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1期|葉臨之:芨芨草、馬耳朵草及格?;?/em>
巴桑丟失了一匹馬。那匹叫阿依木也就是月亮的馬駒隱藏在芨芨草的后面,等他后來從氈房里出來,他忽然覺察再也找不到了。巴桑是急著回氈房里找鞍子,外頭的“吁吁”聲誤導了他的聽覺,他以為阿哈(哥哥)巴薩回來了,在外面的石槽邊“咣啦、咣啦”地喝水,不曾想是他的阿塔(爸爸)從縣城回來了。阿塔賣了兩頭黑羊,買回來了三只羔羊子,羔羊子正圍繞在阿塔的身邊“咩咩”地呼喚著。都是些煩悶的聲響,全部誤導了巴桑。巴??匆娀貋淼陌⑺?,他真想鉆進地縫里去,他拿著鞍子佯裝去馬圈,時間不早了,那輪紅彤彤的太陽像隨時要熄滅的煤球,一跳一跳地往下墜,他打算騎著他的坐騎好好地去尋找阿依木,腦子里一邊恨恨地想,都怪弟弟巴特爾,如果巴特爾不叫他上學校,如果巴特爾不和大他兩歲的學生娃子打架,他就不會丟下家里的百來匹馬,他的馬和牛就不會跨過白水河到對面的坡上去,阿依木就不會丟。芨芨草真是一種奮發(fā)圖強的植物,氣溫一高,時候一來,好像一夜間得到了神力,綠綠的瘦細的身稈猛地躥到一人高,像青紗帳一樣,展示起一年最高大的威力,而馬的尺寸像縮小了一號,放到甸上成片的芨芨草里,成了毫不起眼的泥巴,泥巴的符號只是與家門口的白水河一樣死氣沉沉。巴桑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四點鐘從學?;貋砗?,他在坡上找了兩三圈,怎么也沒看到那匹棗騮色的小母馬,他當然記得它臀部的編號“9”,可是后來那些油漆編號讓他晃花了眼,他只看到阿依木的母親,也就是那匹編號“19”的棗騮色成年母馬,這匹五歲的母馬肚子鼓鼓的,它又有了身孕,對剛剛成年的阿依木不管不顧了。現(xiàn)在,他滿腦子痛苦地尋思著,尋找阿依木的對策,他想要不要上湖邊看看。春風像迎春花一樣噗喇喇地吹往賽里木湖,他猜想阿依木是不是跑那去了,這正是巴桑擔憂的。這個時節(jié),賽里木湖畔將有成千上萬的馬匹,從溫泉縣、天山下的各個角落奔來,最遠的從尼勒克縣跑來,這些馬像天上移動的云,在碧綠起來的湖畔,密密麻麻,他很難分辨里面有沒有他養(yǎng)的阿依木,馬隨著人群繞湖走動,那么,阿依木這匹剛成年的馬駒注定會丟掉了,很快,它就會辜負阿塔一年半以來的期待。
阿塔不知道巴桑惹出的事,阿塔喝了一瓢水,把羊羔子帶到羊圈里,拍了拍這些羊羔的背,左右查看一番后掉頭就走了。阿塔看到從氈房里出來的巴桑了,但是沒有空搭理他,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跟他說上。巴桑呢,來到馬圈那兒愣在那里,觀察著父親的動靜。阿塔徑直來到家里那輛耕地用的拖拉機上,沒多久,拖拉機“突突突”就朝遠方的地里走了。“巴桑,好好看著馬,別打馬虎!”臨走前,阿塔才想起家里的巴桑,回過頭來朝他大喊。這正是牧民最忙的時候,阿塔有太多的事要做了,單純是牧場割草就讓他忙不過來。今年初,老鄰居瑪依拉的丈夫栽倒在雪地里突然去世后,他又包下了她家的牧場,從春雨初霽的那天起,阿塔就像頭老黃牛撲進了草地和田地里,泥土的腥味、糜爛的糞味填滿了整個胸腔。
