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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4年第6期 | 雷平陽:迷宮山集
來源:《十月》2024年第6期 | 雷平陽  2024年11月22日09:27

雷平陽,詩人,居昆明。出版作品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詩刊年度獎、十月文學(xué)獎、華語傳媒大獎詩歌獎、鐘山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花城文學(xué)獎和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斷 想

陽光照著松樹林

松樹的投影是人的影子

同樣的陽光照到人身上

地上的人影是

獅子、蟒蛇、狐貍、獵犬、瘦馬

斧頭、羊羔和土丘的影子

松樹和菩薩的影子偶爾也會

閃現(xiàn),但不容易見到

迷 宮

基諾人發(fā)明了一邊走路

一邊紡線的技藝。當他們

進入山中,一定要在路邊的

雜草或樹枝上,拴一根和道路同樣

長短的白線,告訴對此懷有好奇心的

人:這是一條給鬼魂修筑的路

它們的身體像風(fēng)

沒有重量,可以在上面行走

——他們對生活細節(jié)所進行的

完美的多義性解釋,曾經(jīng)令我的心

為之震顫。但今天,我突然

覺得,白線不是鬼魂的道路

而是基諾人給自己留下的

標記,因為他們比誰都明白

基諾山是一座迷宮……

這與古希臘的一個神話

情節(jié)相似:忒修斯去迷宮刺殺

牛頭怪,克里特國王的女兒擔(dān)心

他會迷路,給了他一個線團

他把牛頭怪殺死,沿著

進去時拉好的線走出了迷宮

偶 記

“閉門種菜,抱甕灌園?!?/p>

在云南鄉(xiāng)下的石碑上

我遇見了趙藩書寫的

這八個寡淡文字,它們不是在

尋找理想的勞動者或惆悵客

而是在面向時間與記憶的荒野

揀選日常生活中

單獨、完美的探險家

世上無事不是涉險

菜園內(nèi)到處都是神跡

——在如此脫俗的精神場域

高原上,能與之匹配的人

多數(shù)已經(jīng)騎著白象遠去

枯枝與白鶴

不是鶴影用力于它

是樹枝枯竭至承托不了自身的重量

在空中自我折斷。但我還是

認定:鶴影閃現(xiàn)

枯枝終于斷了

我跟著鶴影找到白鶴

又跟著白鶴找到掉在

地上的枯枝。從枯枝上

找到亡失?!皩ふ摇钡酱藶橹?/p>

枯枝是終點,不會再有新的起源

但枯枝插在了我身上

而且鶴影并不孤立,它引導(dǎo)我

迎接新的枯竭。一頭悲觀主義的豪豬

把枯枝誤認為刀柄。四周白鶴翔舞

唯美的影子深入夢鄉(xiāng)

