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10期|東君:尺蠖集
藻 溪
流水的嗚咽在水泥里凝固
世世代代的人們在此居住
好吧,他們說,就這么活著
享受肉身,莫談靈魂
他們走進走出,比較瓦屋外
和小窗子里送進來的涼風(fēng)
長者二三,坐在小賣部門口
其貌奇古,與庭樹氣息相近
其中一個老人,也許來自馬孔多鎮(zhèn)
他的嘴唇因沉默而變得厚實
正午的蟬噪中有午夜的寂靜
某老爺?shù)囊寡缣幦缃褚咽切竽翀?/p>
老木匠走了空氣里依舊散發(fā)著松木的芳香
一口井和一個逝者的名字總是藏得那么深
關(guān)于那座老屋,庭前的樹比我講得更好
(一條老狗依樹而坐,靜觀每一張臉的榮枯)
我確信,布宜諾斯艾利斯上空的月亮
曾將激情分配給這里的一條無名巷弄
一扇半掩的門正對著浚通的運河
悠悠河水分得出蘭黛青和琉璃碧
一條魚游到河水消失的地方,又繼續(xù)在空氣中游動
人群里,偶爾也能碰到盎格魯 - 撒克遜人——
一個孤單的波浪的振響,通往記憶的幽秘走廊
孤 山
北山路。交警在指揮一支龐大的樂隊
一些數(shù)字在車流里滾動,而我
把一塊方糖扔進杯子直至變成濃縮的
無可挽留的虛無
重臨孤山的吹拂,鶴已被誰放走?
悲風(fēng)束之高閣,梅樹投下自己的影子
湖水從餐桌退去
裸露著一條西湖醋魚的孤獨
風(fēng)吹了還會有風(fēng),湖水又流往何處?
一個老人背著手走遠了,一株梅樹的影子
拖在他身后,在霧中消失。提著行李箱的
異鄉(xiāng)人站在一塊廣告牌前,一動不動
一個詩人與一只鶴也曾在那里駐足
淡 溪
走在某條荒冷的古道
那里曾是繁華的街市
墳?zāi)古c婚床、荒草與宴席
曾被同樣的太陽一一照亮
神的光腳板從天空跑過
聲音里面的聲音
光里面的光
虛空里面的虛空
水面倦怠的煙云如此真切
而我也許并不存在
我之前的我,和我之后的我
都不過是煙云之一種
一只看不見的時間的手
擺弄著一張看得見的臉
我走在現(xiàn)在的風(fēng)里
也可能走在往昔的風(fēng)里
宇宙中有什么是動的
有什么是不動的?
那些在街頭與我錯身而過的人
還會在別處跟我相逢?
十根手指關(guān)節(jié)噼啪作響的人
突然消失,在海風(fēng)吹過的地方
“身如泡沫亦如風(fēng)”
而我們還會在哪座山中相逢?
觀晚明山水圖冊
無物。唯有風(fēng)與風(fēng)的撕扯
塵埃里飄動的馬群
天光匯聚猶如眾鳥合唱
扼腕的手與舉至額頭的手之間
北風(fēng)吹拂,晝短夜長
西去的騎手回望一縷東逝水
一個向西傾斜的王朝對應(yīng)著
另一個半球的斜塔
他就要摸到天空中掉落的灰
骨骼間綿延的群山
一如流亡者的隱痛
幾根枯枝勾勒出風(fēng)的形狀
殘照里,刀劍的蕭條
和義士的孤涼
一張無弦琴在風(fēng)中奏響
枯枝般錯落的記憶
陷于四百年前的雪泥
夢加深了一個王朝的暮色
暮色如斯……公元 1644 年的老太陽
從八仙桌旁滑落的醉漢
以及煙灰缸中堆積的煙灰……
晾衣繩上懸掛著的
被風(fēng)吹拂的苧麻布
是一幅山居圖殘卷
落葉拍打著山的肩膀
讓它安靜下來
馬群穿過斑馬線之后
消防車相繼穿過紅楓古道
追趕著落日
有人站在月臺上,放下行李
火車開動,一縷煙從指間升起
他在暮色中回首的一瞬間
我的手觸及拂曉的清寒
題山水畫展
一幅山水畫掛軸徐徐展開的時候
一些灰塵忽然掉落,在暗啞的光中
一些類似灰塵的東西也在相繼掉落
我用手指觸摸,指尖竟沾上了墨痕
山水畫掛在粉墻上,樹葉隨風(fēng)
飄落,然后是樹皮、枝干、煙云
連巖石也一層層剝落,變成灰
藏在山中的寺廟在一瞬間坍塌
而手拄竹杖的老僧隨之消逝
他留下了一句偈語,又仿佛
什么也沒留下
夜讀賴特想起一首晚唐詩
月光微移,人有自知之明
貓從床沿翻過去,驚動一座山
這些山,不愿移動的樹
類似于某種尊嚴
一個人,在這一座山呼喊時
需要另一座山傳遞它的回響
一條荒廢的幽徑繞過晚唐
在賴特的一首詩里延伸
【詩人簡介:東君,1974 年生,溫州大學(xué)駐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