巴特爾在學校惹了事,說起來倒不能全怪他。巴特爾是從小想當騎手的孩子,他想做英雄庫布蘭德,凡事都打抱不平。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這點他不像牧馬的巴桑,也不像作為商人的阿哈,倒有點像他們的阿塔。阿塔從團里退下來后,人是老了,但力氣好比活項羽。巴桑呢,他是個追求安逸生活的年輕牧民,最遠的地方只去過縣城,別看他二十四歲了,既不去談戀愛也不去逗村里的姑娘,一直安心放牧,養(yǎng)育家里的馬、牛、羊,他覺得自己只要守好家里的牲畜就可以了;至于阿哈巴薩呢,在他們這一帶哈薩克人看來,則是個狡詐的商人,與“老爺”可以畫等號,巴薩自從去了城里跟著師傅學了買賣,他就在那單過了,平常收割牧民們的牲畜,再高價賣到烏魯木齊和外省,他成家后,阿帕(媽媽)留在縣城給他帶孩子,這一點連阿塔都不是很看得慣。阿塔雖說力壯,但還是日漸憔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巴薩每個月才回來一次,每次回家,他都會喝上一瓢流往家門口石槽里的泉水,證明他曾經(jīng)是草原的孩子。
所以,平常巴桑在家里相當于老大。巴特爾被那幾個大孩子打得鼻青臉腫,他受傷的左臉,像一顆大土豆,腫脹得幾乎都看不見左眼了,這樣的巴特爾站在巴桑的面前,巴桑心痛壞了,他搖著馬鞭,把鞭子打得“哧啦啦”地響。剛才巴特爾來找他時,巴桑正要騎馬跨過白水河去,把家里那百來頭牲畜從白水河那邊趕至這邊的山坡上,他怕最旺盛的芨芨草吞沒它們。見到臉龐腫脹的巴特爾,他放下手頭要干的事,讓巴特爾帶路,他立即策馬趕到學校圍墻根那里。幾個高個子學生還在那等著巴特爾呢,他們準覺得沒人為巴特爾出頭,正值中午時分,日頭躥得猛,簡直要把人曬懨,這些學生嘴里喧叫著:“嘿,巴特爾,快叫你那牧馬的巴桑來吧,我們等著呢,嗨,他的牛跑了,笨蛋巴桑,軟蛋巴桑!”“嘿,叫那坑人的巴薩來吧,我們等著呢,嗨,叛徒巴薩,走狗巴薩!”嚷得最厲害的是艾爾汗,他個子最高,他得意洋洋地嚷叫著,生怕沒人聽見一樣。巴桑距這幾個學生還有一箭地,聽到他們的叫嚷,他臉都黝黑起來,跨在馬上的他“嘚”一聲,馬立即奔至他們跟前,他揚鞭而起,一鞭子“哧啦啦”抽在艾爾汗臉上。瞬間,艾爾汗的臉紅腫起來,像熟過頭的番茄要把皮給撐破了。艾爾汗沒有哭,他仇恨地看著巴桑旁邊瘦弱的巴特爾,打算撲過來一拳將巴特爾撂倒。艾爾汗“哼哧哼哧”要撲過來時,巴桑見勢,又一鞭子下來,這一鞭子狠狠地抽到艾爾汗的腿上,艾爾汗頓時“哎喲、哎喲”叫起來,蹲在原地呻吟。巴桑真是氣壞了,他沒有想艾爾汗為什么這樣哼叫。其他三個矮個學生見艾爾汗被鞭子抽了,剎那露出膽怯的目光,像木頭一樣立在那,再過幾十秒,逃得不見蹤影。
巴桑好歹為巴特爾出了氣,他打算往回走,巴特爾扯了扯馬上巴桑的褲腿,示意讓他看看仍在原地呻吟的艾爾汗。看著蹲在地上的艾爾汗,巴桑拉了下馬嚼子,不吭聲地往回走。巴特爾跟在后面,他要去學校,艾爾汗仍然在后面“哎喲、哎喲”地低吟,巴桑覺察到不對。
“巴特爾,是不是艾爾汗打的你?”
“阿哈,是艾爾汗,他說要和我賽馬比賽?!币姲蜕>o盯著自己,巴特爾趕緊說開來,“我說他比不過我,他就打我,也是用鞭子,可是他腿有病?!?/p>
“他還是打了你,那他是怎么了?”
