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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凸凹:小品文六則
來源:《湖南文學(xué)》2024年第11期 | 凸凹  2024年11月26日09:08

經(jīng)驗之果

今天停暖,雖然室外已到了19攝氏度,也感到冷。這就一如感情,感情一直熱著,突然冷下來,心中感到的冷,比實際的冷還冷。

昨天晚上,我在刺猬河大堤上遛狗,看到岸柳的苞芽已腫而紫了,不禁眼前一亮。因為紫,就是要開,為人間吐綠。

腳下的土地沉實,踩到上面,能聽到聲音。如再有數(shù)日陽光普照,水汽蒸發(fā),就會生出浮塵?;ㄩ_,風(fēng)起,揚(yáng)塵,北京的春天就是這樣——和煦與粗糲相伴而生。

狗能本能地分辨溫順與暴烈——與同類相遇,能交頸互嗅的,一定是有溫和的性情,相反,它一定是遠(yuǎn)遠(yuǎn)地躲避,躲避不過,就拱你足踝,求救于人。

這一點(diǎn),已得到多次實際驗證,所以,跟寵物一起,我也能識別狗。

但人就不同。人無先天機(jī)警,只有吃過虧之后,才有認(rèn)識,才長記性。所以人的生命成本比動物高。

美國人類學(xué)者赫舍爾在《人是誰》里說過,人的智力并不天然地就優(yōu)于動物——野鹿臨懸崖,它會自然收腳,而兒童會一直走下去,跌死;看見赭紅的炭火,狗會繞過,而姍姍學(xué)步的人類,會伸過手去,燙傷。

所以,說人類是“經(jīng)驗之果”,是對的。

這就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年輕的,有學(xué)歷的,就自然比年老的、無學(xué)位的高明么?把他們快速地提拔到高位,就一定會有期待中的作為么?相反,這里老而無用的暗示,會弱化、淡化這個社會尊老、敬老、愛老之風(fēng)。而無老就無幼,這不僅是儒家學(xué)說,更是生命規(guī)律、人生哲學(xué),它告訴人們,“老”承載著人類的“經(jīng)驗之果”,是人類前行的基礎(chǔ),沒有這個基礎(chǔ),人類不知從哪里上路,也不知將走向哪里,將會重新淪入在黑暗中的探索、在蒙昧中的瑟縮,其“幼”,也就會成為生命難以承受之重。

人之于酒,大醉,尚好,昏然睡去,如入忘川,尚可忘憂。但更多的時候,是不昏不醒,糾結(jié)在中間狀態(tài),起臥均不適,就殊難受。人生狀況也是如此,既順?biāo)煊植豁標(biāo)?,頗考驗人的耐性。于是,只有堅韌的人,才能行遠(yuǎn);沒有耐心的人,倉皇而敗。這里,老人們的耐心境界,是后來者的天然之師。

人與人相處也是的。并不是豁然的喜與厭、愛與恨,總是喜厭相伴、恩怨交結(jié)。有人說,要想讓兩個人分開,并不需要人為的離間,只需要放任他們朝夕相處,粘在一起。時日一久,他們會自己把對方的缺點(diǎn)放大,直至不能容忍。這一點(diǎn),在我故鄉(xiāng)的老人們那里得到驗證。老人們對不認(rèn)可的姻緣并不采取斷然的棒打鴛鴦,而是含笑以對,由他們?nèi)ァV皇沁t遲不給其名分,讓他們心虛。到了后來,讓他們虛的,不是外界的壓力,而是虛的自身沒有內(nèi)在動力,就自然而然地散去。家族之間也不因此結(jié)怨。這種“非暴力”維權(quán)行動,之所以有效,并不說明老人們有多么高明,它恰恰是一種人性的證明。我對毛姆的《人性的枷鎖》之所以百讀不厭,就是出自這方面的理由。

