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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山》2024年第5期 | 張曦:殘酒春欲晚(節(jié)選)
來源:《鐘山》2024年第5期 | 張曦  2024年11月22日09:10

小編說

張曦的短篇小說《殘酒春欲晚》首發(fā)于《鐘山》2024年第5期。春夜,上海,四位中年女性在西餐廳相聚,品嘗生活調制的各種滋味。她們在酒杯的輕碰聲中尋找著彼此的慰藉,分享著關于孩子教育的憂慮、婚姻中的裂痕,以及對個人夢想的執(zhí)著追求。允卿重燃了年輕時的舊情,蘭欣在信仰中尋找安寧,彭琳作為單親媽媽承受著壓力,朱晶晶則在家庭與事業(yè)間尋求平衡。她們的故事于杯中酒晃蕩、交織、相融,呈現出現代女性在中年危機中的復雜情感與真實心聲。

2022年的春天來得晚,5月底探了探頭,6月終于盛大登場,來得晚,走得還早,似乎剛來就結束了。但角角落落里,到處殘留著的都是春的氣息。半開著的衛(wèi)生間窄長的窗戶,透出植物染發(fā)劑清新的辣味,橄欖、白樺、何首烏……也像是傾倒了一瓶春天濃縮劑。雖是白天,橢圓形的鏡子上方亮著燈,一圈柔光正好打在鏡前的女主人臉上。彭琳戴著薄薄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在鏡前熟練地用小刷子刷著發(fā)根。刷子蘸著白色的染發(fā)膏,刷過發(fā)根那一片灰白,帶來一種充滿想象的覆蓋——再過十分鐘,這些黏稠的白色膏體就會變成跟自然發(fā)色相近的棕黑色,她整個的面貌也會完全變樣。就在這時,女兒圓圓的小臉也進入了鏡前燈的光暈中,小燈泡一般自帶光暈:“媽媽,你終于染發(fā)啦?”

“是啊。關了這兩個月我都沒染,已經不能見人啦?!迸砹绽痿W邊的發(fā)絲,身子也向鏡前微微俯過去,一只手輕輕握住刷子,仔細來回刷著,一邊應道。

彭琳每次都會買好幾只染發(fā)膏屯著,能用個小半年,唯獨春節(jié)后沒來得及,硬是熬過了兩個月,網上倒是早早下單了,但直到前幾天才送到。連童童都說了幾次,媽媽你好多白發(fā)??!女兒其實也不愿意看見媽媽老的,母女生命里跳動著相似的時間的和弦。此時童童就站在一邊,鏡中那一頭如云似霧的黑發(fā)一直披到了腰間,頭發(fā)從根部黑得如此徹底,看不到一絲頭皮,像有無數的小精靈從頭皮蹦出來,支著根根黑發(fā),閃亮而有力。頭發(fā)并不很直,隨著身體的曲線有著自然的彎曲,這瀑布般的黑直到發(fā)梢才顯出了些許棕黃,就像深藍色的湖水邊緣也會變成淡淡的白色。

“對了,待會兒媽媽去跟朱阿姨她們吃飯,她叫你也一塊,她女兒天天也去,你們今年都要出國,正好可以聊聊……還好昨天沒偷懶去做了核酸,不然今天又不能出門了?!?/p>

“哦!……那好吧!在哪吃???”

“在什么老外街……長寧那一帶,西餐,說是你們小朋友會喜歡的?!?/p>

“其實我想吃火鍋……”童童隨口一說,彭琳道:“火鍋要等一陣了,現在還沒放開,今天這個西餐廳還是晶晶老公的熟人才讓訂的?!?/p>

“那就別說是我們小朋友愛吃……”童童嘟嘟囔囔地說,看了看母親的臉色,做了個怪相,對彭琳說:“老媽,你看我們的眼睛?!?/p>

近來女兒沒事就挑剔自己的長相。彭琳看著鏡中的她:“怎么了?你的眼睛遺傳我,大眼睛雙眼皮,多好?!?/p>

“但你看,你的眼珠很大,就顯得和善;我的眼珠圓圓的,有點小,一不注意就會露三白,所以就有點兇?!迸畠阂贿呎f,一邊刻意擠擠眼,滴溜溜的黑水銀一轉,果然露出一大丸白水銀。