“艾爾汗剛從醫(yī)院出來,他騎馬把腿摔斷了,他的腿剛好?!?/p>
巴桑一聽壞事了,他回過頭去又看了一眼后面的學校圍墻那里。不過眼下,他沒有時間去想艾爾汗是不是出了問題,他要趕忙趕到白水河邊去,看家里的牲畜有沒有越界。他擔憂它們躲在芨芨草的深處,萬一丟掉了它們,那可真是壞事了。
馬耳朵草是世上最翠綠的草,寬大的葉子就像上等的煙草葉子,藏在山坳的窩地里,與天山的雪水為伴,這種以馬耳朵命名的植物昭示著,它只是馬的朋友,而并不是誰的食料,但從植物學意義上來說,芨芨草過渡到馬耳朵草的地帶,必是豐沃地帶,這里將有大量的苜蓿、蒲公英,美麗的格?;▏@著,構成一個大型精靈舞場。馬就在其中徜徉,而由此尋找更多的草料和同伴。
巴桑已經(jīng)走了一個多小時了。為弟弟巴特爾打架的事出頭后,他立即趕至白水河邊,把牲畜趕至自家的圈里,他就騎著那匹壯年白馬從白水河邊出發(fā)了,日頭像一個懶漢一樣趴在山頭上,睜開最后的光芒望著青山碧水,望著山頭底下波光瀲滟。天色不早了,當爬過前面那道山岡,巴桑覺察到他越來越接近賽里木湖了,色澤誘人的馬耳朵草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果然,馬耳朵草里有好些馬在活動,其中三匹公馬貼得很近,它們在甩脖子斗毆,另外有兩匹馬在求歡,那是一青一褐的兩匹成年馬,公馬試圖趴在母馬屁股上,隨著母馬身體一揚,公馬騰空踏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這十來匹馬里,他沒有發(fā)現(xiàn)阿依木。當然,他搖了搖頭———不會有阿依木的,阿依木是一匹性情內(nèi)斂、堅毅沉著的母馬駒子,它剛剛成年,就像最羞赧的少女一樣,絕對不會在光天化日下干出羞人的事。他手里拿著望遠鏡,不停地掃視著山坡和山脊上,看到有赤色棗色的馬,他口里就輕聲呼喚著:“阿依木!”阿依木的名字正是巴桑取的,阿依木自小在前額上長出一道彎彎的白毛,白毛發(fā)出柔軟的光芒,與它兩邊晶亮的眸子交相輝映,活像一輪彎月,巴桑對阿依木的呼喚從它還是馬娃子開始,一直叫到現(xiàn)在它一歲半。
呼喊沒有結果,巴桑又試探性地吹了幾聲口哨,山坡上有些馬,可是對于他的口哨,那些馬無動于衷。偶爾,有幾匹馬只是應付地甩一甩脖子,看到遠遠來的是一名陌生人,它們又繼續(xù)低頭啃草。這不像阿依木的性格。平常,他只要把手放在嘴邊吹出一聲口哨,乖巧伶俐的阿依木必然“嘀嗒、嘀嗒”地蹦到他身邊,用頭拱他的手和腰,有時還淘氣地啃他的鞋帶。在這最后的光輝里,巴桑沒有看到那熟悉的棗騮色,等來到一處不能再向前去的山脊上,底下那隱蔽而茂盛的綠色洼地又有好幾匹馬娃子,他望了望,試圖發(fā)現(xiàn)馬耳朵草里藏著他的小阿依木,然而依然沒有。
到達賽里木湖的湖邊了。很快就沒有太陽了,草原上立即黑魆魆的,眼睛像被最深厚的黑泥巴給糊住了,沒有漏出一點光來,巴桑很快就看不清遠近的生靈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氣溫正在急劇地下降。巴桑出門時披了一件雨衣,但還是感覺到刺骨的涼,渾身起雞皮疙瘩。而且,天上好像下起了冰雹,“砰砰”地砸在雨衣上,胯下的白馬喘出口口熱氣,開始“啾啾”地嘶鳴,它生怕巴桑差使它繼續(xù)往前,如果再往前一米,不,半米,他們將栽到懸崖下幾十米深的湖里,從山脊到賽里木湖足足有幾十米高,好在巴桑覺察到夜晚尋馬的危險,他拉了下馬嚼子,白馬退著往回走了。
零下幾度的夜晚,巴桑喪氣地往回走著,他騎馬從賽里木湖回到白水河邊的氈房,差不多要兩個半小時,那時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給玉米地播種的阿塔準回家休息了,在家的阿塔肯定知道他是出門有事去了。他這么晚回來,阿塔準會猜到他是丟馬了,他當然怕被阿塔責備。何況丟掉的是阿依木,阿塔可能會大發(fā)脾氣。阿塔對阿依木是相當滿意的,在阿塔看來,這是一匹賽級伊犁馬。開春以來,阿塔已有打算,等到五月忙完農(nóng)活,準備用他的農(nóng)用車運到巴薩那里,巴薩他們在準備一場賽馬的展覽會。另外,他想了想巴特爾和艾爾汗的事,他還真怕艾爾汗出事。他想先找一處廢棄的土屋子寄宿一夜,等到天亮再說。