具體到親人之間,為什么愛與不愛都不能使其分離,是因為有家庭、家族的人倫“枷鎖”。這副枷鎖的材質(zhì),不是金屬,而是血緣。血緣是基因,決定生命的樣態(tài),區(qū)別與他人的不同,就有了物以類聚之象;血緣是原始股,無論升降,無論興衰,無論榮枯,本錢都是不能出讓的。還有,生命的一次性特征,也決定了親緣關(guān)系的不可再生——無論愛與不愛,下輩子都不可能再見。這種無可奈何,讓人產(chǎn)生畏懼,因而就產(chǎn)生了珍惜,在不愛中愛,在裂隙中求彌合,在怨恨中求恩德。為什么朱自清一篇庸常的《背影》,產(chǎn)生了那么大的感染力,是那個“背影”讓人們看到了親人的必然遠(yuǎn)去,在巨大的憂傷之中,對親情產(chǎn)生了悲憫。為什么彭程的一篇新作《對坐》,也在讀者心中激起聯(lián)翩的波瀾?是那個“對坐”的姿態(tài)(每天陪父母坐坐)讓人們醒悟到,應(yīng)對那個遠(yuǎn)去的必然結(jié)局,就要從珍惜身邊的老人做起。

生命與字詞

常常是這樣,只要鍵下了一個字詞,其他字詞,就會依次涌來,一如田間灌溉,溝渠一開,水自己就會鉆隙而至,不需農(nóng)人另外的照拂。只要電腦前一坐,人就被字詞推動,不停地鍵入,不知夜色已深。與其說是人寫字詞,不如說是字詞書寫人,寫作,有本身的慣性律動。

不知不覺間,字詞已有了撒豆成兵的陣勢,漫漫湯湯,烏黑一片。本沒有預(yù)定的意義,但字詞的方陣,已自己呈現(xiàn)出意義,這出乎寫作者的意料,令其驚愕不已。

不斷涌來的字詞,把人鎖定在座位上,倏忽間,已過半日。時光速進(jìn),大有生命被縮減意味,嘆人生苦短。但也被延長、延續(xù),因為字詞承載的意義,像插上飛翔的翅膀,飛出個人生命的狹小空間,進(jìn)入公眾視野。被眾人品味,被眾人傳遞——他們替你活。眾,不僅意味著空間的擴(kuò)大,也意味著時間的延續(xù),所以,“活”在眾中,比自己活,要深廣、長遠(yuǎn)。

而且,字詞在傳播過程中,會融入每個閱讀者的個人經(jīng)驗,到了后來,意義附著在意義上,就有了額外的意義。所以,寫作者,既是意義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意義的旁觀者,增值其中,遠(yuǎn)遠(yuǎn)地超越了自我。

再者,字詞鍵入的初始,是基于寫作者的感性體驗。當(dāng)字詞集合到自己能呈現(xiàn)意義的時候,就形而上了。形而上是抽象狀態(tài),它突破肉體局限,進(jìn)入精神境界。寫作者被字詞提升,有了脫俗的生命自足,因而沉著自信,意氣風(fēng)發(fā)。

這一點(diǎn),我的個人感覺,也可以予以驗證。

離開書寫狀態(tài)時,我的身體狀態(tài)感覺很糟:精神恍惚,哈欠連天,五臟六腑都好像安錯了位置,此起彼伏地發(fā)出異響,處處發(fā)出病變信號。特別是,確有病理存在的部位,痛感放大,似乎已病入膏肓,來日無多。但一進(jìn)入鍵寫狀態(tài),忙于字詞的安排,迷于意義的光亮,肉體就被遺忘了。被遺忘之下,所有臟器反而安分守己,靜靜地恪守職能,無碰撞的雜音,無錯位的疼痛。奇怪的是,待書寫完畢,舒適感覺依然延續(xù),不禁感嘆:生活本無事,肉身本無病,人閑不定,自擾之。

