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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秋日切片
來源:文學(xué)報 | 沈書枝  2024年11月27日09:12

“十一”期間,我和姐姐們回家看爸爸。

正值收單晚稻的日子,這幾天家里請收割機(jī)收的稻,借著村里林有泉家的場基在曬。他家的場基比我們的大,平整,曬起來好曬。這天黃昏,我?guī)е⒆釉诖謇镒呗?,?jīng)過林有泉家門口,看見階沿上兩條大板凳架著一只竹匾,匾里鋪著一層細(xì)紗網(wǎng),上面攤了點(diǎn)桂花在曬。他們的日子過得細(xì)。這時林有泉出來到門口,給他家的菜園澆水。他的年紀(jì)比我爸爸大,自從把田承包給我家、自己不種田以后,夫妻倆蒔弄門口這塊菜園很用心。菜園四四方方,不大不小,一年四季,無論什么時候,從外面一眼望去,都是村子里菜類最豐富、長得最精神的菜園。菜園籬笆旁種了一叢扁豆,此刻在木槿籬笆上爬了一大片,另一處角落里還種了一架山藥豆。這是村子里新興的菜,從前沒有人種過,不知他是從哪里弄來的。山藥藤爬滿了搭好的竹架,葉面泛著油綠的光,也長得很好,越發(fā)顯得他們能干了。他們還不知何時買了一截橡膠水管,放一只小水泵到門口水井里。

上世紀(jì)90年代后期,本地興起挖水井的風(fēng)氣,幾乎家家都請人在門口挖一個水井,供自家洗衣做飯取用。都說井水干凈,井挖好以后,就很少有人家再像從前一樣,到塘邊洗衣挑水了。我們家的水井也是那時候挖的,直到這兩年,隨著自來水的通用,才為了偶爾回來的小孩子們的安全,把井口用水泥封上了,有些人家的水井則在自來水外還繼續(xù)用著,方便洗衣服或停水時候用。林有泉把水管拖到菜園邊,這樣一來澆水就成了一件省力而隨時可以進(jìn)行的事,不像其他人家,還要像過去一樣用水桶到水塘挑水,再用長柄瓢一瓢一瓢舀來澆——畢竟不是家家菜園都正好在水井邊。人沒有事,澆水又方便,難怪他們的菜長得好。

此時看他們菜園里幾行菜,一行菜畦上種了大半截蘿卜秧子,蘿卜葉子還不高,一棵一棵濃密而精神。還有一行青菜秧子,青菜也長到碧綠的一拃來高。辣椒畦上還結(jié)著不少辣椒,冬春吃的大蒜也都點(diǎn)好了,一行早一些點(diǎn)的大蒜子已發(fā)了出來,剛長到筷子來高,淡綠的薄長葉片,旁邊另一行后點(diǎn)的還沒有發(fā)芽。點(diǎn)過大蒜子的菜畦上鋪了薄薄一層稻草,好給它保溫保濕,方便大蒜子發(fā)芽。

這也比一般人家的要早。最近村子菜園里忙的事,主要就是點(diǎn)大蒜子、種白菜秧子。我們這里人冬天喜歡吃的菜里面,除了大白菜、青菜、芫荽之類外,大蒜葉子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樣。秋天把買回的大蒜子掰成一瓣一瓣,點(diǎn)到平整過的地里,等它發(fā)芽、長大,冬天把一把一把的蒜苗拔回,切段炒臘肉或是豆腐干子來吃。有時候煮魚、燙豆腐鍋?zhàn)?,起鍋時上面也要撒一把大蒜葉子,碧綠的有香氣。除了留一些春末時拔蒜薹吃以外,絕大部分蒜苗都是這樣吃掉了,像北方那樣留著在土里長出大蒜,是從未有過的事。以至于有時候我懷疑,我們這里的土地是不是不利于大蒜頭生長,由此發(fā)展出了不同的吃法呢?

