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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雨書:藤壺、巴赫與爸爸
來源:諺云(微信公眾號) | 李雨書  2024年11月19日08:00

“你爸爸在哪兒研究藤壺?”

新冠疫情期間,我在家寫博士畢業(yè)論文。學間休息,翻出初中時買的《最偉大的博物學家——查理·達爾文》,重讀一番,以提神醒腦。

書里有一個小故事很有意思。

達爾文給自己的一位船長朋友寫信說:“最近半個月,我每天都在解剖研究一種跟針頭一般大小的動物。我可能得再花一個月的時間研究它。”他口中的這個“動物”,就是藤壺。

達爾文的藤壺研究,實際上持續(xù)了八年之久,久到達爾文的小兒子,自出生起就看到爸爸在研究藤壺,便以為普天下的爸爸們都在研究藤壺。他甚至問鄰居家的小伙伴:“你的爸爸在哪兒從事藤壺的研究工作?”

科學就是這樣。預期時長一個月的項目,很可能會拖延到八年才結束。

然而,這種耗費精力的研究是沒有意義的嗎?顯然不是。達爾文的兒子在父親過世后,詢問父親生前好友赫胥黎,父親的八年藤壺研究價值幾許?赫胥黎答曰:“你那位判斷力超常的父親,從未做過一件比這更明智的事情?!?/p>

由于同時代的生物學大佬不少都是“野路子”出身,缺乏那時所謂的“正規(guī)”研究訓練。達爾文通過鉆研藤壺,全方位訓練自己作為博物學家的專業(yè)技能,提升自己的研究自信與勇氣。八年,并不是轉瞬即逝的一段經歷,它需要堅韌,需要自律,需要持續(xù)不斷的研究熱情與極度縝密的實驗設計,如此,才能最終完成這一科研項目在設立之初定下的全部目標。

這種自我激勵的研究模式,才是杰出科研工作的典范。

在達爾文的自傳中,他評價自己“理解一長串純粹抽象思維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記憶力也廣泛且模糊。但是,他擅長注意到容易被忽視的事物,并仔細觀察它們。他寫道:“我在觀察和收集事實方面的勤勞,已經達到了它該有的高度。我對自然科學的熱愛,一直是堅定而熱烈的。”

達爾文自小就有理解、解釋觀察到的一切現象的強烈愿望。這,就是人身體里無法控制的、對于真理的本能渴求。這種渴求,推著達爾文有足夠的耐心,盡自己所能,針對任何尚無全解問題的堅持不懈的研究。

這也是我們每一個傾心科研的人,深切體味到的科學研究的最大魅力——很難解,但堅持研究,便有解。

懶惰的天才是不存在的

古典音樂大師,我喜歡的很多。比如貝多芬、瓦格納、德彪西、柴可夫斯基、拉赫馬尼諾夫等等,不勝枚舉。但是,他們在我心目中,都抵不過巴赫的光輝。

只有巴赫,才真正能夠擔得起音樂之父的美譽。

在清晨與深夜,自深圳南山區(qū)塘朗與光明區(qū)深理工之間(15站地鐵,兩次換乘)通勤路上,我太過無聊。于是,淘了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巴赫傳》,揣在包里,常常摻和著牛津大學通識讀本《尼采》一冊“共食”。說實話,比起《尼采》,《巴赫傳》實在難讀,譯文坑坑洼洼姑且不說,里面大量的樂理知識看得我昏昏欲睡。不過,為了我心目中的音樂之神,還是堅持了大半年,將它讀完。

巴洛克時期兩座音樂巨塔,分別是亨德爾和巴赫。我也聽亨德爾,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無產階級屬性作祟,我總覺得亨德爾的音樂是給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上等人”聽的,宮廷味兒太重,我這只“山豬”吃不了他燉的細糠。但巴赫就不一樣了,我在他的音樂里,能聽到澎湃,能聽到寂靜,能聽到優(yōu)雅,能聽到歡樂,能聽到詩歌,能聽到哲學,能聽到一些無以名狀的、抽象的理智。