一如袁枚所說美色可醫(yī)病,書寫亦可醫(yī)病。如果說,人是一部機(jī)器,五臟六腑就是身體的齒輪,書寫過程,讓人凝神靜氣,無心他顧,進(jìn)入入定狀態(tài),而這一狀態(tài),就是秩序的恢復(fù),讓齒輪依固有軌跡轉(zhuǎn)動,就相安無事了。而且,閑下來的齒輪會生銹,動起來的齒輪才光滑,不會有梗阻,便不會有疼。

所以,依靠字詞的滋潤,我相信,我不會有什么大病,一定會活得很長。讓喜我者,額手相慶;讓厭我者,痛不欲生。

我還要說的是——

以道家話語作譬,入定乃寫作者的護(hù)身符。道家的符咒可以驅(qū)魔,寫作者的符咒可以驅(qū)病。所謂驅(qū)病,其實最根本的,是驅(qū)雜念。

浮躁世界、功利社會的種種元素,不可能不作用于寫作者。但一進(jìn)入字詞世界,被字詞推動,被意義召喚,被字兵軍團(tuán)簇?fù)?,頗有內(nèi)圣外王的自足胸懷。在這樣豪邁的氣度之下,金錢多寡、官位高低、功名顯隱,與我何干,又奈我何。一如無欲則剛,無私則行大道,驅(qū)除雜念之后,心無掛礙,便天地寬闊,不以己悲,不以物喜,氣華身偉,出世入世兩坦然也!

卡夫卡說,毫不諱言,因為寫作,我感覺我有一個“深廣的心靈世界”。

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在字詞里沉浸久了,好像有了“通”的能力,只要你給我一個命題,我都會給你有聲有色、入情入理地寫出。

所以,我不僅會長壽,還會——至少,會贏得足夠的生命色彩與光榮。

憐惜童心

今天是六一兒童節(jié),故真心盼望天氣好——因為好天氣能帶來好心情,好心情能帶來盈盈愛意,就能慷慨地滿足兒童的種種愿望,使其快樂。

也就是說,成人的快樂,是兒童快樂的前提;好天氣,又是成人快樂的前提。一如中國社會是官本位,官慈而民樂;兒童世界是以成人為本,父母清明,則兒童幸運(yùn)。巴掌和奶糖,不是由兒童選擇;主人爭吵,連寵物都迷惘,邀寵還是躲避,它不能自主。

有兩種聲音,對人有強(qiáng)烈吸引:一是胡琴的鳴奏,二是兒童的啼哭。昨晚公園遛狗,柳岸一角,傳來咿呀的琴音,不禁趨前,見一精瘦男人坐礁石上,兀自拉胡琴。胡琴小巧,細(xì)音卻致遠(yuǎn)。胡琴善奏悲調(diào),一聲嗚咽,人心頓亂,欲哭。故胡琴宜做乞討器具,它能觸動人的脆弱,情不自禁地施舍。兒童因為小,給人無助感覺,一放哭聲,就讓成人失措,頓生悲憫,不迭地給予,或懷抱,或吃食,或玩具,傾其所有,以期平息。一如有理不在聲高,我弱故我有理。

所以,我最怕弱小,因背后有溫柔之心所不能承受的東西。

依個人經(jīng)驗,童年不幸,會留下惱人遺疾。

少時貧,從無新衣,只拾母親所遺,即:我平時穿著,常是她用舊了、用小了的女褲女鞋。成年之后,對女士圍巾、女士絲襪,便有情不自禁的喜好,有時在暗處試著穿戴,居然有不可告人的快感。

兒時鄉(xiāng)下,動物餅干惹人垂涎,但無錢買,便在鄰人母雞的腹下,把蛋偷偷拿走,到村口小店“換”一二兩。成年之后,嗜書如命,而書價偏高,常生偷書念頭,拿起又放下,飽經(jīng)折磨,恨天恨地。

十四歲才吃上第一頓白米飯,是級任老師所剩,因久放變餿,報紙包下,囑拿回喂雞。卻一路自食,到家已罄,因飯香誘人,不以為腐。事后腹瀉,三日昏沉,瀕臨死。成年之后,不愛面食,只愛米,即便吃出了真菌腳氣,也樂此不疲。常惹人詫異,你人生京西,卻有江南食性,何故?怕露出身,讓人小覷,便置若罔聞,含笑不語。

