鏡子

神界要坍塌,此處的一面石壁

用密集的鋼管支撐

一輪落日下行至對面的山上

此時還剩下血紅色的一半

梵音低沉、錐心

晚風把寺前那棵孤松反復吹彎

——有形的力量統(tǒng)治不了類似的區(qū)域

無形的力量還是更為浩大

星 空

慎選仰望之物

唯有星空例外

我們知道不知道的

我們的記憶和空白

光明的孤獨

甜蜜的沉默

黑暗的戲劇

都在這穹頂上

而且不可窮究和制約

不在乎反抗。無論我們

是否相信它乃是由上帝所造

對它,我們都只能仰望

并接受它的否定

它的否定循環(huán)往復

古老,寂靜,銷魂

南左遺址

有人一直在尋找宮殿的

源頭:“在何地,是何人

發(fā)明了宮殿并建造了第一座?”

找到南左這些土壘之物

他們就像找到了天堂的入口

但里面的居住者還無法

確認:“我們正在黃土中翻找

他們的墓地,也許墓穴中會找到

奇跡……”考古學家對南左遺址

所作的文字陳述,如此令人著迷

而當我看到壘筑宮殿的泥土

恢復了原土的身份——宮殿如同

虛構中的城堡,記憶消失,土與土

之間,有新生的青草和待腐的樹樁

我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

找一個在宮殿上種過莊稼的老人

問他:挖土時有沒有

聽見地下的人正在分食虎肉?

問他:燒制陶罐的火焰

形成化石,而你連同陶罐的碎片

把它們挖了出來?那時黃金

沒有被發(fā)現(xiàn),刀戟未成就美學

思想還在形成的過程中

馬還沒有馴化,馬消失的方向

還不被重視。問他:用這些土

還能壘起一座新的宮殿嗎?或者

問:慈悲的泥土深處

真有一座不朽的宮殿?

寫在甘肅

只有懸崖上的佛像,荒原上的馬

寺廟里的和尚和夜空的月亮

身份是確定的,有著具體的屬性

其余的一切——萬有或萬無——都

從屬于沙子的數(shù)量和一的律法

既是孤立無援的集體

也是孤立無援的個體

因為萬有與萬無的比例無法測算

人們通常把二者都統(tǒng)計為零

早晨的山

我們沉睡之時,少數(shù)山峰

被天空壓矮,多數(shù)山峰

又被提升了海拔。鳥兒去到

更高的方位,啼鳴聲的清晰度

比昨天降低了不少。像被母親

追趕的登天途中的孩子

無論是回頭哀求母親,還是仰首

乞求天幕,聲音都越來越微弱

馬櫻花開放在矮山脈上,更加靠近

白霧中浮動的山崖與斷頭路

形態(tài)、色彩仍然隱遁在目光盡頭

但落紅與香氣像匿藏了出處的

恩賜,瀑布一樣破霧而下

我在山下的河流上洗臉

將凜冽的流水從臉上抹去時

我發(fā)現(xiàn):早晨的山已經(jīng)不是

昨晚月亮下的山,而河流

仍然很危險,繼續(xù)受制于健忘癥

河床沒有升沉,還像昨天那么彎曲

——低頭去看水中的自己

我的體形不知被什么重量壓扁

呈蝙蝠狀,是透明的、薄的

可以看見小魚,從我的胸口

進入我,穿過心臟、脖子、腦腔

然后從我的耳朵和眼睛往外游

我被自己所驚嚇,想逃往

山上,卻又無法渡河

安東山遇雨

有人向我講解用公雞占卜的

秘聞:雞的顱骨、上下唇骨、腿骨

偶然的顏色和尺度,隱藏著我們

整體的命運和眼下的悲歡

白霧飄進屋來,遮住了他講出

與未講出的隱喻,如同戲劇

剛好演了一半,大幕就被拉上

——也許無端地揣測命運的確沒有

把時辰選好,把已經(jīng)能預料的實相

當成未知的暗疾,并且通過占卜

進行開顯,這原本就很荒唐

我想,意外的中斷應該是一團白霧

對我們的救援。而暴雨也

正是在那一刻落向了安東山

如同虛無之水在高空轉換成瀑布的

一場嘩變:陽光還明亮地攤開

在空中,金豆子一樣的水珠已然

密集地穿透它們,乒乒乓乓地落到

鋅皮屋頂上。香蕉葉上。屋子外

傾斜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給人的感覺

暴雨在四下找人,一定要找到

把他或他們淋濕在陽光下,或者讓

他或他們接受來自穹頂?shù)捏@嚇

我站起身來,走到門邊向外看

看見門框上掛著一顆動物的

頭骨,問:“這是什么動物留下的

遺產?”主人說出了動物的名字

然后補充:“我將它從路上撿來

庇護或收藏動物的靈魂是我的本能!”