深夜,臨近賽里木湖的低緩坡上,巴桑果真找到一處屋子,是一個土坯屋子,大概是牧馬人的臨時住所,他把白馬在屋外拴好后,貓身走進土屋子,屋子里有一盤土炕,上面還有一張略顯破舊的毯子,他關好門后,爬到毯子上躺了下來,用雨衣裹緊身體,他想捱過一晚就好。等到第二天太陽升起,他從席子那爬起,抹了一把脖子,發(fā)現(xiàn)渾身濕漉漉的。他很想跳進湖里洗個澡,誠然,他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他只能像馬一樣去找馬耳朵草生長的洼地,在洼地里用泉水沖洗干凈。
他這才注意到土屋子邊圍有一圈柵欄,里面種著格?;?,這些花長著鮮艷的花瓣,甚是好看,而距離山坡不遠的下方有一條“布拉克”(小溪),溪水從山坳里淌出來,不像家鄉(xiāng)的白水河,白水河比它更大,不過重要的是,小溪的下游靠近賽里木湖的方向有一處“薩依”(山溝洼地),那的馬耳朵草瘋狂生長。巴桑牽著馬朝洼地走去,太陽一蕩一漾地極為刺眼,看起來像懸在湖上一樣,不比夜晚,白天溫度高了很多,不那么冷了,走到洼地邊,巴桑迅速脫掉衣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踏進涼水里,他還摘下了兩片馬耳朵草來充當浴巾。往常,他在白水河邊就是這樣洗澡的,去年夏天的時候,他也經(jīng)常這樣給阿依木洗澡,這樣可以去除它身上的虱子。
溪水依然刺骨,他清洗得很快,果然身子清爽了很多,等從涼水里蹚出來,迅速地套好衣褲,他聽到了馬嘶的聲音。“嘶嘶”“啾啾”,馬從山坳的左前方翻越著坡,朝下游的洼地這邊奔來。跑過來的馬足有百來匹,它們狂歡地奔跑起來,蹄子就像抬起來的鐵錘,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草地,見到洼地里有一個男子,它們又紛紛避開,跑到小溪下游的馬耳朵草叢里了,它們準備從那跑到右邊的山坡上,那里看起來有一片翠綠的苜蓿,草地里還長出來了五顏六色的花。
巴桑沒有注意的是在馬的后面跟來了一個人,是一名女子。女子身穿紅色衣裳,跟在群馬的最后。這樣幽僻的一個地方,居然有人,初始,騎馬下坡來的女子也被嚇了一跳,騎著馬的她立在小溪的上游,一時愣愣的,顧不上去追馬了。巴桑很不好意思,他的臉立時羞紅起來,就像被他用鞭子抽過的艾爾汗的臉一樣,看著這位身穿紅衣服的女子,他指了指不遠山坡下的土屋子,為自己辯解。
女子往將近有一公里遠的土屋子那邊望了下,又看了一眼巴桑,本來想說什么,但是始終沒有說話。她返身敲了下馬臀,她要離開尷尬的場面去追她的馬了。
“你好,你看到過我的馬嗎?”看她要走,巴桑這時才恍然大悟,想起這趟出門遠行的任務,他趕緊詢問起來。
“什么馬?”女子騎著馬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他身邊,他說話,她攥了下馬嚼子,又立在那里,回過頭來問。
“是一匹紅色的母馬,編號是9,我們家叫它阿依木,昨天中午走丟的?!卑蜕_M一步描述起來,“它是一匹好馬,可以成為大特級的賽馬,我找一晚上了?!?/p>
原來對方是牧馬人,那么,他準在前面的屋子里過夜了,女子沉思起來,她沒有否定巴桑的話,更沒有說“我沒有看見”。她望了望巴桑,往前又瞅了瞅那群漸行漸遠的馬,她好像能看懂巴桑殷切的目光?!班?,我們這里倒是經(jīng)常有別村的馬混進來?!?/p>
聽見女子的話,巴桑心里燃起希望。她立在那,似乎也在給他想辦法,只是她沒有說出口。
“小母馬能成為賽馬,很稀罕吧,要不我告訴你我電話號碼,我在白水河那邊,白水河呢,比這條河更大,芨芨草有這么高?!卑蜕Uf話初始有點顫顫巍巍,后面有點想巴結對方的樣子,他多說了兩句話,用手比畫起他所見到過的最高芨芨草的高度。
“那你給我吧,看到了給你打電話,對了,你叫什么?”女子倒是大方地說。
“巴桑,你呢,叫什么名字?”