人說,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我卻要說,都要富養(yǎng)。因兒時遭遇,不論男女,均影響終身。余裕之下,不生卑念,不生頑劣,有健康品性。兒時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不是小事,它是日后的精神土壤。

晚間到小區(qū)門口水果店買西瓜,遇小老板的六歲小兒跟他要奶油冰棍,他厲聲斥責(zé),買什么買!我說,你生意興隆,日進(jìn)斗金,卻吝嗇于一支小小的冰棍,難道你就認(rèn)得錢?他說,哪能跟你比,一月好幾千,我掙的只是一點(diǎn)辛苦錢,一直就是窮人。我憤憤地說道,正因為你窮,這冰棍你才必須買,你再窮,也不能讓孩子感到窮,不然我就舉報你,告你不合法經(jīng)營,整天缺斤短兩。

他只好悻悻地去買,且嘟囔道,你真愛管閑事。

今天是六一,就管一回吧,以后就緘默,因為平民百姓最恨的就是自以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

但心中總有一念:自己苦過了,就不要再讓兒童苦。一是,他們對這個世道過于信任;二是,它關(guān)系到成人應(yīng)有的生命自尊。

幻想,自主的樂趣

邵洵美說,他不喜夢,而喜幻想——夢是不期而來,不由自主;而幻想,是如約而來,自己可以主宰。

我說,有一種夢是感應(yīng),總出現(xiàn)在一些固定的日子。譬如每到清明節(jié)、寒衣節(jié)(俗稱鬼節(jié))和父親的忌日,父親都會在我的夢中出現(xiàn),一如生前模樣,與我娓娓而談。這是因為父親去世太早(僅52歲),我對他有持久思念。

我基本同意邵洵美的說法。因為幻想是人的主動行為:如遇殘缺,靠幻想可以修補(bǔ);如遇別離,靠幻想可以歡聚;如遇貧窮,靠幻想可以富裕;如遇沉悶,靠幻想可以激活;如遇無奈,靠幻想可以如愿;如遇無趣,靠幻想可以浪漫;如遇冰冷,靠幻想可以溫暖——它可以緩解人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讓生命有余裕,有張力,因而有片刻的解脫,享受自娛。

今日上午,見一不喜見者,因為他虛偽,當(dāng)面諂媚,背后謠諑。他紅唇白牙,喋喋不休,我深以為煩,幾次生摑其臉的念頭。為避失措,我微笑著面對他,做傾聽之狀,可心思已進(jìn)入了冥想之地——

我看到了她背上的黑痣??吹搅怂谀就袄锵茨_。她把腳放在茶幾上,在十個腳趾上涂丹油。她從小指涂起,從容仔細(xì),長發(fā)擁肩,顯得肩胛秀美。涂畢,自我欣賞,臉上有盈盈笑意。我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把腳藏進(jìn)絨毛拖鞋,雖相熟,卻羞怯,有動人嫵媚。我與她擁吻,舌蕾有干草氣息,令我沉醉。偷覷她的吻相,見她雙眼緊閉,一絲不茍地沉浸。后來,我躺在她的腿上,聽她念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她的聲音柔美如夢,卻清晰入耳,因而一節(jié)畢,又續(xù)一節(jié),不叫她停歇。一如母親溫馨的搖籃曲,消泯兒童的驚懼,我糾結(jié)的心漸漸舒展,竟至睡去。她依舊念,念給她自己……

那人終于聒噪完畢,見我目光凝聚,微笑如初,以為是被他感染,頗為自得,說,能做會心交談?wù)?,唯有你,你畢竟是真正的書香門第。

我假意留他吃飯,他識趣而退,說,這已經(jīng)非常打擾,留待來日再敘。

我知道他一定會再來,來滿足他的虛榮;而我還會在幻想中得救,不得罪小人。

送客走,我推窗散氣,頓覺清爽,索性侍弄室內(nèi)的綠蘿——松其土,澆其水,摘其枯葉,讓綠意愈加氤氳。內(nèi)心愉悅,覺人生有趣。

不迷之“迷”