巴赫太豐富了!他的音樂很普世,“選帝侯”能欣賞,小老百姓如我,也能欣賞。

就像所有的天才一樣,巴赫的人生充滿苦難。

在他活著的時候,沒什么世俗意義上飛黃騰達的時刻。他十歲時就已父母雙亡,跟隨哥哥一同生活。年紀輕輕、剛參加工作時,就因為指揮合唱團太過嚴苛,被六個合唱團里混日子的富二代攜棍棒待揍。但,二十出頭的巴赫,機智地掏出了宮廷制服必須佩戴的裝飾用佩劍,勇敢地抵抗。慫蛋富二代們,最終沒能棍棒伺候他??v然巴赫隨后就進行了投訴,但故事就像我們能料想到的那樣,富二代們有大樹蔭庇,沒有受到懲罰。而受害的巴赫,只能默默接受真實世界的殘酷。

后來的人生里,巴赫還因在魏瑪備受排擠,想去其他城市供職宮廷樂師,而被魏瑪歷史記載中“特殊的、認真的和辦事深邃的”威廉·恩斯特公爵,關進了專門為乞丐及流浪漢等“下九流”人士準備的監(jiān)獄里,住了四個星期之久。

巴赫的音樂創(chuàng)作,與其他音樂大師相比,有一點不同——即:他除了完成大量的“實用作曲”外,還完成了許多被上級部門命名為“無目的”的作品。比如,他的大型管風琴曲、《h小調彌撒曲》及《賦格的藝術》等。在巴赫的敵人口中,這都是他作為供職樂師玩忽職守的罪證,該罰!

所謂“實用作曲”,是指樂手在音樂被需要的時候才進行的作曲。亨德爾的一生中大部分時間就是這樣“工作”的。即使是莫扎特,他的歌劇,甚至《安魂曲》,也都是受人委托而作。換言之,有金主點歌了,他們才進行相應的創(chuàng)作。但是,相較這兩位音樂家,生活處境更為艱難的巴赫,卻常常只為滿足自己的創(chuàng)作欲望而作曲。而且,巴赫的作品,卷帙浩繁,種類多樣。

我大學時的舍友最討厭的音樂家就是巴赫。每次鋼琴考級,她都繞不過巴赫的曲子——又多,又難彈。那種厭惡情緒,就如讀中學的孩子討厭魯迅一般,難以消弭。畢竟——“懶惰的天才是不存在的,因為那不是天才?!?/p>

熱愛與自律才能活得出彩

我愛讀人物傳記的習慣,來自我爸爸;愛讀閑書的習慣,也來自于我爸。

初三之前,我想讀什么書,老爸管得松。小時候,我雖然被強制背誦《漢語成語詞典》,但其他書籍,爸爸都是以推薦為主,很少“按頭安利”。我大概記得在一年級背了不少現代詩,其中我尤為討厭徐志摩,肉麻當雅趣。二年級,我在看屠格涅夫、泰戈爾的散文詩;三四年級開始接觸外國經典名著。我最好的朋友推薦我看《傲慢與偏見》和《呼嘯山莊》。初一時,因為反感革命小說,向爸爸吐槽。爸爸說,那你是沒看過《牛虻》和《羅亭》。后來,那本當時爸爸拿給我的《牛虻》,被我翻太多遍,碎成一頁一頁的“活頁”小說了。由于我寫作業(yè)的書桌就在客廳書架前面,架子上的歐美文學名著被我薅得只剩一本《追憶似水年華》(它實在是太長了),其他全看完了。

然后,事情突然發(fā)生了一點變化。

初二暑假,爸爸突然在我床頭放了三本人物傳記,《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米開朗琪羅傳》——羅曼羅蘭所撰寫的“巨人三傳’之拆分版,頗有些“誘敵深入”的意味兒。我猜,爸爸一定是擔心整本書太厚了,我看著不愿讀,便采取了“分而治之”術。我火速讀完《貝多芬傳》,寫得太妙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到《托爾斯泰傳》,我遇到些困難,反復讀不下去。爸爸裝作不經意check進度的時候,我吐槽說,他的故事真不算有趣。爸爸說,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只讀有趣的虛構故事,人物傳記可以幫你認識真實世界與人生百態(tài)。

其實,這話不特別打動我。小時候嘛,看書就是為了開心??墒?,爸爸自己好像從來不挑那些好讀的書看。我上初一的時候,他在第N遍“刷”《史記》和《漢書》。到了寒暑假,就得聽他叨叨《白虎通義》和《法言》里的句子、故事、道理。初二初三,爸爸開始“掃”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我就得時不時聽“春秋三傳”、《國語》、《戰(zhàn)國策》里的事件和哲理。