彭林撐不住笑了:“誰說的?我看你的眼睛好看,眼珠小一點,顯得機靈啊。眼珠大有什么好……你看牛啊馬啊,眼珠都大,就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一輩子吃苦受累。”

鏡里鏡外,四個母女,八只眼珠子,大的小的,都笑了。衛(wèi)生間窗臺上飛來一只黃頸黑斑鳥,清脆地叫著,兩只黑豆似小眼珠子朝她們看。封城兩個月,小區(qū)幾乎成了鳥兒們的天下,大片大片盤旋在樓宇間,黑壓壓的叫聲一片,膽也越來越大,隨時停在窗臺、陽臺上,好奇地朝里張望。童童說:“我的眼睛跟它有點像?!眱扇诵Φ么舐暳?,隔著一層紗窗的鳥兒大覺不妙,一扇翅膀飛走了。

她們的目光跟著鳥兒消失在一片濃密的香樟葉間,又回到鏡中:“我說,你還真像這鳥兒,翅膀硬了,頭也不回就飛走了?!?/p>

“老媽,”女兒有點不耐煩,“不是你要我走的嗎?現在簽證好了,機票也買好了,你又說這些干嗎!”

彭琳自覺失言,有點討好地說:“我這就是舍不得你嘛?!彼郎惤稽c,注視著鏡中的自己,伸手把鼻梁旁的兩條豎紋按了按,似乎可以把它按平整。又羨慕道:“你看你現在多好看啊,性子也變好了,還那么上進,這么好一孩子卻要拱手送出去,笑給別人看……老媽是舍不得啊。”

“臉太圓了,臉色還有點發(fā)灰,”女兒看著鏡子不客氣地自我批評,又不解地道:“我才不想笑給別人看。可現在出門老有人盯著看。煩死了?!?/p>

彭琳一時無語,看著鏡中并排站立在身邊的女兒,仿佛第一天正視……是的,在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以前,她一直忽略女兒的外貌,對于這年輕身體她唯一關心的只是健康。直到現在塵埃落定,上個月千辛萬苦去廣州辦好了留學簽證,心里這才舒展開來,才發(fā)現這孩子已經悄然長成了一個妙齡少女……童童并不是什么美女,但彭琳就是覺得她哪兒都好看,看不厭,這里有一種生命根深蒂固的私心,一個少女不是母親最好的生命延續(xù)嗎?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女孩吧!雖然自己年華漸逝,容顏漸老,可她卻亭亭玉立,每一個毛孔都在閃閃發(fā)光。她將落實自己這一生未曾實現的夢想,逃開所有可能的傷害,多美啊,你生命的一切可能和激情在她身上重新煥發(fā)……她忽然很想伸手抱抱她,但感受到女兒的排斥,手伸出去,落在她腰間的頭發(fā),手指輕輕感受著頭發(fā)那冷膩、順滑的質感:“這么長了。出國之前總要剪一下吧!國外的理發(fā)師很貴的?!?/p>

女兒一溜煙跑回自己房間去了,也不知為何,半年來就是不愿剪頭發(fā),眼看有點壓身高了。彭琳也無可奈何。

染完,洗完,吹干,好不容易弄好頭發(fā),彭琳看了一下百度地圖,打的過去要二十多分鐘。得抓緊點了。她換上一件紅色真絲連衣裙。打開干發(fā)帽,稍做梳理,眼前的頭發(fā)已經從發(fā)根呈現出自然的棕黑色,顯得發(fā)量也增加了不少,蓬松而精神。她一邊涂著口紅,一邊喊隔壁房間里的女兒:“童童,換衣服,我們準備出發(fā)啦!”