昨晚在刺猬河邊遛狗。

兩岸坐滿了垂釣的人。

地面溫度已到了三十六攝氏度,人們以這種方式避暑,因為垂釣需靜心,“心靜自然涼”,他們可以把暑熱暫時忘卻。

然而狗也熱,一心想到河里去游泳,幾經(jīng)阻攔未果,終于入河,攪起一圈圈漣漪。

垂釣者頗不悅,認(rèn)為河里一出現(xiàn)狗,就再也釣不著魚了。因為“是貓沾腥,是狗吃肉”,魚對狗有天然的恐懼,所以狗出現(xiàn)在河邊,是釣者的兇兆。我說,你們的目的又不是魚,而是享受釣,魚非魚豈不是一樣?他們說,是釣者,眼里就有魚,即便不僅僅是為了魚。

既然談不攏,也就不再客氣,任愛犬暢游。因為魚是公共的,而狗是自己的。

每次遛狗,我都穿著一件鄉(xiāng)下屠夫常穿的白紗布褡褳,腋下開口,露濃密腋毛,僅靠布襻連接,且為了防止愛犬溺水,手里掌一長長竹竿,做派有蠻者之風(fēng)。他們便有所顧忌,怯于爭執(zhí),只是無奈地?fù)u頭。但我分明聽到他們低聲嘟囔道,狗也就算了,可恨的是人,手里晃悠著一支破竹竿,“竿”通“趕”,把魚都趕走了,還釣什么釣?養(yǎng)狗的都霸道。

回程的路上,我想,釣盡管釣就是了,還講什么似是而非的迷信?

我的祖父和父親,都釣過魚,做過獵人,在漁獵活動中,也都染上了迷信的習(xí)性。從他們身上我知道,迷信與漁獵者相伴,在此基礎(chǔ)上,產(chǎn)生了無數(shù)預(yù)兆和巫術(shù),所以漁獵活動,并不像城里人所想象的那樣灑脫,其中有太多的禁忌。

譬如——

他們認(rèn)為與有眼疾者、頑劣者和婦女相遇,就是不祥之兆。所以,獵人每逢出獵,先要前后左右觀望,一旦發(fā)現(xiàn)上述這些人,就要躲避,或轉(zhuǎn)道而行。如果某婦人斜刺里出現(xiàn),躲閃不及,只好打道回府。一些心地善良的人,知其忌諱,會主動回避,讓獵人感激。

譬如——

路遇空車,或劈柴車,被認(rèn)為是對狩獵不利;相反如果大車?yán)镅b滿了谷物、貨品,乃至干草,則認(rèn)為是好兆頭。如遇拉棺材的車,則更是上上大吉,因為棺材是裝尸的,尸通“實”,預(yù)示著滿載而歸。這個說法,甚至影響了其他的行為,比如娶親、出行。遇到出殯人群,不僅不是晦氣,而且因為“棺”通“官”,后代就有官運(yùn),走路就有官道,通暢而平安。相反,遇到娶親的隊列,就大不吉,因為“沖喜”。所以,別人家娶親時,你不要出遠(yuǎn)門,要到他的場面上喝喜酒,這叫沾喜、沾仙氣。自家迎娶時,如遇同樣的陣勢,要迅速往地面上扔事先預(yù)備好的頂針或瓷碗,以對抗妨礙。

