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4年第6期|索耳:水干水大兩頭流(中篇小說 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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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少年十五的視角,敘寫海上生活跟岸上世界的糾纏及匯合,以展現(xiàn)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前后嶺南地區(qū)之時代巨變。十五跟隨世代艇上人的阿媽生活,長到十八歲才知自己原是阿媽抱來的孤兒仔,由此他懷了心事,開始重新打量周遭,并生發(fā)出我從哪來、要到哪里去的諸多人生思考。小說把海上少年的個人成長跟大時代的變革勾連起來,在輕微變形、扭曲的筆觸下,以短句和方言的形式,構(gòu)筑地域風(fēng)土人情世界,勾勒出時代洪流對個體的影映。
水干水大兩頭流
□ 索 耳
十五蕩船歸來,卻不見阿媽。
住家艇上不過方寸,夜暗已從水上彌漫過來,塞滿了艙內(nèi)的空間。竹席還有余溫,堆了幾只織到一半的簍。桅桿底下的神龕未添香,耶穌爺同媽祖婆眼睩睩,齊齊望爐底早晨的一攤舊灰。船尾的油燈亮。十五手足并用,向那虛空撈了半晌,發(fā)愣,想來阿媽也不會同他捉迷藏。取了香,舔燈火燃著了,插到兩尊白瓷像的跟前。禮儀以往都是阿媽做,他從來不識,匆匆拜幾拜了事,就是納頭拜時,心里隱隱犯的也是六七歲時的嘀咕:兩尊神一齊拜,他們可別打架才好。
幼時十五問過阿媽,被阿媽用手指篤頭。阿媽不講,他卻聽海風(fēng)將其他船戶的閑話吹來,碎碎點(diǎn)點(diǎn),腥且惡,要將他推落船,攆上岸。這片水上哪有供奉耶穌的,船戶們早篤透了他們的背脊,還講,十五不是阿媽所生,原是阿媽從天主育嬰堂抱來的孤兒仔,是陸地人的種,早晚還回陸地上去。阿媽阻不了劈臉掃來的海風(fēng),只管叫十五不要信。開口的未必是惡,但沉默的始終如金。十五當(dāng)然也疑過,自己為何從來沒有阿爸。以前他條髀只得阿媽的髀一半長,跟她睡在一處,艙里還很寬敞,他便念想那空余地本來是阿爸的,只不過后來阿媽要使他睡,使細(xì)浪來慢慢搖船,嘆幾支歌,歌生出形貌,變作他夜里的兄弟,占去了那位置。阿媽的歌嘆得好,不只吸引十五,水底魚蝦都中意聽。
阿媽的歌詞里,孤兒仔不存在,阿爸亦不存在,十五是她在水中受孕而生的仔。水中有神有靈有精有妖:有的有翅有翼,頭頂光光,銜來風(fēng)球吐落海里,攪得周遭烏黑渾濁;有的七八個成一串,白過蚌珠,在水底陀螺轉(zhuǎn);還有的懶洋洋似漂浮的爛木,浪向哪里,它就去哪里。阿媽當(dāng)年在水中潛泳,遇上的卻是特別的一個,它如影子黐住阿媽的手足,阿媽是覺察到它了,奮力游,走不脫,不多時它身軀鼓脹起來,形狀倒是很勻稱好看,鋪在水中,能望到它皮血綠得滴墨又似孔雀藍(lán),將浪的紋理都兜入去。阿媽望得入了迷,想來潮水和晨暮的萬千幻象,都不如這一刻望得真,不自覺隨了它去,在水中它要往上便往上,要往下便往下。它有移海的巨力,也只悄悄鉆到阿媽身下,托舉起她,她張開四體,從未如此舒暢過。阿媽松下腰,雙腿夾緊,腳伸入無形的鐙,手東摸西摸,還摸到了它的尖角,惹人憐愛。它對自己這尖角卻是怕丑,頭一扭,角羞羞溜走。不記得在水下戲弄了多久,在水上換了也有七八十口氣,阿媽氣越換越短,已是疲了,它似渾然不知,仍托著阿媽上下。阿媽焦躁起來,發(fā)嬲叱罵道:玩夠未?吊靴鬼!用手去撕它的角。它這才警醒,松開阿媽往水底遁走。阿媽已不剩一錢力氣,不能游返去,所幸有船戶經(jīng)過,她大聲嗌才得救,給人用漁網(wǎng)囫圇拖上船。當(dāng)時她感覺小腹似太上老君煉丹爐,比曝曬了一日的船板還要燙。
好在只有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第三次。阿媽講,好在那陣時她年輕,否則死路一條。
十五拜完神,煮起粥,往粥面撒一層魚鰾干和蔥花,香氣裊裊出艙,鋪到?jīng)鲮F罩的海面上。這時阿媽忽然從水底探出頭,手撐船板爬上來,水珠環(huán)繞發(fā)髻轉(zhuǎn),扯著衫袖晃蕩,又順黝黑結(jié)實(shí)的小腿成線而下,落在大腳掌上,濕趿趿一攤。肚臍周圍微凸了一圈不明顯的贅肉。三年前阿媽便掛在嘴邊講,她老了,離死不遠(yuǎn)了。為何她這樣講?十五是什么也看不出來。阿媽頭發(fā)不容一根銀絲,眼核光光,仍是這片海游水的第一把好手。
阿媽換了衫褲過來,勺了半碗粥,倚著篷,慢慢吞。過一陣才肯開口講,她是去追魚簍了,剛才刮了陣大風(fēng),將她織的魚簍吹去了五六個,她來不及多想,即刻望著水扎入去。
十五問,魚簍追返來未?