童童沒兩分鐘就跑了過來,穿了件白T恤,牛仔褲,看看彭琳,說:“你穿這個裙子?這顏色太艷了吧?有點大媽相哦!”

彭琳道:“多久沒出門了,就想穿艷一點呢,不是很精神嗎?”

“可是,你妝也沒化,就一個大紅唇,看上去有點怪?!?/p>

“你們‘00后’怎么這么講究……我畫了眉,還涂了口紅,怎么叫沒化妝?!?/p>

“我們要不然化全妝,要不就素顏,不然好奇怪?!?/p>

她看了看女兒,回敬道:“要不你換一件衣服?這個白T太隨意了,上次朱阿姨送你那件裙子很好看,你好歹穿一回?”

女兒嘟噥著出個門好麻煩,倒也換了。這孩子!似乎就在這半年不那么叛逆,甚至有些體貼起來。多年母女成姐妹,可惜,能享受的也就這幾個月了。她脫掉紅裙子,換上一件橄欖綠的襯衫式連衣裙,系上條細腰帶,又擦掉了過于鮮艷的口紅。女兒的眼光不錯,這款式和顏色顯然更年輕,有氣質。又過了二十分鐘,母女倆總算打扮停當,丟下半床的衣服,看看叫的車已經開過來了,便匆匆忙忙戴好口罩,下樓等車。

解封后的上海仍在復蘇中,路上車流不多。出租車開得飛快。太陽已經落到了樓宇線下,天色忽然變得異常明亮。在玻璃大廈的反光里看到彩色的云絲,它們從毫無存在感的灰白突然變成燃燒一般的金紅色,但只幾分鐘,便失去了顏色,整個天空也都沉寂了。車子下了高架,進入一條窄窄的小路,七彎八拐后,“老外街”赫然在目。門口的保安草草檢查了兩人的核酸陰性證明,又滿臉堆笑著給她們指路。

這是一片餐飲集聚地。各國餐食,酒吧,從東南亞到歐洲到墨西哥,琳瑯滿目,基本全部都開了。正值六月,春意未消,梅雨未至,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人們都涌在室外坐著,喝著,矮矮的桌椅,一條條閃亮的燈飾,和著餐廳裝飾的異國情調,彌散的各國音樂小調,一多半的白人面孔,幾乎沒人戴口罩,敞著的臉上都是愉快享受之情。彭琳貪婪地看著一張張生動的臉龐,也從耳朵后摘下了捂得嚴嚴實實的口罩,她感到內心有一種熱情膨脹開,連步履也輕快了幾分,幾乎要小小地雀躍起來。

西餐廳藏在一個角落里,整面墻爬滿植物,彩燈蜿蜒其中閃閃爍爍,一條花臺、幾棵桂花樹圍出不大的院落,花臺的球形灌木綴滿白色、藍色、紫色的大朵花團,在薄薄的暮色里圓潤而安靜地開放著,如同幽夢里指路的燈籠。堂食尚未放開,院子里的方桌邊坐了些人。彭琳掃了一眼沒看見熟面孔,走上臺階,試著推了推虛掩的木門,厚重的實木門無聲無息兀自開了,她們猶豫著步入室內。里面沒有開燈,顯得暗黑空曠,像久無人居的古堡。驚疑之際,吧臺后幽靈般躥出一個男孩,低低問了幾句,對上了,便將他們帶上二樓。樓上厚厚的絲絨窗簾嚴嚴垂著,只有幾星燈火暗戳戳地發(fā)著光。男孩靜悄悄地直直將他們帶往一個角落,看見兩張熟悉的面龐在燈光下成形,“允卿,晶晶,你們到啦!”彭琳打著招呼,懸著的一顆心也落了下來——冷不防一個短發(fā)T恤的小子躥出來,迎著童童說:“這里太悶,我們上露臺打臺球?!痹瓉硎蔷ЬУ呐畠禾焯?。朱晶晶笑罵道:“你讓人家先歇口氣再去呀?!币贿吔o童童遞吃的,一邊跟彭琳閑話起來。

允卿低著頭正在點菜。卷曲的大波浪長發(fā),嫩滑白皙的皮膚,就是點個菜,也兀自沉思凝眸,燦爛光華。彭琳在高腳凳坐下,問朱晶晶:“你們機票買好了嗎?什么時候出發(fā)?”