巴桑想知道女子的名字,女子“嘚”輕呼一聲,拍了下馬屁股,然后就走了,沒有回答巴桑的問話。
巴桑并不因為紅衣女子沒有回答而掃興,他想他會再來的,那么只要記住土屋子記住旁邊的格?;ň秃?,他猜測格桑花就是紅衣女子種下的。這樣想時,他全身貫穿一種喜悅,這種喜悅讓他忽略了他回到白水河邊的壓力。
巴桑策馬揚鞭,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白水河邊,可也快要到中午了,他把白馬先放出去,走到門口先用水瓢舀水喝,等到大口大口地喝完,他才去看阿塔有沒有在家。阿塔正在羊圈旁邊坐著,用切草機切草,好像在專門等著他回來。剛才,巴桑去關白馬時,知道阿塔把家里的牲畜都趕草地里去了。
因為忙,阿塔不可能注意到阿依木不見了。巴桑站在羊圈外,心懷僥幸地想。
“阿塔,巴特爾跟你說了他遇到的事了嗎?”巴桑不好告訴父親阿依木走丟的事實,想起昨天鞭打艾爾汗的事,他打算證實下猜想,他覺得巴特爾不一定會和阿塔說起,他想和阿塔商量對策。
“怎么沒說?昨天晚上,隔壁村的艾依杰來了,艾依杰你不知道是什么人?”黑暗里的阿塔有點愁眉苦臉,艾依杰可是遠近十里出了名的“揩油佬”,阿塔兇狠地質問起來:“昨天,你打了他兒子艾爾汗?”
“阿塔,艾爾汗把巴特爾的臉都打腫了?!卑蜕^q解道。
“你不應該參與,那是小孩子的事,這可壞了?!卑⑺ь^望了一眼二兒子,急得拍手:“你不知道艾爾汗是艾伊娜家族里的人嗎,艾伊娜的堂弟,這下怎么辦?”
巴桑心里當真“咯噔”一跳,他生生杵在那里。昨天中午聽到艾爾汗他們大喊大叫,他氣壞了,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去年春天,巴薩的妻子也就是他嫂子阿娜爾介紹了她們村的艾伊娜給他認識,人家說艾伊娜是阿爾泰山的一朵金花,巴桑就和這朵金花為結婚而見過一次面,也算相親吧,艾伊娜還來過他們家里,當時,他們倆都沒說話,雙方家長卻商量了下,說只等著來年選個好日子就訂婚了,現(xiàn)在是徒增障礙了。艾爾汗和艾伊娜雖說不是近親,更不是親近的姐弟關系,但畢竟是一個村子的人,這樣的關系說不定就影響到他結婚呢。
“你打了艾爾汗,他媽媽就帶他去了人民醫(yī)院,艾爾汗的腿原本打了鋼板,他們照了CT,腿沒啥礙事,可也得花錢。小孩子在打架,你為啥要搭理?”
阿塔看著平常本分的巴桑說開了,昨天要不是艾爾汗的父親親自到田地里去找他,等到小兒子巴特爾放學回來,晚上,他又詢問了一番情況,他怎么也不相信一貫老實的巴桑會出手打人。一方面,他為兒子的魯莽發(fā)愁,另一方面,也為兒子的真正成長高興??磥戆蜕2⒉幌袼麄兏篙吽吹降哪前闳崛?,說心里話,要是年輕時的他,他也會為自己的弟弟出頭去教訓那些小混混的。
“阿塔,和艾伊娜的事,我看再說吧?!卑蜕=K于說出了久久盤旋在心里的決定,他覺得他和艾伊娜是兩種人,艾伊娜在縣城的金器店上班,自從去年雙方通過家里的親戚介紹相過親后,他們就沒有來往了。巴桑不喜歡穿金戴銀的艾伊娜,艾伊娜呢,大概也不喜歡在家單純放馬的巴桑,從來就沒主動找過他,那么,到該做決斷的時候了,趁著巴特爾的事,說出這樣的決定也許是一個大好時機。
“什么?你說什么?”說到這,阿塔才真發(fā)怒了,他簡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相信巴桑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艾爾汗家里沒一個好人,巴特爾的臉,阿塔,你看看?!卑蜕@^續(xù)說。
他們爭執(zhí)到這里時,巴特爾已經(jīng)從學?;貋沓灾酗埩?,見巴桑和阿塔在氈房爭執(zhí),他只敢偷偷地站在門外。
