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大寫的真人
2024年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一百二十周年誕辰,許多年輕作家都曾得到過他的幫助。作家、詩人趙麗宏與巴老跨越數(shù)十年的交往,兩代作家之間的惺惺相惜和深厚情誼,令人感動。
一
我與作家、詩人趙麗宏初識于1984年末。那年,中國作協(xié)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京西賓館召開。作為大會的工作人員,我在會上注意到一位與我年齡相仿的青年作家代表。他經(jīng)常與許杰、徐中玉、錢谷融等前輩在一起有說有笑,十分親熱。有人告訴我,這位青年是詩人趙麗宏,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xué),而那三位長者正是他的大學(xué)老師。他對師輩的尊敬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翌年,上海作協(xié)從文聯(lián)獨立出來,開始了篳路藍縷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一方面,通過舉辦“青創(chuàng)班”積累后備力量;另一方面,廣泛招募來自工廠、學(xué)校等基層單位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人才,組建專業(yè)作家隊伍。就在這時,我得知趙麗宏將離開《萌芽》雜志社,加入作協(xié)。
同年,趙麗宏隨王元化率領(lǐng)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了墨西哥和美國。代表團中還有小說家張一弓。在出訪期間,張一弓主動與趙麗宏聊起自己與巴老的往事,正是巴老力排眾議,在1980年第一期《收獲》雜志上發(fā)表了他的中篇小說《犯人李銅鐘的故事》。該作品后來榮獲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聽到這個故事,趙麗宏感同身受。盡管他與張一弓受到巴老幫助的方式不同,但兩人都經(jīng)歷了激動人心的時刻……
1986年5月,作協(xié)有通知給趙麗宏。我家離他家很近,所以由我把通知交給他。那時住房緊張,趙麗宏住在一居室里??看暗膶懽肿郎狭林鵁簦w麗宏正伏案寫作。雖然是白天,但窗簾卻被拉下,這是他當(dāng)年寫作時養(yǎng)成的習(xí)慣。他調(diào)侃說,這是“在黑暗中尋求光明”。我怕打擾他,剛想離開,他拿出一本剛出版的散文集《維納斯在海邊》,并在扉頁上題簽后送給我。這是我收到的第一本簽名書。那天,我們聊了些啥都已記不得了,但他說的一句話我至今難忘。他說:“作家最終是用作品來說話的?!?/p>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翻開書頁,看到趙麗宏在《自序》中記載著巴老給他題詞的事。我心里很羨慕。若干年后,我和他聊到這件事時,趙麗宏向我講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1984年,他讀了巴老陸續(xù)發(fā)表的《隨想錄》,非常感動,忍不住給巴老寫了一封信,表達了對巴老的欽敬之情,希望能得到巴老的新書,并請求巴老能在書上為他題一句話。信寄出后,他感到自己有點冒昧。心想,巴金這么忙,哪有時間回信。四五天后,正在家里寫作的趙麗宏突然聽見樓下有人喊他的名字。下樓一看,是郵遞員送來了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趙麗宏一眼就看到信封上寄件人的親筆簽名:巴金。拆開看是一本《序跋集》,扉頁上有巴老的兩行題詞:“寫自己最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贈趙麗宏同志,巴金,1984年11月15日”。巴金用最樸素的語言道出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真諦。這兩句話成了趙麗宏創(chuàng)作的座右銘。
趙麗宏對巴金的熱愛,始于童年時代。幼年的趙麗宏有個習(xí)慣,每當(dāng)讀到喜歡的書,就會記住作家的名字,并設(shè)法尋找他的其他作品。有一次,他讀了愛爾蘭作家王爾德的《快樂王子集》,非常喜歡這本書,但那時卻找不到更多王爾德的作品。他在書中看到了翻譯者的名字——巴金。于是,他開始尋找并閱讀巴金的書籍,包括《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以及《愛情三部曲》(《霧》《雨》《電》)等多部散文隨筆。通過閱讀這些作品,趙麗宏感受到了人生悲劇帶來的沉重情緒,同時也意識到這背后是一位善良正直之人所傳達出的對世界的美好愿景。