“買好了,現在真不方便,單程轉兩次還要一萬多,想想前幾年五千塊就能來回直飛,美國真的不好去了。你們呢?”

“我已經不打算送她了,真的太貴,也麻煩,回來要隔離那么久,還自費,想想就怕。她跟學姐買了一個航班,一起走,路上也有照應,我就不去了。我年底一個課題要結題,挺趕的。怎么辦呢,要努力給她賺學費?。 ?/p>

晶晶有點失望地說:“你不去了???還打算跟你在美國聚聚的。我要在那待一年呢?!?/p>

“不容易,你終于決定去訪學了,那天沒聽清楚——是哪個大學?”

“在杜克。天天也去,讀那里的公立高中?!?/p>

“天天馬上高三了,是打算放棄高考了嗎?這一去就要開始申請了哎!”彭琳知道晶晶女兒一直在體制內,現在讀的是區(qū)重點高中,成績相當優(yōu)秀。

“就是啊。她爸爸一直堅決反對的,只是這孩子一心愿意跟我走,自己已經在網上看了好些大學的信息,申請的賬號都注冊好了。最后他也妥協了,但還是覺得學費負擔重。天天自己跟我說她愿意跟童童一樣,去一個排名一般的學校,拿獎學金,減輕家里的壓力……唉,這一年多真的太折騰了,今天能見到你們,也真是……有點劫后余生的感覺呢?!?/p>

晶晶老公一直很賺得動,經濟狀況在他們幾人中是最好的,何至于這樣。彭琳不覺沉默了,緩了緩,方小心翼翼問道:“去年,你說你們家公司遇到了很大的麻煩,現在好些了嗎?”

晶晶頓了頓,慢慢說:“……已經結束了。公司,被低價收購了。其實,就是撐不下去,賤賣了。這之前,天天爸還不甘心,賣掉了一套房,剛好賣在最低點,全砸進去了,也沒見起色。我這些年自以為犧牲自己為家庭,結果是這樣。所以出國訪學也是調整一下心情,找回自己的事情——我不想再這么圍著家庭轉了。”

允卿已經點好了菜,她合上流光溢彩的菜單,看看大家,端起桌上的檸檬水,說:“晶晶,你早就該調整一下了。來,為今天的重聚!”

大家碰了碰,玻璃清脆的叮當聲在這偌大的空間里反復響著,有如擰緊的銅絲,終于漸漸松開了,溫柔地纏裹在一起。這時一個靜悄悄的身影緩緩移了過來。角落燈光慢慢映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短發(fā)蓬松著,夾雜著絲絲銀光。溫婉的眼睛帶著笑意望向眾人——蘭欣來了。淡藍色長裙,外搭的白色圓領短衫珍珠扣子一絲不茍地扣著?!熬偷饶懔?,開車來的?”“是呀,”蘭欣一邊細聲回答著,手扶著高臺,穿著黑色系帶平底鞋的腳踩著高凳臺階,有點笨拙地爬上坐定,看大家都望著她,又道:“路上倒是一點不堵,進來后繞了好幾圈,才勉強找到停車位,我停車技術又不行,耽擱了?!彼邼匦Φ溃詭敢?,又道,“看到你們,真好,簡直像做夢一樣。又在一起了?!痹是鋭偡鲋?,手一直摟在她肩上:“來得正好,我叫他們可以上菜了。檸檬水先碰一個,我?guī)湍銈儼丫泣c上了?!?/p>

