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4年第6期|陳春成:秋水(中篇小說 節(jié)選)
一
她記起自己名字的由來,是在飛往湖南的夜間航班上。
院里給訂了九點多的票,落地得十點半往后了。長沙的項目本來與范圓圓無關(guān),負(fù)責(zé)綠化的同事病倒了,明早的會,副院長要帶兩個人去,臨時找的她。不重要的例會,露個臉,記記筆記就行。她手頭有別的事,本可以推脫的,可她想了幾秒,馬上就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之爽快,連領(lǐng)導(dǎo)也訝異。她平時沒這么好說話的。其實范圓圓早就想去一趟長沙了。那里有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團(tuán),讓她記掛了快兩年,正好趁這次去探個究竟。明天周五,會后她可以自己留下過個周末,周天晚上再回。中午她趕回出租屋,收拾好簡單的行李,花一下午改定了圖紙(免得周末再找她),就出發(fā)了。
整個十月,范圓圓過得很慘烈。進(jìn)入十一月,她也病了幾天,
這周終于從一個項目里脫身。是一個植物園的景觀改造。做這行多年,她不再追求虛妄的成就感,誤以為自己建造了什么,每一次熬過那些夜晚和爭執(zhí),得到的是一種幸存后的恍惚。她此刻就嘗味著這種恍惚,讓自己懸浮在事件與事件之間的真空地帶,水母一樣懸浮著,虛弱得接近透明。她決心好好享受這擺脫了手機(jī)信號的一個半鐘頭。盡管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就在前邊不遠(yuǎn)處。降噪耳機(jī)將引擎的隆隆聲和現(xiàn)實感一并隔開。點開頭頂?shù)拈喿x燈,讓一小束光落在懷里,她掏出《梓翁說園》,一本早想看而總也沒看的小書,看起來??砂胄r后,她還是關(guān)了燈,把酸澀的眼轉(zhuǎn)向窗外。
透過舷窗,透過云層罅隙處,不時望見夜間的城市,如一些發(fā)光的藻類,聚在黑沉沉水面上,微微騷動著。那燈火漸疏的外圍,她辨出幾道光的細(xì)流,像江水的分支,各自蜿蜒著遠(yuǎn)去。是通往其他城市的公路吧。她凝視著其中一道,在黑底子上描出一縷金線,閃爍不定,忽然被茫茫的云影一截,全都不見。只剩機(jī)翼的燈呆呆地一眨、一眨,她頭一偏,瞥見窗玻璃里自己的輪廓。三十三了,今年。
就在這時,她記起來了。
她的名字曾和一條江有關(guān)。范圓圓五行缺水,剛出生時,家人想了一堆帶三點水的字,正拿不定主意,當(dāng)過農(nóng)村教師的外婆提了一個“沅”字,大家覺得好聽又好寫,也雅。父親說,“沅”是《楚辭》里的字,“男詩經(jīng),女楚辭”嘛。就定了叫范沅。外婆在四年后一個早春里去了。
范沅小時多病,人總是呆呆的。六歲時,算命的對父親說,你們姓范,姓里就有水,名字再帶水,水勢就太盛了,女孩子壓不住,改個名就好了。父親回來和母親商量,覺得平時叫“沅沅”也叫慣了,不如換個同音字。于是就叫圓圓。這名字她倒不討厭,平實,簡單,讀音上揚,聽著挺柔和。當(dāng)然也談不上喜歡。而年幼時的名字,在她三十三歲飛往湖南的這個夜晚之前,至少有十多年沒有想起過了。父母也一定忘了。
她偶爾會想起外婆。范圓圓和家人的關(guān)系都不太親,有那么幾次,工作中受了極大委屈,或?qū)偾槊H粺o措時,她向想象中的外婆哭訴過。其實外婆的印象已經(jīng)褪得很淡,只有兩個殘存的片段,分不清屬于記憶還是幻覺。
“沅啊沅,你怎么這么乖啊?!币粋€嗓音輕聲念著,一只手摸著她頭。是午后,一個石板鋪的院子里。是哪里的院子?桂花樹漏下一地的光斑,悠悠地晃。眼睛跟著那些光斑,馬上就困了。那時的她有隨時隨地睡去的能力。天氣暖融融的,一兩聲貓叫。她抱著什么睡去了。
另一次是在老家公園的水潭邊。一清早,她坐在草地上,看著水波,感到草尖刺著大腿。一旁有個瘦瘦的身影,藍(lán)布衣衫,灰白短發(fā),彎腰在地上摸索了一會兒,撿起一枚石子,甩手扔了出去。石子在晨霧初散的水面上一下一下地跳著,點出一串漣漪。那人回過頭來沖她笑笑。那笑臉和黑白照片里的外婆重合在一起。這一笑并不確鑿,也許是多年后補上的幻想。
外婆的生平,她僅從母親簡略的描述里知道一點。外婆和母親都是寡言的人——范圓圓也是。她只知道外婆很小就沒了媽,隨父親到湖南做藥材生意,寄居在沅江邊上一個小村子里。六七歲時(抗戰(zhàn)爆發(fā)前),曾外祖父攢夠了本錢,推了一架板車,歷時數(shù)月,帶著她回福建老家定居。此后她再沒離開過那個多山的小縣城。她過了怎樣的一生,有過什么念想,甚至性情如何,連她的后代也所知寥寥。母親提過外婆是頑固和小氣的。就這兩個詞留下。有一點可以推測,關(guān)于沅江,想必外婆有過一些很好的回憶。她的童年在那里度過。機(jī)身一陣顫動,范圓圓望著窗外綿綿的云,在一瞬間明白了,并且毫無根據(jù)地確信:就是在那時,在沅江邊上,一個小女孩學(xué)會了打水漂。半個多世紀(jì)后,當(dāng)她給外孫女尋找一個名字時,眼前或許閃過了一片波光。
范圓圓閉上眼,裹緊了毯子,身軀在幽暗中下沉,她想,究竟為什么要讓我和一條遙遠(yuǎn)的江同名呢?只是為了一個紀(jì)念嗎,還是另有什么寓意?比如,希望我能像那條江一樣?下降時的失重,讓她感到體內(nèi)激起了波瀾,層層疊疊,又漸漸平復(fù)。她在心里問,那又是什么樣的呢?清澈?寬廣?平靜?順?biāo)欤恳呀?jīng)無從知道。
震蕩過后,機(jī)艙里亮起來。眾人揉著睡眼與亂發(fā),呻吟著站起身,去夠各自的行李。
……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4-6《收獲》)
【作者簡介:陳春成,1990年生,福建省寧德市屏南縣人,2020年出版小說集《夜晚的潛水艇》?!?/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