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4年第11期|熊焱:母語(組詩)
人 世 間
我知道窮人有難言的苦,我的心
是石頭從山頂滾下去
那加速的墜落,叫傷悲
我目睹孩童的嬉鬧,就像下雨時的湖面
一個雨點追逐著另一個雨點。我的心
是飛鳥越過樹梢
那雙翅推開的氣流,叫歡喜
面對丑惡、暴行,我理解滾燙的巖漿
從地心的深處噴涌。它詮釋著什么叫憤怒
我也理解高樓上的建筑工,身子被繩索
系緊的力度。我還理解穿街走巷的環(huán)衛(wèi)工
在黎明時與路燈平分一片夜幕
我喜歡獨坐到深夜,寂靜一滴滴地加厚
就像大海在遼闊中,一點點地聚集它的藍
想想白發(fā)蒼蒼的父母還活在人世,我的心
便有一種平靜,如同一團亂麻
松開了它自身的纏繞
母 語
我出生地的方言是我真正的母語
我的第一聲啼哭是她高枝上的蟬鳴
帶著空氣的戰(zhàn)栗。我第一次呼喊“媽媽”
是她血液中帶著母乳味的回音
我第一次學會歌唱,是它滿坡的花蕾打開骨朵
一瓣一瓣地,吐納著丹田里的氣息
我第一次尖叫,第一次大吼
第一次把零星的字詞拼接成句子
我的聲調(diào)中有轉(zhuǎn)彎的溪流、屋頭上跳躍的喜鵲
肺活量中松濤滾動,猶如天際的雷鳴
群山綿延,溝渠起落,共同構(gòu)成了我聲帶中的地理
后來我寫詩,把出生地的方言
內(nèi)化成字典中的漢字。我寫下歲月崢嶸
鄉(xiāng)親們穿過冰雪取柴,要把爐火上的甕燒沸
我寫下布谷聲遠,母親躬耕的身子
與油菜田構(gòu)成一道銳角的陰影
而進城的民工無棲身之地,我在詩中
借路邊的霓虹撫慰他們夢中的孤寂
輾轉(zhuǎn)半生,我在萬水千山間
邂逅形形色色的語音。我終于明白了
詩,已成為我靈魂中的母語
就像我銘記著方言中永恒的發(fā)音
一半是愛,另一半是良心
彼 岸
深淵貼緊兩岸。懸崖扶穩(wěn)自身的危險
我是籠中之獸,偶有猛虎越欄的雄心
靈魂中有一雙翅膀,渴望借來天空的飛翔
遙遠的燈塔上,一粒微光在閃
我的心是狂瀾洶涌的潮鳴
朝向高處的啟明星。我知道天塹、鋼絲、荊棘
是接通晨曦的天線。而我手持鉆棒
持續(xù)深入木頭,那攫取出的火苗
就像我的詩
一生的數(shù)字
出生日成為身份的證明。年齡成為時間之門
光影閃爍中,童年和少年跑成一條加速的直線
高考發(fā)榜時,分數(shù)成為命運之路
一彎新月照亮遙遠的前程
住址上的門牌號成為一種精神的地理
如果是游子,那異鄉(xiāng)漂泊的路
長于歲月,短于回家的距離
電話上的數(shù)字成為聯(lián)系外界的細線
在電波流轉(zhuǎn)間,一次次地拉升心靈的半徑
人到中年,血壓的區(qū)域、肺結(jié)節(jié)的數(shù)值
膽腎中石頭的體積……全都成為命運的晴雨表
而銹跡斑斑的身體,就像信用卡的額度
透支著生活的壓力
耳順、古稀、耄耋之年,成為黃昏中
一條霞光搖曳的路,一直帶著我們抵達地底
一生都在數(shù)字里,生命卻在最后歸于零
也歸于無限
夢中的考場
我經(jīng)常夢見重回高考,密密麻麻的
做不完的題,就像蜂群亮著它們的毒針
不經(jīng)意地,就朝我狠狠一擊
在歷史的考卷上,我大汗淋漓
怎么也找不到那些被淹沒的真相
數(shù)學、英語、政治,我有些記不清
仿佛是在一個個迷宮里繞來繞去
只有語文試卷上的作文題,我記得
禁止用詩歌作答,可我偏偏是在寫詩
一行又一行,似乎沒有止境
并耗盡了靈魂中的力氣。醒來后
我無比羞愧,為什么在夢里