年輕侍者穿著閃亮黑衣,腰間扎著腰帶,也不知是哪里打扮。他們端來大盤菜肴,白色骨瓷餐具在亞麻桌布上閃閃發(fā)光,叮當作響。彭琳起身去找孩子們,他們如一陣風吹到桌邊,熟練地切開牛排,叉起滲著粉色血液的肉塊吃起來。彭琳感慨:“你們真好,去美國語言沒有問題,吃的也沒有問題。比我們強多了?!碧焯祛^發(fā)像男孩子那么短,偏一綹垂在額前,飄忽不定。她邊吃邊說:“沒用,肯定會想中國菜的,我現在一有空就在學做菜。”晶晶笑道:“這孩子就是個吃貨,還一直說明年要去UMAS,說是那個學校獎學金多,食堂全美第一。”大家都笑了。童童道:“你要是真去了UMAS,我一放假就來找你蹭飯。我那個學校的飯據說很難吃,國際生太少了,我打算帶一箱子吃的去?!迸砹招Φ溃骸盎ㄟ@么多錢送你們去留學,弄得倒像上山下鄉(xiāng)似的,這也要帶那也要帶。”允卿道:“這個正常。我兒子剛去那陣,就是吃不飽,后來找到吃飯的地方了,價錢老貴,我這手機隨時半夜三更叮咚一響,又是十幾美元吃掉了……響得我心驚肉跳?!?/p>

兩個孩子胡亂吃了一氣,便一溜煙跑不見了。見她們走了,彭琳道:“現在留學的性價比真是不高。申請嘛卷得要命,學費也貴,以后回國嗎海歸不吃香,要留下來也難……真是的。允卿,你兒子大三了,有什么打算?”

“找實習啊,這個暑期實習很重要,直接跟明年的工作掛鉤。比申請還難,投了無數簡歷,現在才終于有地方去。也不知留不留得下來,他的同學好多都直接申請研究生了。唉,國內外一樣的卷,太難了。”允卿吃了一勺焦黃的海鮮芝士炒飯,說:“我這里財務還出了些問題……我一個親戚做投資的,前幾年讓我把房子抵押了跟他一起做,一直利息收入還不錯。現在形勢不好,有點麻煩……不細講了,他已經把自己市中心的房子賣了,換到了松江,這才勉強補了虧空。我也打算把嘉興的一套投資房賣掉,否則周轉不過來?!?/p>

“現在據說樓市反彈很厲害,又漲價了?要賣就抓緊吧,還不知接著又會有什么情況?!?/p>

“那是上海。環(huán)滬不靈的,剛買時漲了些,這幾年都在跌。還是早點賣掉好。就是孩子爸爸不同意啊,真是奇怪了,買的時候他也不同意,賣的時候還是不同意。我跟你們說,”允卿壓低聲音,“我們已經去民政局登記離婚了?!?/p>

大家很吃驚,雖然一直知道允卿跟丈夫關系冷淡,但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中年夫妻很多不也就這么不好不壞地湊合著。

“兩年前我辭了老東家來這所新學校,很吸引我的一個點,就是給一套校內的房子——雖然只有居住權——我們事實上就處于分居狀態(tài)了。偶爾見見面,倒也相安無事。封城時我剛好回浦西,被封在家里兩個月,反而過不下去了……我想與其互相厭煩,不如做個了斷吧。我一提離婚他也同意,說是跟我在一起我很打攪他……真是絕了。就是說,我以為我在容忍他的時候,沒想到他只覺得我在打擾他。他說我電話多聲音很大,很吵,上起課來對著電腦一兩個小時,就更吵。還經常在網上聽講座,總之,我就是家里的噪音源。他倒是不吵,辭職以后就啥也不做?!?/p>

彭琳聽著,覺得允卿的信息量好大,問:“你先生怎么辭職了?”允卿道:“有幾年了。公司重組,他沒有理想的職位,就辭了。說是休整一段再說。沒想到疫情一來,更是高不成低不就,四五十歲的人了,基本上求職無望。待在家里,對我百般嫌棄。說來說去,他這些不順利還都是我的問題了?!?/p>

“就是說這幾年你兒子這么大的開銷,都是你在負擔了?”