1977年5月23日,在上海友誼會堂舉行了一場文藝座談會。作為年輕業(yè)余作者,趙麗宏受邀參加詩歌組討論。會議期間得知巴金也在小說組參與交流,他悄悄走到隔壁半開的門邊向內(nèi)張望,見到了滿頭白發(fā)的巴老。兩天后,巴金的散文《一封信》發(fā)表在《文匯報》上,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座談會結(jié)束時,趙麗宏希望再見見巴金。散會后,他等候在友誼會堂門前的廣場上。不久,他看到巴金與黃佐臨、柯靈、王西彥、草嬰、黃裳、徐開壘等人從會場走出來,他們在廣場上停留,圍在一起談笑風(fēng)生。趙麗宏遠遠望著巴老含笑與大家話別,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消失在人流中。
1986年1月,趙麗宏提議組織一次拜訪活動。之后,王安憶、趙長天、宗福先、程乃珊、王小鷹、陳村等青年作家相約來到巴金家里。這次會面令人難忘,大家圍坐一起暢談甚歡。巴金靜靜地聽著年輕人分享各自的故事,偶爾也會微笑著插幾句話。陳村剛從九寨溝回來,他向巴金介紹了九寨溝的美景。巴金聽后感慨地說,我的家鄉(xiāng)在四川,九寨溝沒去過,以后有機會要去看看。巴老與青年作家在一起,興致勃勃,仿佛也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歲月……
二
那時,正值巴金寫作《隨想錄》接近尾聲。趙麗宏被巴金面對種種壓力卻不顧疾病困擾創(chuàng)作《隨想錄》的精神感動。他每次去看望巴金前,總要先去花市挑選鮮花,把花送到巴金的客廳里。他送過蠟梅、水仙和玫瑰。一次,他去看望骨折住院的巴金,從花店里挑了一束水仙花,并從自己的收藏中選了一個青花瓷瓶,將水仙插入青花瓷瓶送給巴金。后來,巴老把花瓶與中外友人送他的藝術(shù)品一起轉(zhuǎn)送給成都的“慧園”。有一天夜晚,小偷潛入“慧園”行竊,偷走了這個花瓶,但對玻璃柜中的珍貴手稿視而不見。趙麗宏聽說此事后,這樣對我說:“小偷認為那些破舊的字紙不值錢,而巴金捐贈的青花瓷瓶一定值錢。我送給巴金的那個瓷瓶盡管被偷,也許起到了保護巴金手稿的作用,也算物有所值了。”
趙麗宏多次帶著年幼的兒子小凡去拜訪巴金。盡管年紀尚小,小凡卻常聽父親提起巴金,并閱讀過《隨想錄》中的篇章,如《小狗包弟》。1994年的除夕夜,父子倆再次前往探望巴金。趙麗宏還特意讓小凡為巴老準備了一份禮物——一幅畫。畫中描繪了一個冬夜,天空飄著雪花,一間小屋亮著溫暖的燈光,屋內(nèi)有一位老人蜷縮在燈下。巴金對這幅畫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詢問小凡畫中的含義。小凡解釋說這是冬天的場景。當(dāng)被問及畫中的老人是誰時,小凡笑稱是一位被困在房內(nèi)的老爺爺,正期待春天的到來。巴金感慨地說:“我很羨慕你,我比你大八十一歲。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多喜歡的事情可以做?!毙》埠闷娴貑柨蛷d里的陶瓷狗是否是“包弟”,巴老告訴他,真正的包弟已經(jīng)不在了,這只瓷狗是外國友人送的禮物。他還回憶起包弟生前的情景,如果它看到小凡來訪,一定會站起來作揖歡迎。巴金模仿包弟的動作,引得大家笑聲連連?;丶业穆飞?,小凡好奇地問趙麗宏:“巴金爺爺?shù)念^發(fā)一直都是這么白嗎?”趙麗宏回答說:“不是的,他年輕時也是黑發(fā)。那些黑發(fā)如今已化作書籍、深刻的思想和無數(shù)動人的故事,永遠留在了這個世界上?!?/p>
趙麗宏在《滄桑之城》中專門有一章寫巴金,其中寫道:
我不會忘記武康路/那個小小的花園/巴金曾站在門口/微笑著向我揮手/那一頭白發(fā)/在斜陽里晶瑩如雪/他的微笑/含著歲月的滄桑/含著人間的深情……
三
1998年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94歲的生日。上海作協(xié)主席團成員前往醫(yī)院探望他,趙麗宏也在場。那段時間,巴老的健康狀況不太穩(wěn)定,但見到年輕作家來訪仍然非常高興。大家聚在一起談?wù)撐膶W(xué)和時事。巴老坐在輪椅上,聽得多說得少。這讓我想起了十多年前趙麗宏和幾位青年作家一起拜訪巴金的情景。當(dāng)時留下了一張合影,照片中的那些年輕人已成為文壇上的佼佼者,并且承擔(dān)起了推動文學(xué)事業(yè)發(fā)展的責(zé)任。這正是巴老所期待看到的景象——新一代人才不斷涌現(xiàn)。我拿起相機記錄下了這一刻。
