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煤炭賦存豐厚的地層深處，被稱為煤田或煤海。煤海是一個比喻性的說法，煤呈現(xiàn)的是固化狀態(tài)，并不像波濤翻滾的海洋。煤是黑色，大面積烏黑烏黑。而海水是藍色，海越深，藍得越透徹。不管是形態(tài)還是顏色，這兩者都相去甚遠，怎么就把煤海與碧波聯(lián)系起來了呢，它們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關(guān)系肯定是有的。我們都知道，地下埋藏的煤炭被不避艱險的礦工掏空之后，上面的沙、石、泥土等，會一重一重往下脫落。脫落波及地面，上面的一些建筑和土地沉下去，地下水慢慢地浸上來，就形成了白茫茫的湖泊。對于這樣新生的湖，還沒人為它們命名，幾乎都被稱為煤礦塌陷湖。我去過全國各地不少煤礦，一次又一次看見過塌陷湖。說實話，每次看到塌陷湖，我都有些茫然，心里都有些愧疚。我想到，因采礦對自然生態(tài)造成了損壞，才給大地留下了缺陷和傷疤。我還想到，人類不斷向大自然索取，大自然把被深度索取資源的地方變成一片汪洋，是不是對人類的一種警告呢！我之所以心懷愧疚，是因為我也當過礦工，也在井下挖過煤，我挖過煤的礦區(qū)，地表沉陷得也很厲害。對于礦區(qū)塌陷湖的形成，我也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琢磨著，煤是資源，水也是資源。煤的資源用完了，是不是可以把礦山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修復一下，把同樣寶貴的水資源利用一下，讓他為礦區(qū)人民造福呢？事實表明，我的想法不過是馬后炮。我后來才知道，在若干年前，全國已經(jīng)有一些煤礦就開始了對塌陷區(qū)的修復工作，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河北唐山的開灤煤礦，就是一個典型的范例。昔日30多平方公里的采煤塌陷區(qū)，經(jīng)過近30年的修復治理，已建成相當于兩個杭州西湖面積的南湖公園。如今的南湖公園，據(jù)稱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中央生態(tài)公園，唐山市的文旅新地標，去唐山的旅游者不可錯過的網(wǎng)紅打卡地。更讓人驚嘆不已的是，在2016年4月，南湖公園竟成為世界園藝博覽會的舉辦地。人間正道是滄桑，這真是一個讓人嘆為觀止的世界性奇跡。

北京離唐山并不遠，我一再對自己說，一定要找個時間去唐山看看，去開灤煤礦看看。我還沒來得及去呢，妻子在北京一家旅游公司的推薦下，倒捷足先登，和一幫旅友去唐山南湖游覽了一番。妻子回京后，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們在南湖里劃了船。因湖面寬闊，那天又起了風浪，他們折騰了半天船才靠岸。我問妻子知道不知道，唐山的南湖公園是由開灤煤礦的塌陷區(qū)改建的。妻子從小是在礦區(qū)長大的，她說不可能吧，南湖公園一點兒煤礦的痕跡都沒有。我說，沒有煤礦的痕跡就對了，舊貌換新顏，這正說明唐山對塌陷區(qū)的改造取得了徹底成功。

到了2024年的5月9日，我才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巳ヌ粕降臋C會。上午，我們參觀了開灤礦山公園博物館，并下井觀看了部分工業(yè)遺存。下午就走進了南湖公園，在公園里游覽了整整一個下午。在參觀博物館時我們得知，開灤煤礦原為開平煤礦，建成于清朝末期的1878年。開平煤礦變成開灤礦務局之后，這座建于唐山市中心的我國第一座機械化采煤礦井，被正式命名為唐山礦。礦工換了一代又一代，這個礦已經(jīng)有了140多年的開采歷史。但聳立在高高井架上的天輪仍在不倦地轉(zhuǎn)動，仍源源不斷地為國家提供著煤炭。部分工業(yè)遺存，主要展示的是從原始到現(xiàn)代井下照明、通風、測毒、支護、開采等一系列變化過程。下面，我來主要說一說游覽南湖公園給我留下的美好印象。

南湖公園的面積太大了，景點太多了，我們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參觀，只能乘坐敞開式的觀光車，沿著湖邊的五彩路，走走停停，揀有代表性的景點看一看。在行進中我們看到了，一邊是湖面，一邊是森林和綠地。湖中碧波蕩漾，水光瀲滟，游船翔集，白鷗點點。而湖岸上的大面積陸地，幾乎被多種樹木和花草全覆蓋，可謂綠樹成蔭，百花齊放，蜂圍蝶陣，鳥語花香。特別是正值春末夏初時節(jié)，滿樹雪白的刺槐花正在盛開，濃郁的花香陣陣襲來，沁人心脾，讓人陶醉。