沒有什么深淵與絕境之憂

一聲脆響,余音裊裊

從樹下走過的人,死生契闊

已然水云身,早把玉佩

掛在了白鶴的翅膀

登山途中

積雪又往山下延伸了幾丈

剛好蓋住了昨天

開放的杜鵑叢——那兒是野花的

登高上限,冰塊有花香味,石頭上

蜜蜂的翅膀落了一層

寂靜之物互相滲透、纏繞

敵意和善意,無保留地

揳入對方,異物結(jié)成的整體

像朝圣團一樣穩(wěn)固。死亡發(fā)生在

懷里,背叛眾多但不撕裂

如果要移植一棵紅景天

寒刀與冰鋤必須斬除

共生的綠絨蒿、翠雀

裂葉獨活和山丹。依附者的

亡失,公開但又靜悄悄

滴水聲寂然如鐘表。蜂鳴

如同困在石頭內(nèi)的風(fēng)。積雪的下沿

一根隨時可能繃斷的枯藤,兜住了

斜坡上全部的潔白和重量,而幻想中

救援的鵜鶘,沒在枯藤上棲息

凝固的危險令附近的空枝發(fā)顫

祈求孤鷹沉默,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

雙手不要放開。祈求霧中巡山的老人

咳嗽聲不要太大。迷路羔羊的

一聲呼喚,也會導(dǎo)致雪崩

雪崩向下,再也無法停止

并收卷上來,私良與公良一并化作

雪霧。它驚醒久埋的虎骨使之

重生為虎,把裸露出來的山再次

變成新的教堂,但無人造訪

我在雪線下側(cè)坐了一會兒

喘氣,喝水,遠眺。爬到腿上的螞蟻

我一只只拿起,放回沙粒中

把它們的方向改為向下

它們紛紛掉頭,又爬了上來

哀牢山虎舞

老虎的身體直立

排成單列,蹦蹦跳跳

從村莊里躍出

每一頭老虎都是滿身油彩

在塵土飛揚的紅土路上嗚嗚鳴叫

后爪蹬地,前爪在空中

尋找虛構(gòu)的獵物并猛然撲擊

陽光下,它們像亡靈的身影

身邊浮著白云,狂暴地

穿過迷亂的光影之中

那一片片種植煙草和玉米的斜坡

暫時消失在桃園后面的巨石堆

在那兒,一個面色陰沉的人

念著古老的咒訣

左手捏緊公雞的頸項和翅膀

右手握刀,正在籌備祭品

他讓虎群整齊地跪在

有火焰紋的一塊黑色磐石下

用雞血涂紅它們的前額

音樂的源頭無法考證

——來自幽暗角落中晃動的人影

他們手執(zhí)各種粗糙的樂器

發(fā)出的尖銳顫音,把老虎的

熱血,提高至沸點

虎群來到空地上,圍成圓圈

身體的叛亂已然失控:它們強行

將目光、肌肉和骨骼朝著異端推送

無限地拉伸、繃緊、扭曲

拼命跺腳,牙齒劇烈顫動

蠻力下的外表,從內(nèi)部撕裂

新的比舊的變得更加猙獰

在同一具軀殼中

它們在將老虎的外形

改造為人形

它們模仿人,用十分鐘

快速闡釋人的一生,死亡之前的

梗概與奧妙。用三十分鐘

緩慢地鍛打殺虎的刀

并把刀藏在了各自的喉嚨中

死亡意識還沒有覺醒?;孟笾?/p>

在死亡就要產(chǎn)生的瘋狂節(jié)點

老虎的舞蹈戛然落幕

四野歸于寂靜,老虎垂首走散

午后的月亮

出現(xiàn)在坡頂

像個灰白的老婦人

哀 歌

菩提樹下,這么多落葉

堆成了被壓扁的金色的塔

枯井里站著一個盲人

請求我把他頭頂?shù)穆淙~點燃

四周全是成熟的甘蔗林

甜蜜的空氣中

哀歌飄浮在附近村莊的葬禮上

氣息幽郁,染上了絲絲甜味

七 月

一條江在傾斜的山體上流淌

它神秘的源頭伸入烏云

河床與流水則在光照之下熠熠閃爍

我曾從那片烏云下走過

仰望高空之暗,及其四周

面積更為廣闊的光亮

此刻:眾神離開神話

七月的熱風(fēng),吹拂衣衫

路邊老人被青草染成綠色

榕樹的氣根封住山神的

廟門。我身在自己幾個小時后的

未來——低海拔的葫蘆王地

石頭上暴曬的殘經(jīng)忘了

收起。長老騎著獅子走在江面上

他要去盡頭,尋找他的白大象

天空一如新造,空無一物

江邊的山卻像是云朵柔軟的影子

又像是老虎劇烈起伏的肌肉

路 遇

空山中,偶然遇到的人

我會記下他們的姓名

以平等的視角,問他們

從哪里來,為什么來

去哪里,為什么去

問了什么,答了什么

我會一個字也不刪改地記錄

還會記錄他們的長相

表情、聲音、衣著

攜帶了什么器物

我問過其中一個人:“你認識

走在前面那個女子嗎?

你與她只隔著半里路程?!?/p>

他回答:“我認識這個女人,

她是我娶的緬甸媳婦,正在逃走。

我來送她,但不想讓她知道!”

逃跑中的女子,不到二十歲

頭發(fā)凌亂,雙目無神

不會講漢語。我與她也有過簡單

交流,所問的幾個問題

她都沒有回應(yīng)

懷中的孩子,雙手伸入

她的上衣,抓著她的乳房

這一類人是我語言中的骨頭

撐住了我星空中的書桌

紙面上,他們還是敘事進程中

奇妙的閑筆、風(fēng)物、留白

轉(zhuǎn)移話題的擺渡船

烈日與暴雨中的涼亭

是一言以蔽之無法遮蔽的部分

等同于僧侶、獅子、礦石和鹽

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無意識地

接納我的問詢和文字

有一半的人心懷警惕

質(zhì)問我:“你想干什么?”

身子一閃,孤傲地走開

或者一言不發(fā)

突然鉆進路邊的白霧

還有人罵罵咧咧,把我手中的

紙張,撕成不規(guī)則的蝴蝶

我不相信我所看見的

這些和那些。語言中的思想

不是量身定制的

與山路上產(chǎn)生的依據(jù)

有著密切的抓取關(guān)系

但兩者互不證偽

我問過在幻覺中販賣獅子皮的

老人:“你從哪里來?”

他的目光掃過四周之物

確認沒有危險,小聲地

回答:“獅子存放舊衣服的山洞!”

然后向我展示他的舊毛巾

上面印著鬧元宵的一群獅子

蛙 鳴

用雕鑿豬槽和水缸的手藝

匿名的人雕鑿了石佛和土地神

以為信仰是永固的

但不幸的事還是發(fā)生在幾代人

之后:石佛、土地神、豬槽和水缸

被后人出售,又被人買下,運走

凌亂無序地堆放在城郊荒野

造像的雕工極為粗劣

仿佛鄉(xiāng)野之神帶著豬槽和水缸

到異鄉(xiāng)尋找信眾,止步于環(huán)城路外側(cè)

亦仿佛一場焚燒世界的大火

剛剛熄滅不久,世界

僅僅剩下這些堅硬的物體

一個黃昏,我散步至此

看見收藏家在石佛和土地神中間

養(yǎng)了成群的雞鵝,還養(yǎng)了作為佳肴的

幾十條肉狗。按照極端詩學(xué)的

邏輯進行推測——雞站在石佛頭上

叫鳴時,狗則在下面交配

——如此瀆神的景象我沒有看到

但我第一次在石佛和土地神

失去輪廓的臉上,看見了

模糊的鄉(xiāng)愁。收藏家的辯解

光不再從石體裂縫

照射出來,信仰的替代品因為

古老的時間而成為藝術(shù)品

我應(yīng)該相信他呢,還是相信

眾神背后金黃的落日?以及令人

窒息的正在降臨的黑暗?

荒野寂靜如紅鐵

蛙鳴聲猶如源源不絕的幽靈

從石佛的胸腔里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