又譬如——如果狩獵途中聽到烏鴉、貓頭鷹和蝙蝠的鳴叫,則認(rèn)為是不祥之兆,就要處處小心。如果第一槍打偏了,第一條魚沒咬鉤,就預(yù)示著這次漁獵活動不會有好結(jié)果,不如及早收場。如果一頭獵物,屢打不中,或者即便捕到,也自行逃脫,就不要打了,因為它已修煉成仙,不可冒犯,如果執(zhí)意窮追,會危及獵人的生命。我父親曾緊盯過一只雪狐,槍總是打不準(zhǔn),就用地夾,狐貍被夾住之后,自己咬斷了腿逃走,在即將被追上的時候,又放出惡屁,他就大為驚駭,認(rèn)為遇到了狐仙,就主動放生。后來父親患癌癥過早離世,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反復(fù)叨念,說自己得罪了狐仙,它索命來了。

還譬如——

釣魚的人身邊的水桶往往是空的,因為他們承繼了一個古訓(xùn):裝魚的桶在未釣得第一條魚之前,不要盛水,魚一得水,就跑掉了。還有,狩獵的人,一般不親自解剖獵物,因為獵物的靈魂會給獵人的眼睛里留下記號——兇光,以昭示給后來的同類。鄉(xiāng)下人常說的,殺氣太重的人不適合當(dāng)獵人,或許就是從這里而來。

追尋迷信和禁忌的形成原因,是不難的。因為漁獵,是先民的一種生存活動,在那種原初的條件下,人類對大自然的認(rèn)識能力和水平極為低下,每當(dāng)遇到或聽到用自己的知識難以解釋的事物及現(xiàn)象,自然要托付給神怪、靈異等冥冥中的力量,從而編造出雖然荒謬卻言之鑿鑿的解釋,熱心聆聽者又結(jié)合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予以補(bǔ)充和證實,神秘文化就越來越發(fā)達(dá)了。而漁獵者又與一般的先民不同,他們更直接、更深入地進(jìn)入大自然的內(nèi)部,更有現(xiàn)場的感受。譬如一個獵人只身在森林里過夜,漆黑又寂靜的周圍環(huán)境會讓他異??謶郑?dāng)他聽到那在森林峽谷中迂回不已的野獸嘯叫,自然會把它當(dāng)作是某種怪物發(fā)出的聲音,并把附近野兔跳躍時弄出的窸窣,認(rèn)為是怪物走近的腳步。特殊品種的叫聲,如烏鴉、蝙蝠、貓頭鷹,凄哀如哭,讓獵人頓感戰(zhàn)栗,以為是妖魔現(xiàn)身,大難降臨。所以,種種神秘現(xiàn)象的描述和奇異感受的傳播,都是來自漁獵者——首先將林妖形象傳到人間者,就是獵人;首先發(fā)現(xiàn)“美人魚”者,就是漁夫。

到書房搜尋有關(guān)的讀物,找到俄羅斯專事漁獵題材寫作的阿克薩科夫的《暴風(fēng)雪》,興味而讀,發(fā)現(xiàn)俄羅斯民間的迷信和禁忌,許多都跟我國的相同,不禁感到,在愚昧落后的前提下,不同民族的認(rèn)識殊少差異,只是后來的知識修養(yǎng)、科學(xué)水平和文明程度的不同,拉大了距離,有了文野之分。而現(xiàn)在的城市化、全球一體化,又逐步在消泯這種差異,千篇一律之下,可堪回味的、獨(dú)特的生命感受漸漸稀少,那種記憶中的“迷信”風(fēng)俗,反而讓人感到些許親切,因為它可以間離現(xiàn)實,給想象營造空間,讓人類還有夢幻。