“以前也還有點積蓄……但不夠啊,要不我怎么想到抵押房子去投資呢?這件事他也埋怨我……”

侍者端來了四杯酒,放在各人面前。金色、紅色、桃色、藍色的酒漿和著果汁,還有鮮切的檸檬片、樹莓……在高腳杯里波光瀲滟,很是誘人。允卿端起酒來,說:“好好品品。他家的雞尾酒很有名的?!彼娜溯p輕碰了一碰,發(fā)出翡翠手鐲相碰那樣的聲音。入口先是冰涼的酸甜,然后才有金酒的灼熱順著喉嚨下去,一陣輕松的愉悅感從血管里面微微蕩漾開來,皮膚似乎都被微微撐開了。允卿道:“這兩個月,帶給我最大幸福感的就是藏的幾瓶酒,每天一小杯喝下去,似乎才有正常人生的樣子?!碧m欣也道:“是的,我一開始還是喝咖啡,喝茶,后來我發(fā)現那么清醒地面對一整天,大腦就像四面白色的墻壁,是不容易的,但也沒什么喝的,直到在一個群里買到了二十四罐的啤酒……”“那你真不錯,啤酒、可樂,都是好東西啊,人品爆發(fā)才能搶到的!”用力喝一口吧,甜的酸的辣的,涼冰冰燙乎乎,喝呀,喝呀,這是神諭,最古老的智慧。轉眼一杯酒快沒了?!霸賮硭谋痹是鋵κ陶哒泻舻?,又問三人,“你們要不要換個別的口味嘗嘗?”“喝混了容易醉吧?”“放心,調了很多果汁的,還有薄荷茴香,喝著喝著都精神了。據說梵高,是靠喝茴香酒維持清醒的?!贝蠹矣忠魂囆?,湊在酒水單上,重新尋找美麗的名字?!熬褪怯悬c貴。”彭琳嘟囔道,侍者在一旁笑嘻嘻說:“第二杯半價的,女士。”原來第二杯還可以半價,大家又高興起來,很快點好了酒,還加了一份冷肉羽衣甘藍。

“人生要學會放手,”允卿握著酒杯,深邃的眼睛亮晶晶的,已有了一絲醉意,“我去年辭別老東家,現在又打算告別小家,再賣掉嘉興的房子……處理掉不良資產,才不會深陷中年泥潭。唯一的辦法就是及時止損,改變總是來得及的。不能自拔才最可怕?!痹是溲劾锏淖硪庀Я?,目光變得堅定。

彭琳一直沒有說話。她心里很矛盾。離婚的日子不好過,跟分居不一樣。這些年她獨力支撐,艱辛得不愿再回顧,何嘗不是更大的泥潭。好朋友,她不能不提:“現在不是有冷靜期嗎?你再好好想想。一個人,真的很難。我想到女兒馬上離開,還是有點心驚。允卿,你要看清楚,到了我們這個年齡真的很難再找到合適的另一半了。好一點的,都攥在別人手里,差一點的,別人不要,你也看不上?!?/p>

“那不一定?!痹是浣器锏匦α?。她舉著酒杯,輪廓分明的小臉亂著幾縷發(fā)絲,眉毛微微顫動,深陷的眼窩里睿智的雙眼閃閃發(fā)光。像黑暗里的一只貓,你看不見全身,但你能感到她充滿力量,以及隨時可以消失的不確定感。

“啊,看來你是有情況?快講來聽聽。”大家趁著酒意,紛紛向允卿笑道。

兩個孩子回來了,去吧臺點了飲料,跑過來說是外面有表演,端了去院子里喝。女人們暫時止住了八卦的心,晶晶叫她們等等,把幾個盤子里的魚塊、薯條扒拉一起,讓她們端去。自己也跟著出去看看。回來說:“嘿,啥也沒看到,保安過來把人趕走了,說是防止聚集。”

“這不已經聚集了嗎,真是?!?/p>

“算了,荒謬至極。還是聽聽允卿的浪漫故事吧!”