雨水一直沒停,飄進屋的

那團白霧,很快散光,但我們

再沒有重續(xù)之前的話題

而且,我對萬事萬物

了無牽掛,甚至忘記身邊

還有人正盯著我的后背

佤山問路

大霧從森林中出來游蕩

山中人在家中酣睡

我們在山路上走了半天

只遇到一個佤族老嬤

穿著紅衣,扛著一棵翠竹

站在岔路口。有一團霧隔在中間

詩人龔林國用佤語與她問答

她一邊答話,一邊緩緩地

抬起手來,指了指

霧中正確的道路

熱情的佤語,不像是她在說

而像是霧氣中有一位

偉大的語言之母開了金口

看不見的火焰,圍繞著她

過勐省

芒果樹像周身長滿乳房的女子

站在路邊。一個黃衣人

走在兩排芒果樹之間的路上

他邊走邊號叫,仿佛是誰逼迫他

穿上了這件黃衣服

小黑江進入彎道,石佛洞外的落石

得有專員清理。需要仔細辨認

才會發(fā)現(xiàn):甘蔗和皇竹草,后者

長勢更瘋狂,葉片更硬、更綠

而前者因為含糖量高

不急于生長,葉片泛灰

常年在邊境線上駕駛加長車廂的

大卡車司機,在閑聊時與我分享過

聲音的秘密——眾蟬在樹上

大叫,不停地大叫,人就會覺得

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只眼睛

老虎血

月圓之夜,兩頭老虎

總是在寺院的后山

吼叫,互相撕咬

老僧忍受多年,最終還是

把寺院搬到了別處

他對眾弟子

說:不能讓老虎血

滴在經(jīng)書上

巖丙寨的午后

每天都有信使通知我們

死亡遠比活著永恒。但生活中

出于對生的尊重和對死的懼怕

墓地還是不能高于寨子

而且墓地的格局一直復制寨子

——寨東的人死了

葬之于墓地之東,寨心的人

死了,葬之于墓地之心。之南

之北,之西。仿佛墓地

還是寨子,一座墳墓錯位

世界就不再有安穩(wěn)的

秩序。寨子與墓地之間是條土路

殺虎的年代,老虎血

曾經(jīng)浸透筑路的泥土與石頭

午后,路面上落滿了竹葉

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它們想啄食

竹葉下燒成灰燼的虎骨

但啄食的永遠是吃光虎骨的

一只只彩色昆蟲

綠獅子

石頭造像是石頭自己

長成這個模樣。傣族人

認為:人類從來沒有從事過

石雕這門技藝

肩上扛著雨傘的神

抬頭仰望天空的神

廟門口被綠色苔蘚包裹的兩只幼獅

——不是人的慧能和雙手能夠

到達的化境或空相。因此

我把這座莊嚴而寂靜的寺院

也視為自生之所。每天

坐在廟外,聆聽蠟燭的火苗

把大海燒得鼎沸的聲音

從空門內傳出來

蜂 箱

圍墻內,不可侵犯的墓地之美

讓每一種野花顯得格外高貴

讓碑石上的文字把生命的真相

也講述得準確無誤,無人

反駁。時間不再是時間

宇宙是唯一的空間

但從獸籠中釋放出來的自由

——永恒的自由——卻因為

無人繼承而成為遺產中虛無的

一部分。所以死亡的誘惑

如此隱晦、頑固

反之,一棵紫藤也才會爆發(fā)