看見小兒子回來了,阿塔也不和巴桑說事了,他搖手招呼小兒子快來吃馕餅,喝點鍋里的羊肉湯好去上學。巴桑呢,他依然不敢告訴阿塔家里最貴重的小母馬丟了,他得先去廄里加點草料,加草料時突然想到來村駐點的鎮(zhèn)農(nóng)技站,他的同學艾力就在農(nóng)技站,前兩天他還出席了艾力的婚禮。農(nóng)技站來了兩架無人機,平常用來監(jiān)視有沒有胡狼來村里,也用來幫助牧民尋找走丟的牲畜,農(nóng)技站每天放飛無人機兩次,下午和傍晚各一次,巴桑突發(fā)奇想,想要艾力幫忙找阿依木。至于艾爾汗的父親下午可能過來討要醫(yī)藥費,他不想去想這個事。
找艾力幫忙還真是一個好辦法,打開農(nóng)技站的電腦回放昨天下午放飛的無人機錄像,確實發(fā)現(xiàn)了阿依木的蹤跡,當時艾力不確定是他們家的馬,所以沒有及時轉告他。錄像里,年輕的阿依木一直站在齊腰深的芨芨草里,它豎起耳朵聆聽著什么,原來遠遠的山坡上有異動,那是一群藏在芨芨草叢里的青蔥色生靈,十來分鐘后,阿依木順著嘶鳴摸過去了,它混在那堆躁動的馬群里,巴桑家里的其他馬都跨過白水河到另一邊去了,只留下阿依木駐留在芨芨草叢中,它在原地逗留許久,它原本在等著主人巴桑,可是最終都沒有等來巴桑。當月亮從群山的另一邊升起,這時有了同伴的陪伴,它越走越遠了,最后消失在無人機的視線范圍。
這樣的結果令巴桑欣喜若狂,又無比悵然,他又一次想到早上在賽里木湖邊發(fā)生的事,等他從農(nóng)技站往回走,又是黃昏的時候,這時草原上的飛蟲多了起來,看起來像飛蛾,密密麻麻,他的心像一下子掏空了似的。
等到趕回家后,他在自家氈房前看到了艾爾汗的父親,那個滿是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和巴桑的阿塔坐在一起。
“你回來了,巴桑?!币灰姷桨蜕#瑺柡沟母赣H艾依杰就說。
巴桑愣在那,沒有回話,他一下猜著艾依杰為啥又來家里。
“要不,我賣掉兩頭羊好了,艾依杰,我的兄弟,我們來出錢好了,這事是巴桑不對,您大人大量,請原諒巴桑,我這就去縣城一趟,賣羊我們很熟,您只要等一天,明天我就去找我大兒子?!卑⑺牧伺陌澜艿谋郯?,去握他的手,看來阿塔和艾爾汗的父親拉扯了很久,阿塔已經(jīng)在說和解的方案。
“不是,巴桑,你也老大不小了……艾伊娜還跟我們是親戚呢,艾伊娜的爸爸出了車禍后,一路都是我們關照,看著艾伊娜長大,我們可沒少上心呢,還有阿娜爾和我們,哎喲!”艾爾汗的父親仍舊在那小聲嘀咕著。
這就讓巴桑非常反感了,他頓時沒好氣,拋出一句話來:“我根本不打算結婚。”
這話鎮(zhèn)住了阿塔,也讓艾依杰沒反應過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巴桑,阿塔怔了片刻后,狠狠剜了兒子一眼。
“巴桑,你說什么啊,昏話是你能說的嗎?”阿塔黝黑的臉通紅起來,他站起身來喝著巴桑。
“我該說的都說了?!卑蜕]有示弱。
“你敢再說一句話!”阿塔怒不可遏,他手里已經(jīng)攥著門口一個攆雞的樹叉子,看來隨時要來打巴桑。
在艾依杰看來,巴桑也一向老實,老實的巴桑敢這樣說,艾依杰沒有料到,也一時不知怎么應對。
巴桑沒有再出聲,他不接受阿塔的責備,他轉身就走了,去白水河邊看他的牛和馬去了,這時后面還響著他阿塔的罵罵咧咧。
來到白水河邊時,月亮又一次升起來了,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手里拿著鞭看著遠近自家的牛羊和馬兒,他也看到了河邊的格?;?,只是河邊的格?;ㄏ∠∈枋?,看起來凄美、冷清,花瓣上蒙了一層冰冷的水珠,在水霧漫漶的河邊,遠不如早晨賽里木湖邊的格桑花妖嬈、美麗。
他又想起了土屋子旁邊見過的女子,他心想,她會打電話來嗎?不得而知?,F(xiàn)在挨了父親的罵,他好像輕松了,可是又好像心里塌陷了,比起先前,心里更是空了一大塊。阿塔為何要惡狠狠地罵他?他太清楚阿塔了,從團里回來的阿塔過得再壓抑不過,把終年勞作的壓抑估計發(fā)泄在他這了,他也當然想過結婚后的生活——分家單過,這樣說,他欣賞巴薩的生活,巴薩可以自由自在,不受父親的管控。想起丟失了阿依木,巴桑內(nèi)心變得更加冰涼、冷淡。