我們停車參觀的第一個景點，是龍山頂上的龍山閣。據(jù)觀光車上的講解員向我們介紹，唐山本無山，之前只有挖煤堆成的矸石山和燒煤形成的粉煤灰山。煤矸石的存量有450萬立方米，粉煤灰積累得有800萬立方米。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后，煤礦塌陷區(qū)破敗得更厲害，成了人們拋扔生活垃圾和傾倒建筑垃圾的地方。幾年時間內(nèi)，堆放的垃圾達800萬立方米，成了一座垃圾山。這樣一來，塌陷區(qū)就有了三座山。市內(nèi)有這樣三座山的存在，風來飛灰蔽日，雨來污水橫流，春天雜草叢生，夏季濁氣熏天，很是糟糕。這里被人們說成“工業(yè)瘡疤”，唐山的“龍須溝”，嚴重影響了市容市貌和市民的生活質(zhì)量。在對塌陷區(qū)進行全面治理的會戰(zhàn)打響之后，他們從頂端設計開始，采取固體廢物整合與再利用、水體修復與水系重構(gòu)、植物恢復與配置、路網(wǎng)建設與配套等有效措施，化腐朽為神奇，等于再造了一座嶄新的生態(tài)公園。而龍山和龍山閣，就是整座公園的制高點和代表作。他們把矸石山和粉煤灰山變成一座山，在上面覆土，覆土工膜和土工布，壘石，綠化，使之變成一座不露任何煤矸石和粉煤灰痕跡的新山。新山之所以被命名為龍山，是為了紀念我國第一臺蒸汽機車龍?zhí)枡C車在唐山的誕生。建在山頂?shù)臉情w，當然叫龍山閣。我們拾級而上，向龍山攀登。山間嘩嘩作響，伴隨我們的是山石上垂落下來的道道瀑布。我們一面攀登，一面向龍山閣仰望。這座四層高的樓閣是仿唐代建筑風格而建的，有30多米高，在藍天白云下顯得十分巍峨，讓人聯(lián)想起著名的黃鶴樓和滕王閣。龍山閣也叫觀景臺，我們來到龍山閣下面的高臺，看到了對面不遠處另一座綠色的山峰。有龍還要有鳳，那座山峰叫鳳凰臺。鳳凰臺的造型很像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誰會想得到呢，鳳凰臺的前身，就是那座臭名昭著的垃圾山，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的生態(tài)修復，轉(zhuǎn)眼之間，爛垃圾就變成了“金鳳凰”。

我們參觀的第二個景點，是一座黑色建筑物下面的熱帶植物風情館。植物館占地面積39畝，里面栽種的從古至今的熱帶植物達1033種。植物館是世界園藝博覽會的主展館之一。一踏進植物館，一股帶有微甜的濕熱氣息迎面撲來，像是走進了遠古的恐龍時代。那些植物有喬木、灌木，也有藤類和蕨類，讓人目不暇給，卻大都叫不出名字。看到種類如此繁多的植物，不知為何，我想到的是煤炭的生成過程。眾所周知，地層深處所埋藏的煤炭，就是億萬年前這樣的植物所變成的化石。唐山礦的礦工所采掘的煤炭，也叫化石能源。化石變成了熱能，但植物又回來了，植物館還原了遠古的生態(tài)，讓人發(fā)思古之幽情。

接著，我們走進世博會展區(qū)，既看到了國內(nèi)的園林藝術(shù)展覽，也看到了國際的園林藝術(shù)風貌。國內(nèi)共有31個城市和地區(qū)參展，包括河北園、皇家園、江南園、西部園、嶺南園、現(xiàn)代園等。嶺南園外包括廣州、漳州、廈門3個城市展園。西部園里有重慶、昆明、呼和浩特三個城市展園。每個展園都個性突出，獨具特色。拿江南園來說，整體設計以白居易的《憶江南》為主題，融園林建筑、小橋流水、湖光山色、文人意趣為一體。園內(nèi)建有聞名遐邇的遠香堂、竹外一支軒、荷風四面亭，且每處皆設有楹聯(lián)，無處不展示著中國博大精深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國際展園區(qū)集中有十個國家的園林，他們分別由美國、意大利、匈牙利、英國、法國、瑞典、德國、荷蘭、韓國、日本在南湖公園內(nèi)建造。國人只需走進唐山的南湖公園，即可領(lǐng)略到多個不同國家風格各異的園林風光，讓人眼界大開。更可喜的是，這些園林并沒有因世園會閉幕而閉館，隨后，他們將這些園林打造成一條國際化異域風情街區(qū)，吸引了更多的游人。比如，他們把匈牙利館內(nèi)的布達佩斯餐廳打造成經(jīng)典浪漫西餐廳，提供地道的匈牙利美食，供人們享用。再比如，他們在德國館內(nèi)建了唐山首家德式啤酒主題餐廳，主營德國進口啤酒、德式烤肘子、德式烤腸等飲品和美食，前往這里大快朵頤的人們絡繹不絕。