僅僅過了三個多月,一場重病讓巴老臥床不起。趙麗宏一直想念著巴金,總想找機會去看望他。2000年4月,趙麗宏打電話給小林詢問何時方便探訪。得知巴老病情相對穩(wěn)定,可以前來探望。小林還提到巴老喜歡聽音樂,但是病房里只有幾盤音樂磁帶。她問趙麗宏是否能帶些新的音樂磁帶來給巴老換著聽。作為一個熱愛音樂的人,多年來趙麗宏一直保持著邊寫作邊聽歌的習(xí)慣。他從自己的收藏中挑選了二十盤音樂磁帶,包括貝多芬的《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鋼琴奏鳴曲《月光》《悲愴》和《熱情》,還有肖邦、李斯特等人的鋼琴曲,柴可夫斯基和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以及其他一些輕柔抒情的音樂。
第二天,趙麗宏帶著一束牡丹花和這些音樂磁帶來到了華東醫(yī)院東樓1713號病房。走到床邊時,他對巴老說:“巴老,我給您送花,給您送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我們都很想念您,盼望您早日康復(fù)。”看著趙麗宏,巴老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這時,小林說:“我爸爸要和你說話呢?!壁w麗宏見巴老說話困難,擔(dān)心巴老累著,便退到外間。巴老那時病情還算穩(wěn)定,他每天除了聽音樂,還收看電視新聞,甚至分兩次看完了京劇《貍貓換太子》的錄像。聽說這些情況,趙麗宏十分欣慰。
2002年11月25日,趙麗宏到南三樓病房為巴老“慶生”。他走到床前,見巴老微閉雙眼,在音樂伴隨下度過寂寞的時光,讓心靈暫時得以安寧。趙麗宏默默地看著巴老,心里說不出的難受。他曾把當(dāng)時的感受,寫進了長詩《滄桑之城》:
全世界都在慶祝/他一百歲的生日/無數(shù)人贊美著/他的品格/說他是時代的良心/而他卻以沉默/忍受著旁人難以體會的苦痛……
2005年10月17日午后,巴老的病情十分危急。趙麗宏得到消息立即趕往醫(yī)院,與陳丹晨、孫颙、趙長天、陳思和、宗福先、臧建民、周立民等作家聚集在南樓的陽臺里,透過落地長窗焦急地看著病房里醫(yī)護人員實施搶救,大家都期盼著出現(xiàn)奇跡,希望巴老能轉(zhuǎn)危為安。可是,天不遂人愿,傍晚時分,巴老在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曲《悲愴》的旋律中走完了百余年歷程。次日,趙麗宏以《巴金,高舉著燃燒的心》為題創(chuàng)作了一首悼詩,他手書了這首詩,展示在作協(xié)大廳為哀悼巴金而布置的花壇前。他在詩中寫道:
我仿佛看到他高舉著一顆燃燒的心/在苦難中奔跑,在泥沼中掙扎/在寒冷的歲月映照尋找真理的路/他把自己化成泥土,哺養(yǎng)春天的草木/他在激流中探求幸福,在寒夜里追尋光明/他告訴歷史:敢說真話才是大寫的真人……
巴金去世后,趙麗宏一直在想一件事:他認為巴金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住宅和花園應(yīng)該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一個文學(xué)紀念館,讓后人能來到這里,懷念這位偉大的作家。武康路113號,巴金的故居,是屬于這個城市、這個時代、這個民族的寶貴文學(xué)財富,是重要的精神遺產(chǎn)。
2006年3月,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趙麗宏精心撰寫了“建議在上海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館”的提案。此提案的聯(lián)署人包括馮驥才、梁曉聲、賈平凹和張抗抗。提案中沒有華而不實的辭藻,而是提出了具體可行的建議。他詳細規(guī)劃了展示功能,如何保管資料、實物、圖片、影像、家具,甚至包括如何妥善安排親屬等事宜。這個提案得到了國家和上海各級部門的重視。經(jīng)過五年的整理和籌備,“巴金故居”于2011年正式掛牌開放,成為上海重要的文化景點和文學(xué)地標。
在“巴金故居”組織的講座、展覽和紀念活動中,經(jīng)??梢砸姷节w麗宏的身影。近日,在紀念巴金先生誕辰120周年的“2024,讀巴金”活動中,趙麗宏在徐匯書院主講“懷念巴金最好的方式是讀他的書”。他用詩人獨特的語言,講述了他和巴金的交往,兩代作家間的惺惺相惜和深厚情誼,感動了會場上的每一個人。我在直播視頻中看到了這場講座,場內(nèi)座無虛席,氣氛非常感人。在最后的提問時段,很多讀者向趙麗宏提問。有一個年輕的讀者問他:“有沒有想對下一代作家說的話?”趙麗宏不假思索地說道:“還是巴金先生提倡的三個字:說真話。”
(作者系巴金生前身邊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