我才有勇氣以詩歌來矯正我的人生
表 達
我的母親滿身病痛,始終咬著牙不吭聲
如鐵,抱著黝黑的沉默
鄰居楊二嬸在傷心時總是號啕大哭
如洪水,跌宕著它的奔騰
村西周家的長女是啞巴,也不懂手語
她的悲喜,只能是一串咿咿呀呀的嗚咽
那些年我在鄉(xiāng)下,聽見麻雀嘰嘰喳喳
宛若嘮嘮叨叨的叮嚀。聽見喜鵲唱得歡喜
烏鴉叫得凄厲,貓頭鷹的嗓子里
懸著一條傾瀉的白練
我聽見司晨的公雞,尖叫中藏著一抹烈焰
被宰的豬,哀號中拉響一枚憤怒的手雷
只有羊羔的低喚,如神案下的祈禱
我一次次寫下詩篇,那些筆畫是脈搏中的力
一直連接著心跳,時而沉重,時而輕盈
殘 局
半生將近,命運漸成殘局
車已折戟沉沙,卒已一去不回
斜躍的馬失蹄卸鞍,隔山的炮銹跡斑斑
只有相士還伴著黑將,守著疲倦的中年
一個平庸的寫作者、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路人
限于方寸之間,遙望一生也過不去的楚河漢界
歲月的棋盤上,那拈棋的手一次次遲疑不決
無解了,無解了,日頭正在西斜
唯有長夜永臨,才會與時間達成和棋
回 應(yīng)
豬被摁在案板上,鐵鉤嵌入嘴里
刀伸進脖子……它掙扎著嘶聲哀號
聽起來,像是一種憤怒的哭聲
我相信,此時在世界的其他角落
還有屠刀下馬牛羊的長吼、雞鴨鵝的悲鳴
都在回應(yīng)這案板上的豬叫聲。就像這凜冽的風
回應(yīng)著我心口的折痕。不遠處竹海綿延
每年都會有卡車,拉著翠竹進城
制作成一雙雙筷子。而回應(yīng)筷子的舌尖
看似柔軟,卻是最硬,也最狠
金口河大峽谷
兩岸都是天塹,危崖刀劈斧削的角度
如同我四十多年幽深的歲月
在陡峭中下墜,懸于一抹風的薄刃
恍惚中,兩側(cè)正擠壓過來
驚得山坡收緊了身子
谷底的大渡河靜靜流淌,看似寵辱不驚
卻把一生的驚濤駭浪深藏于心
公路從水上穿過,一拐彎
便消失在崖后,就像是時間
解開了它的一個結(jié)
秋 涼
云那么薄。南飛的雁群拉曲了天空的弧度
那清涼的雁叫聲里,露水漸白
早霜微微高于晨光
它們有時排成一字
就像游子拖著道路回鄉(xiāng)
在蒙頂山眺望天際
青衣江迤邐而來,就像云端上的一把壺
傾倒出茶水。群山峰巒起伏
就像一群巨鯨在海面上露出脊背
在清晨的茶園里,我隨同枝頭的芽孢
吸蓄隔夜的露水。遠山上云霧稀薄
如同芽茶在沸水中冒出熱氣
更遠處,貢嘎雪山高聳入云
我看不見峰頂上雪的反光,但我知道
它正要把熱茶的那份清涼獻給天空
當 我 醒 來
醒來時,陽光正照進窗口
我仍然很疲倦。昨夜在夢里迎著風雨
風塵仆仆地跑了一宿。我一直感到
有什么緊緊地追在身后?,F(xiàn)在我終于看清了
是那抹照在床頭的陽光,彎曲著
傾斜著,就像一種溫情的囑托
早 班 地 鐵
早班的地鐵人群擁擠,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
獨自蹲在角落看書,像一片湖
在群山的環(huán)繞中守著自己的靜謐
夾在眾多低頭看手機的乘客中,他的專注
是湖面平靜,而又潛流暗涌
在湖底,水藻搖曳,魚蝦追逐
旋渦的中心是紙質(zhì)的文字之光,有著海嘯的力量
一批乘客如潮散去,又有一批乘客攜浪涌來
挨挨擠擠地,仿佛山巒起伏
而讀書的男孩終于起身了,他即將下車
那是一片湖連通了江河,就要奔赴大海
車窗外的隧道一片幽暗,偶有晃動的光
如同閃電,帶著奇跡與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