不禁懷念兒時由祖父和父親的漁獵活動而帶來的樂趣——

鲇魚只一根脊骨而無須刺,燜酥了之后,用筷子往魚背上一戳,便分解出兩瓣肥腴的酮肉,可放心地大口吞食,大快朵頤。

整只麻雀用泥密封(泥中放上鹽屑),放到炭火上燒烤,到了相宜的時辰,重重地往地上一摔,泥殼分裂時,自動把羽毛撕去,裸裎粉紅雀肉,鮮嫩無比。

松鼠去皮,掏去五臟,在案板上剁碎,爆炒,或汆丸子,有雞肉味道。

斑鳩肉與雞肉相比,更讓人下酒,雞肉柴,而斑鳩肉醇厚。

獾肉多脂,燉在鍋里,能香飄四鄰,能讓粗糙食物,譬如窩頭、玉米面餅,吃出細(xì)糧感覺。

即便是狐貍,剖后在冷水里浸泡三日,除去臊氣,也可以進(jìn)食。只是要多預(yù)備大蒜,因為剛咽下去時是香,再一回味,就有一股似臊非臊的味道,得靠大蒜平息。

……

說來說去,這些樂趣都是建立在“饑餓”之上,那是旱澇頻仍,家無余糧,雖撙節(jié)而食,也僅夠一季的飽,其余三季,或瓜菜代之,或去漁獵。父親患惡癥,總是反思自己殺生,讓家人唏噓不已。其實他的漁獵,不是習(xí)性,而是為了“活”的被迫行為,他不應(yīng)該自責(zé)太重。但是,有關(guān)漁獵的迷信對他的影響太深,他聽不進(jìn)別人的解釋。到了我這一代,就遠(yuǎn)離漁獵了,雖對舊時傳說有科學(xué)解釋,但禁忌有暗示作用,細(xì)一思忖,對待過去那些“迷”之樂趣,往往讓人在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間遲疑不決。

辯證的存在

晚,看電視時不能入定,總有游絲出現(xiàn),索性抻紙而記——

公雞總是叫的,但人們已充耳不聞,認(rèn)為時代已變,時間的刻度只痕于鐘表,它的用度,僅限于餐桌。但公雞不察,激情永在,紅額冠,醒睡眼,無絲毫懈怠。即便是高樓大廈,草木不生,它也有時間感覺。

母雞一下蛋,就咯咯地叫,至今不改,惹人煩厭。認(rèn)為它太重自我,稍有成就,就大聲宣言,境界低下。但若換個角度,結(jié)論就不同:母雞有擔(dān)當(dāng),怕蛋丟失,善意地對人提醒,及時地?fù)?。因為?dāng)下非分之念泛濫,處處伸手,理直氣壯地掠人利益。如此看來,母雞之叫,是在體貼、悲憫人。

小貓不知貧富,也不分家人與路人,只要施以美食,它就對你溫順。家人不悅,說小貓無心,且嫌貧愛富。其實貓小氣度大,不揣陰私,放眼四海,對誰都信任,最懂感恩。

小鳥無肉,卻鳴于高枝;豬羊慵肥,卻只能待于圈中。狼性不羈,荒原奔跑自食而足;豚鼠溫順,離開豢養(yǎng)就不知尋覓。都詮釋著眾生平等的道理。

人與人相晤,高聲說話,常意味著心遠(yuǎn);情侶蜜語,總是聲低。公然而大聲的斥罵,往往失去分量,因為它首先暴露的是自己的劣相,把旁觀者的同情推給對方;而小聲的怨責(zé),因為只有對方能夠聽懂,反而有錐心之痛。

玫瑰狀愛情,雖美,卻不耐思量,因為花開有時,很快就凋零;松柏喻友情,雖無華,卻意韻悠長,因秋霜冬雪中,總是青的。

人心雖熱,時過即冷;碑刻雖硬,卻易風(fēng)化;字紙雖薄,卻藏之久遠(yuǎn)。所以,記憶的保留,不朽的實現(xiàn),人心不如碑刻,碑刻不如字紙。這或許就是寫作的意義。

【凸凹,名史長義,著名散文家、小說家、評論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文聯(lián)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房山區(qū)文聯(lián)名譽(yù)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文學(xué)評論為主,已出版著作近40余部。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種文學(xué)年鑒、選本和大中學(xué)教材,作品獲省級以上文學(xué)獎30余項,其中,長篇小說《玄武》獲北京市建國六十周年文藝評選長篇小說頭獎和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獎;散文獲冰心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金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和十月文學(xué)獎,2010年被評為北京市“德藝雙馨”文藝家,2013年被授予全國文聯(lián)先進(jìn)工作者稱號?!?/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