第二天一大早,阿帕從縣城里趕回來了,連阿哈巴薩也回來了,第二次去縣城賣羊的阿塔搭農(nóng)用三輪車去的,是巴薩用轎車把父母從縣城里緊急載回來的。事情變得更加重大,因為昨天巴桑說了胡話惹了大事。
阿帕回來后,默默地坐在氈房里的火塘邊,神情肅穆,她回來后就一直在和面。阿塔呢,愣在那看電視,也沒去地里,一時失去了勞作的動力,也沒像昨天一樣發(fā)脾氣,只是胸腔填滿郁氣。雙親終于覺察出巴桑的秉性,看來老實的巴桑長大了,對于這個兒子,他們都有點低估了。
一家子好不容易在一起,看來是準備開一場家庭會議,可是大家都木在那里,誰都沒有說話,氣氛窘迫極了,只有和面的阿帕不停地瞄巴桑,示意他給阿塔道歉,收回昨天的昏話。
“艾伊娜是好姑娘,去縣城的姑娘哪個不是這樣,還是阿娜爾家的人,哪點不合意?巴桑,你到七月就二十六了?!卑⑴两K于小心地詢問起巴桑,她猜測到了兒子的一點心思,想要兒子回心轉意,她知道丈夫為艾爾汗的腿傷賠了家里兩頭羊。
巴桑下意識地搖搖頭,他根本沒有辦法點頭。
他去看著阿塔,阿塔眼巴巴地望著他,他能感覺到阿塔希望他道歉。
他沒有道歉。一貫性格仁慈的阿帕回來后,他倒有了勇氣。他豁出去了不想再隱瞞了。
“阿依木前天走丟了?!?/p>
“什么?”阿塔嘀咕了下,還沒反應過來。
“阿依木?”阿帕怔了下,一直在縣城的阿帕不記得家里的馬,她看著丈夫。
“阿依木不見了。”
……
誰都沒有說話,仿佛整個氈房里都在滴水,連巴薩都不敢說話,他和阿帕看了看巴桑,最后目光都落在阿塔那里。
阿塔沒有吭聲,只見阿塔愣在那里,黝黑的臉很難看,臉上的褶皺簡直要把眼睛藏起來,沒有人能看見眼睛的光芒。阿塔脾氣大,可是沒有站起來大發(fā)雷霆,像昨天一樣想來打巴桑,這太出乎意料了,也許經(jīng)歷昨天的事后,對于阿依木的丟失,阿塔再也經(jīng)受不住打擊,他完全沒有想明白該怎么處理。
這時的巴桑在家再也待不下去,他拿起馬鞭走出了氈房,去圈里牽出白馬,他騎在馬身上,感覺身子很沉很沉,隨時要栽下來一樣。天上下起了雨,雨很大,春雨洗刷著腳下的芨芨草,讓這些瘋狂的草看起來更綠,遠近的水霧已經(jīng)連成一片,他看著遠處的芨芨草,仿佛看到了格?;?。說實話,十九歲的時候,他也曾有機會去縣城,家里親戚讓他去縣城的一家大型賓館上班,工作內(nèi)容是在賓館當園丁,主要負責料理賓館的草木,賓館的房子邊都長有格桑花,格?;ㄊ鞘澜缟献詈每吹幕ǘ洌矚g這種冷清的花朵,可是那年他到底還是放棄了賓館的工作,他自以為能當賽馬手,就如巴特爾現(xiàn)在所想的一樣,可是到頭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當一個牧民、普通的牧馬人。當個牧馬人倒不怕,在這個天山下的草原上,一樣有馕餅和肉吃,巴桑后來把成為賽馬手的念頭轉移到培養(yǎng)賽馬的心愿上。阿依木就是他們父子中意的第一代賽馬,阿依木長大后,接下來會有第二代、第三代,他們或許會擁有賽馬場,到時他就不是普通的牧馬人了,所以他把阿依木看得很重很重,阿依木的母親還在懷孕的時候,他就時時守護在身邊,等到要分娩時,正是十二月下雪天,那個傍晚,雪壓著氈房,雪粒子撲啦啦不停地掉,他知道要生產(chǎn)了,那天,阿塔正好去縣城看拖拉機,他一個人守在馬圈里,開好暖燈,等待母馬的生產(chǎn),他足足守了四個小時,當這個小生靈落地,雪停了,月亮從雪堆里露出來,發(fā)出皎潔如玉的光芒,從那一刻起,他打定了主意,從此,這匹剛出生的小馬娃子有了名字,它叫阿依木,后來全家人接受了他的叫法。這看起來是一個好兆頭,可是隨即又有一樁壞事,小馬娃子吃奶好像很困難,巴桑只好先拿奶桶給馬擠奶,然后裝奶瓶里喂給它喝,三個月下來,本來一百六十斤的巴桑瘦脫了形,小馬卻茁壯成長了,它渾身赤色,毛發(fā)油光發(fā)亮,邁開馬蹄子鏗鏘有力,連阿塔也覺得它是真能成為賽馬的好苗子。
