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鐵籬寨”
霜降過去一周后，院子里大烏桕的濃綠樹頭還不見動靜。可能是氣候變化的原因吧，最近幾年，這棵“消息樹”——霜降應(yīng)時泛紫紅，變色推遲了。倒是一箭之遙的小區(qū)西門墻籬邊的一棵苦楝樹，泛黃的果實苦楝子一簇簇而沉甸甸地垂下，與向上趨高、馬瓟兒大小的青黃色的枳——枸橘的果實，交相輝映，一小一大對比明顯。看著挺有趣，我將它們勾畫下來，連同照片發(fā)朋友圈，曰“又見鐵籬寨”，引起一眾好友的點贊。
點贊者多是過來人，懷有些許“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欣喜。此物的確是不易見到，而我年輕時也不認(rèn)識它，畢竟老家沒有。
那是1999年前后，這個地處鄭州近郊的家屬院剛建好，樓房周圍光禿禿的，我們幾個人便四下尋找適宜生長且有意思的花木，比如銀杏、梧桐、合歡、石楠、竹子、女貞、桂花、棕櫚、枸骨、紫藤、凌霄、白玉蘭、紅玉蘭等?！绊n信將兵，多多益善”，除了去林場選購，還有憑人情白要的。當(dāng)時大一點的銀杏樹很貴，我就去一個學(xué)校挖，校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了，管后勤的人卻明從暗抗。烏桕樹則來自友好的洛陽林校。十多棵苦楝樹，是我在三環(huán)外的荒地里發(fā)現(xiàn)的，請工人挖來栽好，現(xiàn)在比水桶都粗了。枸橘也是通過熟人介紹，從新鄭一個部隊的園子里弄來的。紫荊、枸橘、鳳尾絲蘭沿院墻精心栽種，我一直稱鳳尾絲蘭為劍麻，后來才知道叫錯了。
枸橘俗名“臭橘”，不在嘉木之列，“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它瘦骨嶙峋，靠墻生長，渾身長滿了皂角一樣長短不一的刺針。舊時過日子，看家護院是大事，中原人無論貧富皆有院墻，枸橘是天然的籬笆，故稱“鐵籬寨”。淮南人家少有院墻，屋門朝外，卻也有栽枸橘的。清明時節(jié)，大別山的紫荊、玉蘭、杜鵑、油菜花盛開，葉青枝綠的枸橘頗另類，獨立成灌木樹狀開五瓣小白花，香馥馥的，招蜂引蝶最多。為什么香？因為它是橘柚和檸檬家族里帶著野性的小姊妹呀！在南陽唐河，宛人于清明谷雨之時換上單衣薄衫調(diào)冷涼粉，白如玉的豌豆粉切條，料汁紅褐，還手剝枸橘綠瑩瑩的嫩葉芽曰“陳刺芽”，與涼粉一塊兒拌了吃。枸橘結(jié)的果實是中藥材，名曰“枳實”。而且，它和海棠、棠梨、丁香、蘋果樹一樣，秋來多開反季花。鄭州的公園里，枸橘老樹常在陽歷八九月陸續(xù)再花，誘使桂花早開，蔚然成景。
我有一本《北京園林植物識別》，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出版，是主編之一呼智陶老師的簽名本。書中的蕓香科植物里記有枸橘，“橘”字寫作“桔”，括號注明“枳、鐵籬寨”，曰：“枳屬灌木或小喬木，小枝綠色，稍扁平，有棱角，枝刺多而尖銳，基部扁平。花兩性，白色，芳香，先葉開放?！敝劣诋a(chǎn)地及用途：“原產(chǎn)我國淮河流域。開花時節(jié)滿樹白花，秋季金黃色果實綴滿枝頭，在園林綠化上頗有觀賞價值，北京各公園均栽植。花可以提取芳香油。全株可入藥，果健胃消食，理氣止痛。葉可行氣消食，止嘔?！笨梢匝a充說明的是，目前在鄭州或鄭州以南，枸橘幾乎是常青植物了。
枸橘的果實大小不一，而且入藥者并非秋來發(fā)黃的成熟果實。我曾在欒川的九龍山溫泉景區(qū)，五月初看村民打枳實，是才結(jié)的嫩實，軟棗大小，收集起來，攤在葦箔上曬。記得后來路過一爿無人居住的老院子，院墻的籬笆門沒用竹子和荊條，而是用削去刺角的枸橘莖稈編就的，還可上鎖關(guān)閉，兩邊仍貼著過年的大紅對子。
前兩年小區(qū)改造，加裝電梯并新建停車場，多個施工隊齊頭并進，挖掘機、壓路機橫沖直撞。二十多年前載的樹苗皆已長成大樹，唯大烏桕幸免于難，桂花、棕櫚、香樟、石楠、枸橘等，被機器碾壓戕害，慘不忍睹。改造工程結(jié)束后，小區(qū)里的枸橘僅剩三四棵受傷的，讓人心痛不已。沒承想今年它竟然自愈，不誤開花結(jié)果——人對它有感情，它也懂得自強自立。
其實，鐵籬寨不止枸橘一種，《救荒本草》有柘樹（柘刺）而無枸橘。周王說：“本草有柘木，舊不載所出州土，今北土處處有之。其木堅勁，皮紋細密，上多白點，枝條多有刺，葉比桑葉甚小而薄，色頗黃淡，葉稍皆三叉，亦堪飼蠶。綿柘刺少，葉似柿葉微小。枝葉間結(jié)實，狀如楮桃而小，熟則亦有紅蕊，味甘酸。葉味甘，微苦。柘木味甘，性溫，無毒?！薄熬瑞嚕翰赡廴~煠熟，以水浸洳，作成黃色，換水浸去邪味，再以水淘凈，油鹽調(diào)食。其實紅熟，甘酸可食。”豫東的柘城以柘樹而名，千樹園景區(qū)內(nèi)至今還有古柘樹。蠶分多種，吃桑葉之蠶，偶爾可以吃柘樹葉；還有吃柞樹葉、臭椿樹葉、蓖麻葉的蠶，體形大且有刺，叫柞蠶。大河兩岸平地修房蓋屋，環(huán)墻栽植枸橘，也有人家栽柘刺做籬笆的——新鄭的小喬鎮(zhèn)尚未變成園區(qū)之時，我在那里看舊年的老瓦房與地堡院，頹廢的門頭上有成片的柘刺。柘樹果實的成熟期與桑葚相同，麥?zhǔn)罩熬妥兗t了，它沒有楮桃又名構(gòu)桃的果實大，還不及山茱萸的果實大，至于味道，堪比雞肋。
老家沒有枸橘，有柘樹卻鮮為人知。十多年前編纂《北洼村志》的時候，我與編者商量，特地選了本地的黃荊、酸棗、野皂角、白草、黃背草入志。地頭有片灌木，不知其名，本家一位嫂子說那叫“鐵籬寨”。我又請教專家，方才得知是柘樹，別名鐵籬寨，遂將其一并入志，還配了照片。
豫北造墳地古來離村子比較遠，不像大別山里人，祖墳往往就在家和村子旁邊。由于開挖煤礦，老村在三十年前整體搬遷，村民告別祖祖輩輩所居的窯洞，住上了瓦房院，這樣一來，村子隔路就是我們這一姓的老墳了。每年清明、十月一回老家上墳時，我總要到地頭看看那片鐵籬寨。風(fēng)雨滄桑，世事變幻，只有鐵籬寨青春常在，因為它不成材，沒人開發(fā)利用，如《莊子》中所說“大椿”者，盡可活潑、自在地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