如此驚人的能量,將墓體緩緩

撐破,同時又將其遮掩

誓詞曾經(jīng)把靈魂允諾給壯闊的幻覺

和未遇的境界,現(xiàn)在如愿了

即便是流錯了方向的河流

河床也不會再成為道路

——洞悉這片墓地秘密的人

在圍墻里放置了兩個蜂箱

采墓地之花釀蜜,眾多的蜜蜂

忙碌得像天使。蜂箱內

蜂鳴細密、靈異,聽起來

就像是微風在遴選靜態(tài)的肉翅

陽 光

山野中幾畝大的一塊草坪

灑滿了陽光

四周則是無限的暴雨

就像天空的汪洋中有一座黃金宮殿

在浮沉。或說:有一盞巨燈

沒有在暴雨里熄滅

——如果碰巧有一頭白象

因為避雨而進入陽光

那就仿佛馱經(jīng)的靈獸終于

來到了透明的金塔內

蛇嶺軼事

空茫而孤獨,流錯了方向的河

和那條著名的啞巴河

并列著流淌。它們穿過雨林

在小鎮(zhèn)姑娘的心上卷起

無聲的漩渦。鑄刀人感嘆青春易老

肋骨越來越脆,而一生沉迷于

刑偵的警察,仍然喜歡在葬禮上

吃肉,酒醉后發(fā)現(xiàn)帶血的手套

落在了現(xiàn)場。祖母在數(shù)豆

舅舅的夢中有一群紅象向他步步

逼近。不是蛇在嚎叫,是蛇腹內

有人在朗誦。國境線外側

戰(zhàn)亂繼續(xù)升級,內側的每個人

心上卻有幾個彈洞。小鎮(zhèn)姑娘

行走在兩條河流中間的草灘

不希望有人喊她,也無人喊她

觀景臺上

沒有一句簡練的話

能夠表達觀景臺上的

哀傷。又下雨了。這一場雨

與上一場雨之間,藏下了

落日、虛構的遺囑和一個

假裝還活著的亡靈

那硬塞進去的美夢,被退了

回來。又下雨了。雨滴滑過心

注入黃袍佤族飲馬的龍?zhí)?/p>

在這一場雨與下一場雨之間

注定藏不下孤嬰、美玉、箴言集

和掉在逃亡路上的袈裟

我的哀傷將會不斷地復制

所藏之物,也必繞開我

由一雙不明之手從黑暗中

拿出:寫在處方箋上的

一頁頁詩稿,末日的紙傘

畫著火焰紋的雞蛋

以及來自博物館的護心鏡

——也許還不是這些。黑暗中的

燦爛宇宙,還存在著不可估量的

神秘、噬魂之物。又下雨了

又下雨了。又下雨了。山中

不知名的眾神反復訓導

過我,討論喻體之困的人

多數(shù)站在斷頭臺上

物件的消失屬性原本

就是永固的齒輪。雨水之間

那片刻的空白,我用

平頂?shù)慕鹱炙M行填補

勐城黃昏

他們穿上盛裝集中到

一間黑屋子。像蒼老的鳳凰

回到絕壁上的洞窟

追懷或者祈禱,聲音留在心內

山坡上,幾匹馬在夕光中啃草

孩子們像群幼獸

從黑屋外跑過

嘴里嚼著昨天祭祖的肉干

天還沒黑,裸著上身的青年

正在用竹條和草紙

編扎懸崖一樣高聳的

神象。晚風呼嘯

白鳥貼著巖石低飛

披著彩霞的群山

龐大的影子緩緩前移

仿佛為了參加古老的祭象儀典

山神已經(jīng)動身

驕傲得就像一群

即將現(xiàn)身于月亮的皇帝

萬松亭

進入不存在的松樹林之前

在山上修建一座亭子,我用了

以下這些材料:飛機、彩虹、月亮

炮彈、詩人、鯨魚、渡輪、鳳凰

馬、道路、夢、聲音、云梯

面具、造像、火種

亭子四周的松樹

古人說:從一個個樹洞中

走出來了,又走回去了

一個個戲班子

枯 水

我獨行至此,內心如同

曲松散亂,石頭冷硬

但不渴求修剪、烈火

在自己的影子里挖礦,給月亮女兒

鑄造白銀飾物,我即使老眼昏花

看不見光,也還會接著做

此刻,山中的石頭小道

從司崗里方向長蛇一樣伸過來

腰身盤曲、妖嬈,蛇信分叉

我因暴走所聽到的自己的心跳

仿佛出自它們

兩邊葳蕤的黃竹草

由綠色的乳汁養(yǎng)大

綠之下仍然是綠,一層

套著一層,綠的淵源深不可測

無法找到我認知綠色的知識起點

我憫憐一只死在小道上的褐色

鳥兒,雙翅被扯斷,細長的

脖子繞成結,一顆鐵釘將腦袋

固定在木棍上。施暴的痕跡

如此新鮮,血還沒凝固

可四周無人,風吹著銅哨

玉米和茶樹真實地存在于山坡上

卻又像不認識,不存在的物種

另外一首詩里我贊美過

茶樹與松樹混生而呈現(xiàn)的美

在這兒,那種美卻不可靠

尤其當玉米地和茶地的面積

多過了土地本身,而松樹像佝僂的

破衣寒士,美得瘋狂

與受壓制的美,都讓人驚恐

如果松樹已經(jīng)枯竭,麻栗的樹干

如同藏著螞蟻巢的圓形土柱

群體的淪喪,率先亡佚的

就是美與美學。我疲累且惶然

止步于亂石中的一泓枯水

止步于一群肉牛前來將其飲盡之前的

那面殘破的鏡子中

雨林中

磐石睜開了眼睛

但不敢觀看道路

每次動身,都會壓死

無法計數(shù)的蟲螻

磐石因此長出青苔

蟲螻因此鏤空菩提

湄公河軼事

逃生的老僧前往山中拜訪過

燒廟殺僧之人的兒女

他們一直在喝酒,硬著項頸不停地

唱歌。老僧想把他們父輩的惡行

完整地告訴他們,勸誡他們

幫助他們清空內心對善的仇恨

可每一次沉痛的講述都被他們

歡快的歌聲打斷。當老僧用袈娑

擦著淚水,終于說出燒殺

產生的惡果,他們已經(jīng)醉倒

開始在夢中烹象、殺蟒、祭祖

——這些被時間和歷史學蒙蔽的人

他們的確有權什么也不知道

有權站在諸神的對面

仇視一切讓他們不安的事物

而且,在幾年后的某一天早晨

——寺廟的鐘聲一樣清亮的早晨——

他們跨上馬鞍,從夢境中出發(fā)

又一次從山中殺奔盆地

把和尚新建的寺廟燒成白地

并殺死了那個在劫難逃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