讓我稍感不足的是，我們在偌大的南湖公園里游覽了那么長時間，卻沒有下到湖里去劃船。為了彌補這個缺憾，第二天早上五點多一點，我就一個人步行到南湖邊去了。我們?nèi)胱〉木频觌x南湖不遠，我出了酒店的后門，不一會兒就到了湖邊。南湖是湖的總稱，是由多個湖組成的，有龍泉灣、桃花潭、花溪等。來到湖邊，我見岸邊的平臺上立著一塊大石頭，上面雕刻的三個紅色大字是桃花潭。哦，我知道了，這片湖面叫桃花潭。不用說，桃花潭的湖名是取自李白《贈汪倫》中的詩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眲傋叩教哆呌锰壹t色塑膠鋪成的步道上，潭中難得一見的情景就把我吸引住了，不由得駐足觀看。我看見一對美麗的鳳頭??正在潭中忙碌著，它們潛入水中，或叼上一根柳條，或叼出一縷水草，搭在它們共同建造在一根浮標的鳥窩上?？礃幼?，這對新婚的夫妻要下蛋了，要孵窩了，它們才在水中潛來游去，忙得不亦樂乎。我在電視上的《動物世界》里看見過這種小鳥兒，知道它們對自然環(huán)境十分挑剔，對水質(zhì)的要求也很苛刻。它們之所以能夠選擇在這里搭窩，繁育后代，表明這里的自然環(huán)境和水的質(zhì)量都達到了很高的標準。一個地方的自然生態(tài)如何，光人說說不算，還要得到其他動物的認可。鳳頭??才是自然生態(tài)最好的檢驗師。

沿著步道繼續(xù)前行，我的目標是穿過潭中垂柳掩映的長堤，到達一個潭心島。我邊走邊看，每看到一處美景，腦海里就留下一個畫面。我看到了游船碼頭，碼頭上停泊著許多游船。我看到了水中生長的一些睡蓮，那些睡蓮都不再打瞌睡，有的開紅花，有的開白花，都是朝氣蓬勃的樣子。我看到淺水處生長的蘆葦、菖蒲和茨菰，它們都是綠色，卻綠得有深有淺，構(gòu)成了不同層次。走到長堤的盡頭，跨過一座叫阜安橋的拱橋，我就來到了島上。這個島叫朝暉島，島上建有八面來風的涼亭。我正要到亭子里站一會兒，忽見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紅日映在碧藍的水中，我一時分辨不清圓圓的紅日是漂浮在水面上，還是一個猛子扎進了水底。“剎那火輪乘浪起，風翻揉碎滿懷金。”此情此景讓我這個當過礦工的人不再感到愧疚，而是感到驕傲。我想到兩句話：借你一片煤海，還你千頃碧波。

像唐山這樣把煤礦沉降區(qū)變成美麗南湖的當然不止開灤煤礦一家，隨著全國生態(tài)文明建設不斷深入發(fā)展，各地有不少煤礦的塌陷區(qū)都在修復、治理、美化，變成了詩意般的存在。據(jù)我所知，徐州賈汪煤礦的塌陷區(qū)建成了潘安湖，寧夏石嘴山煤礦的塌陷區(qū)建成了景海湖，內(nèi)蒙古烏海煤礦的塌陷區(qū)建成了烏海湖，淮北煤礦的塌陷區(qū)建成的濕地公園也叫南湖，等等。在這些碧波蕩漾的湖區(qū)，有的迎來了大批候鳥，有的出現(xiàn)了多年不見的珍稀動物，有的生態(tài)養(yǎng)殖獲得了豐收?？偟膩碚f，它們各有千秋，美不勝收，都值得我們書寫。

【作者簡介：劉慶邦，一級作家，1951年生于河南沈丘農(nóng)村，當過農(nóng)民和礦工，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紅煤》《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獎項。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shù)節(jié)銀熊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