今年家里的大蒜也點(diǎn)了許多,除了屋后菜園外,門前空地和塘埂上開辟出的菜園里,爸爸也都挖了好幾行菜畦。黃昏時我們一家人一起把大蒜子一顆顆點(diǎn)進(jìn)爸媽挖好的菜畦里。第二天早上,爸爸從收割過的田里耙來干碎稻草,把它們蓋在點(diǎn)好的大蒜子上,給它們保溫,而后一瓢一瓢給稻草下的大蒜子潑水,好讓它們發(fā)芽。不過,比起林有泉家已長到筷子長的大蒜葉子,我們的大蒜子還才剛剛做發(fā)芽的夢呢。

很快假期結(jié)束,姐姐們準(zhǔn)備回城市,媽媽也要一起走,只有我想要多待幾天再走。接下來幾天,爸爸的生活是:早上起來出去放鴨,回來接著剝大蒜子,點(diǎn)大蒜子,然后燒飯,吃過飯休息一會,下午兩點(diǎn)多又出門看鴨,回來繼續(xù)蒔弄菜園,點(diǎn)薺菜種子,五點(diǎn)又扛著竹竿去田畈放鴨。不做菜園活的時候,見縫插針做一些田畈里的活:收種了糯稻的單晚稻田,曬稻,賣稻;把門口水泵的膠管接頭修好,打門口三壩子對面兩塊田的水。那兩塊田的泥腳淺,存不住多少水,在收晚稻之前,還要再灌一點(diǎn)水。然后又去放鴨。天黑時回來做晚飯,飯是:一碟辣椒炒茭白,一盤中午剩下的剁椒魚頭,一盤前一天吃剩的炒臭豆腐干。這當(dāng)然要比媽媽在家做的飯菜簡樸多了,但這已經(jīng)是為了我的緣故,平常他一個人在家,忙不開來,吃得要更簡陋。剁椒魚頭是他新近掌握的拿手菜,魚是家里承包的魚塘里養(yǎng)的,因此做起來極新鮮,只是隨便鋪上媽媽秋天腌好的辣椒片,蒸熟就很好吃了。

白天陽光強(qiáng)烈,一個星期前盛開的桂花香氣漸漸不顯,只風(fēng)過時仍有一陣一陣。一天中午,爸爸從田畈放鴨回來時,經(jīng)過家里一片種了茭白的低田,掰了一大堆茭白回來。又到了一年中吃茭白的好時候,每天中午用辣椒炒一碟,柔嫩甜軟,十分好吃。爸爸說等我們走了之后,家里茭白就沒有人吃了。茭白一結(jié)結(jié)許多,剩下的很快老去,我告訴他可以用腌辣椒的水泡一些,也很好吃,可以放久一點(diǎn),他便拔了這些回來,說不拔也會被村里人拔掉。他把掰下的茭白葉打成一個大結(jié),把它們?nèi)釉谠钗莸厣?,幾十只飛艇般的嫩茭白攤開在地,看起來非常好看。我剝一個給孩子吃,我小的時候是經(jīng)常這樣生吃茭白的。

又一起去后屋菜園拔茭白,爸爸抱著孩子,我跟在后面,走到菜園里那個圓圓的小水塘旁,他把小孩放下來,開始拔茭白。這個小死水塘在我們小的時候就有,過去爸爸在這里養(yǎng)小魚苗,夏秋季節(jié)拿綠色的趕網(wǎng)下去趕魚,一網(wǎng)下去,許多汩著白沫的泥鰍趕上來。泥鰍都是自己長在塘里的。我們過去因此常吃泥鰍,家里的小孩子無一例外掌握了熟練的吃泥鰍技巧。如今泥鰍我當(dāng)然早已不吃了,塘也處于半荒棄狀態(tài),爸爸有時在里面放一點(diǎn)魚,或是盛夏別的大塘里的水快被灌田的人家抽干時,就把那塘里的魚暫時轉(zhuǎn)移到這小水塘里茍延殘喘。這塘邊也種著兩叢茭白,爸爸又拔了二三十根,茭白叢里有些葉子已經(jīng)開始干枯了,拔起來窸窣作響。爸爸說,村子里沒出路的××總是到菜園這個小塘里來偷釣他養(yǎng)在里面的草魚?!斑?,他就躲在那兩棵茭瓜后面釣,釣到了就拿到鎮(zhèn)上賣錢。就是逮不到,他嘴又硬。”說著說著氣憤起來,“辛辛苦苦種了這么多空心菜,夏天天天砍了喂魚,給他養(yǎng)了!”我這才意識到,原來菜園里種的那幾行空心菜,是他用來喂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