巴桑又要出門了,朝有馬耳朵草的地方走,自從找過農(nóng)技站的艾力后,他越發(fā)堅定了信念:阿依木一定從長滿芨芨草的白水河邊跑去了長滿馬耳朵草的賽里木湖畔。
巴桑沒有能夠找到阿依木。
巴桑在外面晃悠了一個星期,白水河邊的所有人都以為巴桑失蹤了。有的人說巴桑是為拒婚出走,有的人說巴桑是怕阿塔責備他丟失了家里的愛馬出走,而有的人說巴桑單純因為弟弟巴特爾打架要賠償而氣不過從家出走的。傳言紛起,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這些天又是怎么過來的。
巴桑卻偏偏出現(xiàn)了,回來的時候是個好天氣,風和日麗的,白水河邊好不熱鬧,原來村里在舉辦聯(lián)誼活動,有賽馬和叼羊,聚集的人群里,巴桑看到了阿塔和阿帕,也看到了阿哈巴薩和嫂子阿娜爾,連弟弟巴特爾也在。當騎著白馬的巴桑出現(xiàn)在白水河邊,看到的人都紛紛向他打招呼:
“巴桑回來了?!?/p>
“吉格特(小伙子)!”
“巴桑,你阿塔不怪你!”
“好牧民就是巴桑!”
……
發(fā)現(xiàn)巴桑時,眾人齊聲贊揚,合聲傳頌起巴桑往日的功勞,這讓巴桑兩頰赤紅。
他趕緊瞅了下不遠處的阿塔,阿塔和阿帕發(fā)現(xiàn)了他,巴桑牽著馬還是來到了父母旁邊,沒有說話,阿塔和阿帕并沒有責怪他,阿塔只是攥著白馬的嚼子,拍了拍白馬的額頭,示意他去看比賽場面。
只見一名女子一手揚鞭,一匹赤紅色的馬像一股疾風從百米外飛奔過來,馬蹄騰空,奔向白水河,濺起連片水花,這一連串動作驚得牧民們齊聲喝彩。但令巴桑吃驚得要大叫出來的是,他發(fā)現(xiàn)馬背上的騎手正是在賽里木湖邊見過的紅衣女子,今天的她也是身穿紅衣,在他身邊飛過去時,就像一片燃燒的云,簡直要把他的魂都帶走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胯下的坐騎正是他丟失的阿依木,沒錯,就是棗騮色的阿依木,這簡直讓巴桑想不明白了。
比賽完后,紅衣女子牽著馬走了過來,她把馬交到了阿塔手里。阿依木看到旁邊局促的巴桑,用嘴巴拱了拱巴桑的腰??吹礁鼘擂蔚陌蜕#t衣女子“咯咯咯”笑個不停。
“哎,你去哪了呢,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彼f。
愛馬失而復得,阿塔主動做東,宴請了從賽里木湖邊過來的所有人員,還特地請紅衣女子來家里。
女子后來的名字改為了阿依木,那會兒她還叫著原來的名字迪娜。黃昏將至,巴桑和她漫步在白水河畔,同是夕陽底下,有兩匹馬“嘶嘶”地低鳴著,它們從一棵孤單的椴樹下經(jīng)過,用馬尾巴互相拍打著對方。巴桑想起了過去七天住過的地方,那是格?;ㄊ㈤_的地方,而如今,在他與她散步的河邊,也正是有芨芨草、馬耳朵草和格?;ǖ牡胤剑幻秼趁牡脑铝翉奶爝吷饋砹?。
【作者簡介:葉臨之,1984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留學日本,2019年來訪學于中亞各國,在《上海文學》《天涯》《山花》《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草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青年文學》《長城》《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小說百萬余字,《文藝報》《文學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百家評論》等文學評論報刊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有大量評論與推介。代表作《伊斯法罕飛毯》《中亞的救贖》《海邊的中國客人》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