“你們這樣說,我還有點講不出口了?!辈恢蔷埔膺€是真的害羞,允卿白皙的臉龐暈上一層輕紅,像初夏日落之后淡淡的粉霞光。

“不興這么吊胃口的,這也不像你的作風?。 迸砹招Φ?。

“那我就說吧,”允卿果然開口了,“其實是老同學了,高中時就喜歡的,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給我寫信,會寫‘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那種……但我那會兒有點奇怪,覺得不能跟太喜歡的人結婚,所以找了別人,他跟著也就結婚了,很久沒有聯系。今年春節(jié)見到面了……其實也常見的,但今年特別嘛,他一個人回的老家,我們又像高中時候一樣每天在一起,他還會給我發(fā)消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奇怪吧,現在我倒聽得進去了,覺得珍惜了。聊起來兩邊的婚姻都過得一潭死水,就發(fā)現喜歡的還是對方……離開的時候就約著各人離開圍城,重新在一起——已經耽擱半生,余生一定要一起過?!?/p>

“把高中時的舊情再續(xù)起來?”三人驚呼,“允卿,你可以的,太有勇氣了。必須干杯?!?/p>

一陣叮叮咚咚的碰杯聲后,允卿仍舉著酒杯,神采奕奕地說:“我以前輕視感情,是錯誤的,愛情才是最美好最高階的人生,身與心、愛與欲的結合,那真是勝卻人間無數……書本能給你什么呢?浮士德在書齋里絕望得差點自殺了……愛情,才是宇宙最大的奧秘,上帝最偉大的饋贈呢!而且,愛情必須在中年以后,就是已經完成了生兒育女所有的世俗責任之后,那才是真的靈魂伴侶,完全的精神契合,神仙眷侶?!?/p>

彭琳用叉子卷了點意面,慢慢嚼著,一邊道:“所以現在是你已經離婚了,他那邊呢?”

“他說他老婆一直跟他說過得怪沒意思,不如分開,他回去已經在談了,這兩天就能告訴我結果?!?/p>

“他在哪里?在上海嗎?”

“他在深圳。不過問題不大,我時間靈活的,再說過些年大家也要退休了。我們都說好了,以后春秋天就在上海,冬天就去深圳避寒,他們正好在深圳有兩套房,把大的留給老婆,他還有一套。財產分割也很清晰。”

彭琳覺得心臟像被人擰了一把,有一種情緒騰地升起來,她知道允卿觸痛她了,這些闖入人家、算計別人家庭,還揚揚自得的第三者!她完全聽不見允卿還在說什么,只是飲下一大口酒,用滑過喉嚨的灼熱強行把那點不舒服壓下去。正在這時,允卿的電話響了起來,她看了看號碼,沒有接,而是笑盈盈舉起手機道:“就是他的?!贝蠹铱吹搅颂鹈鄣年欠Q,有如天籟的交響樂像一聲聲呼喚從天堂傳來,機身也微微振動著,像顫抖的、等待的心。待大家都看清楚了,她才走到一邊去接電話。

一種莫名的緊張彌漫在三人中間。好像那鈴聲釋放的不僅是天堂的樂聲,也伴和著地獄的呻吟。大家都下意識想換個話題,朱晶晶道:“‘00后’真有意思,我剛才出去,這倆孩子坐在一張桌子上,還是用微信聊?!?/p>

“本來就是獨生子女,這幾年疫情再一鬧,都不會像我們這樣面對面交流了。以后據說戀愛都可以隔空談了,真是難以想象?!迸砹蘸芨吲d可以說點別的,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蘭欣忽然說:“其實,人,還是需要親密關系的?!?/p>

彭琳道:“蘭欣,一直覺得你把一個人的生活過得好美,那你說的親密關系是什么意思?難道也有情況了?”