從我有記憶起,好像沒有哪天晚上,爸爸在做讀書以外的事。

小學時,我半夜起夜穿過爸媽臥室(兼作客廳使用),去四合院一角如廁,常常趕上爸爸給媽媽輕聲念《紅樓夢》,或者魯迅先生的小說之類的情況,然后再迷迷瞪瞪地摸回來睡覺。思及此,我想,還是得為爸爸的期待努努力,看看真實世界的樣子,看看人物傳記。

至今,我仍舊不太記得《托爾斯泰傳》寫了什么,雖然我讀完了這一本。不過,由于好奇列夫·托爾斯泰本人到底寫了什么,我找到家里的《安娜·卡列尼娜》,開啟閱讀旅程。從此以后,愛上了這位俄國文學巨匠對人性善惡極為敏銳深邃的刻畫。托翁的小說,像世界的一面鏡子,把每一個細節(jié)照得敞亮,而每一個角色的每一份掙扎,都如刀片真實地切在自己身上一般,感同身受。他成為我最喜歡的俄國小說家。

高一時,我不經意和同桌聊起,晚上回家父母都做些什么。我隨口說,我的爸爸媽媽晚上回家就看看書,陪我做作業(yè),然后休息。她格外吃驚地問:你爸爸回家不打麻將嗎?這次輪到我吃驚了,難道你爸爸回家不看書嗎?她更驚訝地說,不打麻將,那你爸媽不看電視嗎?我說,從初中開始,除了休息日,我家就不看電視了。她嘖嘖稱奇,覺得世間絕無可能有這樣的家庭。多年之后,我再回想我倆爭辯的那一刻,突然十分共情達爾文的小兒子。因為自我出生起,我只見過自己的爸爸媽媽下班回家做飯,吃飯,讀書,就寢,便以為天下所有的父母皆如此。

爸爸在我高二高三的每個周末,都在撰寫《母親詞典》的各個篇章、各個詞條。由于被同圈子交惡的“朋友”們圍堵追殺,那時爸爸的文章投出去,大多石沉大海。爸爸的本職工作是編輯,是記者,總之不是專業(yè)作家。就像巴赫一樣,爸爸所進行的創(chuàng)作,似乎也不全是為了名譽與錢財,只是本能地特別喜歡書寫。我覺得,爸爸真正意義上做到了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皆成文章,并不是為了“實用”而進行寫作。我和媽媽的每個周末,也被迫聽爸爸的初版、修改版、修改了一個字版的《母親詞典》里的每一篇文章。后來,我和媽媽也參與了我們家的寫作事業(yè)——為《諺云》公眾號供稿,成為兩位作者,媽媽還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但爸爸卻說,入什么會不重要,重要的是寫出好文章。這么多年的熏陶漸染,爸爸功不可沒!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北京通州潞河中學讀高中時期的同桌,還真有幾個豪杰。一位高一時的同桌學霸(高三即被哈佛大學以全額獎學金錄取),曾問我,聽說你爸爸是一位作家,都寫過些什么有名的著作或者文章?我對她大放豪言:我爸爸現在并不著名,但今后是要名垂青史的!同桌聽后,噗嗤一聲,笑了。我說,你別笑,我爸爸真的能名垂青史!她應該不知道,其時我已經讀了不少人物傳記。我發(fā)現,那些大人物特有的品格與特質,我爸爸也有。合并同類項,獲得相似三角形,爸爸應該在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變成大人物。我知道,爸爸是不同意我的這種“拔高”的。但這是我少年時期的一點野望,也是現在的我所深信不疑的信念。

熱愛與自律,才能活得偉大。這是爸爸選的路,也是崽崽繼承自爸爸所選的路。

李雨書,出生于山西省陽泉市,5歲隨父母進京。北京大學學士,牛津大學博士。現在中國科學院深圳某研究院,做合成生物化學方向研究的博士后工作。好讀雜書,愛看電影、動漫和學術期刊,偶爾也喜歡寫點隨筆雜文。2018年在牛津大學讀博士期間,與父母一起創(chuàng)辦《諺云》公眾號,并撰寫《牛津日記》系列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