蘭欣微笑著看著彭琳,細細的手指在玻璃杯面上摩挲著,好像在思考怎么開口,她那溫柔而嚴肅的笑意讓彭琳自覺唐突。

“我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別誤解,我是個基督徒了,耶穌基督時刻在我的生命里,成為我最親密的友人。這是種奇妙的狀態(tài),你愿意克制、忍耐、自律,慢慢內心變得柔和謙卑,常常有感恩的喜悅,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們多講講,我們靠自己永遠無法安息,靠他人也無法擺脫孤寂,只有跟永恒、跟神建立關系,你才能夠擁有那種親密?!?/p>

“難怪,這兩個月我看也就你還照常在朋友圈發(fā)消息,一只剛出爐的面包啦,小蔥啦,啤酒啦,幾只貓的日常,還有書稿、咖啡……什么東西到你那里就好像有了一圈特別的光暈。沉靜,恬淡,美麗??粗陀X得世界沒那么糟,日子還是可以期盼的……原來,你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了?!?/p>

蘭欣微笑道:“其實,有好幾年了。但我一直不確定。直到這兩個月……實在讓我看到,人活著本不是單靠食物,更是靠上帝口中的言語和他的應許。為什么要為食物擔憂呢?發(fā)菜了多吃點,沒有的時候就少吃點。我們焦慮,其實何曾真的缺乏過。上帝允許一件事臨到我們,一定有它的益處。因為不用跑來跑去,我專專心心地編校了好幾本大書,也有更多時間跟貓貓相處,聽聽音樂,看看劇。這兩個月下來,我覺得身體還好了一點,連例假都正常些了?!?/p>

“真不錯,”彭琳羨慕道,“我整天就是焦慮的事情太多,一個焦慮解決了,另一個問題又來了,真是身心俱疲。”

“你有孩子,又有科研壓力,又要掙錢,煩心的事肯定比我多。但是,真的彭琳,其實你從來不是一個人在面對,上帝憐憫我們,他知道我們需要的一切。”蘭欣溫柔地對著彭琳一笑。

“但愿吧,可我還感受不到……上帝的憐憫……我還是在自我的焦慮中,就像現在童童好容易上了大學,心里一塊石頭算是落了地,可我又焦慮她的學費,焦慮她走了我一個人會不會孤獨終老了,就是安靜不下來?!?/p>

“要學習。靜心是一門功課?!敝炀ЬУ?,“我也在學習,讓自己安靜下來。不過剛才看著允卿我又想,是不是我們沒有勇氣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所以才靜不下來?”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啊!”蘭欣叉了一點魚肉慢慢嚼著,啜了一口檸檬水,道:“我是想,如果老想著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就總會覺得還有更想做的事。我們的心就是最大的坑,沒有底的。我現在是把臨到手上的事,都當作最想做的事去認真做好。在超越時間的永生里,世上做工的時日其實很短暫。我越來越珍惜還能工作的日子了?!?/p>

“敬敬你,”彭琳舉起杯子,“我每晚都要吃一片半片安定才能入睡,苦不堪言。你的生命已經跟永恒連接起來,哪天跟我們好好講講吧!”

朱晶晶也跟她倆碰了一下,一邊笑道:“是哦,我們的哲學家倒像個浪漫詩人,還在聊呢。”

玻璃杯的樂聲漸漸低沉下去,只在房間幽深的角落殘留銅絲般的余音。她們一起笑著看向角落里的允卿。但這一看,允卿的臉色并不好,眉頭越來越深鎖。她說得不多,似乎一直在傾聽。她很瘦。那一身銀灰色的真絲長裙像燭灰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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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見《鐘山》2024年第5期

【張曦,1971年生,復旦大學文學博士,有論著《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學》,另有小說《小艾求職記》《誰來自遠方》《無可逃離》等多篇見刊。現居上海?!?/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