未有。阿媽講,追是追到了,但未帶返來。我一口氣游出去百米,一根手指鉤一個簍,還空出來一只手。但水里有古怪,我都顧不上簍了,返轉(zhuǎn)頭去追。
十五頓時擘大眼,好奇是什么值得阿媽舍了她寶貝魚簍去追。但阿媽也講不清,或是她不想講,她追了幾里路,浪越來越大,什么都睇不到,終于放棄。十五心里暗暗思忖,若是阿媽追不上的,他必也追不上。阿媽是教他游水的師傅。什么時候開始有意無意拿自己和阿媽比較了?
食完粥,十五收拾箸碗,乒鈴嘭唥,忽地點(diǎn)中了他靈感。我知啦!他說,莫非是水馬騮?
阿媽在船頭食水煙,煙似蘑菇從她鼻窿耳窿里鉆出來。別亂噏,阿媽說,好似我一對眼生在你身上。這海幾十年都未有水馬騮了。
聽祥叔講的啫,他不是日日擺臺給人算命,還講這些年收成不好,是因?yàn)楹@镉兴R騮,食澌了那些魚蝦。
祥叔知乜鬼,當(dāng)年有水馬騮的時候,他不過幾歲的細(xì)孥哥,只識咬手指。黃婆仔的本事,他連皮毛都未學(xué)足,大話就講得最響。
黃婆仔是阿媽最敬重的人,而祥叔是黃婆仔的仔。十五幼時發(fā)過一場高熱,燒得全身似烙鐵,幾乎不保,附近的婆仔都不敢領(lǐng)。是阿媽撐船載十五到幾十里外的黃墩,急急上了黃婆仔的船,黃婆仔給十五灌一肚的符水,又往他肚臍眼里燒了半晝的艾火,竟神奇地救活了。那時祥叔比如今的十五也大不了幾歲,在旁笑嘻嘻幫手,瘦如竹竿,力氣卻不小,撳得小十五手足發(fā)紫,還險些搞錯符紙。后來黃婆仔過了身,祥叔趕船過來小灣這邊,娶了老婆,從此落腳。照他講,黃墩風(fēng)水不好,魚不下卵,都賴他阿媽保著,他阿媽既不在了,他何苦守那片窮海。
如今小灣也成窮海了。海仍是那樣的海,青眼白牙,腦滿腸肥,渾身是泡,罵天喊地,從四面八方趕來,又不知往哪里去。都知這鐵鑊中的湯在滾,都不知鑊底究竟還有什么。左等右等,大鑊了。船戶還是似以前那樣,向海里張網(wǎng)下去,第一網(wǎng)還有泥鯭和石斑仔, 第二網(wǎng)是尖頭、犬魚、沙追,第三網(wǎng)只有海草和石頭渣了。若講大家心里不慌,絕對是假話。十五今日出海,赤條條的船出去,空蕩蕩地返來,船中無魚,在海上比雞毛還輕。
阿媽掌燈跳上漁船,十五默默跟在她身后,見燈光一一向木槳、刺網(wǎng)、魚簍照去,最后落在船篋中,幾條牙帶魚在他們眼底下死懶翻身,魚眼映出朦朧的彩光,倒也好笑。
十五辯解道:今日不好彩……
阿媽斷他話頭,說,你就日日不好彩。魚又不是看你生得靚才來招你,要什么彩?
講完這一句,頭從左搖到右,暗暗發(fā)愁,又望著十五講:你不識睇水、聽聲。什么天色就有什么水勢,魚順著水流,你莫要跟魚賽跑,你跑不過噶。要先估到魚要去的方向,提前守在那里,等魚來,再張網(wǎng),逆水行船,魚不是自己鉆入你的網(wǎng)里?
阿媽雖未跟船,仿似生了千里眼,將一切都看得清楚。但有些東西是教不到的。這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有些技藝傳著傳著就失傳了。就如十五記得阿媽跟他講,她阿爸即是他外公,生了一對好耳仔,能聽混在潮水里的魚聲。每到日落時分,黃花魚母叫喚魚仔到珠江口聚集,聲音一時在水上,一時含在浪里,斷斷續(xù)續(xù),卻是撩得人心肝都動。魚母魚仔頭都插在一處,幾十條成一,凼凼轉(zhuǎn),橫跨澳口亦有兩三百。正是撈魚的好時機(jī)。咸淡水本來沒有什么界線,是魚自己畫出了界線。外公只憑耳仔去聽,似乎也有了無邊的視野,能看見那海里的界線,隨浪微微扭動哩。
十五由得阿媽講,講多幾句她也乏,畢竟十五已不是細(xì)孥仔,話只一半入耳,另一半堆積在耳際成鹽,被海風(fēng)吹落水。入夜后更應(yīng)謹(jǐn)慎講話,聲音在不可見處傳得快,不留神就給各路神仙偷聽了去。黑幕中住家船都點(diǎn)起了常夜燈,以此為船的眼,隔得遠(yuǎn)了,光一閃一閃,散落在岸邊,粒粒金。十五坐船頭,朝西望去,光叔的住家艇就在那個方向,心里悄悄盤算,哪一粒金才是光叔家。阿媽如往常一般催十五睡覺,十五怎么睡得著,就是睡下也不過是假睡。何況艇內(nèi)空間有點(diǎn)小了,阿媽似乎還未意識到這一點(diǎn)。
終于在阿媽再三催促之下,十五忍不住還了嘴:
阿媽你睡先啦!船太細(xì)個,我髀伸不直,伸直就出船板了,怎樣都不舒服,好難睡得著。不如我再撐到夜一點(diǎn),等真的好眼困了,我再過來??隙ㄒ凰戮腿ヒ娭芄?。
阿媽懵一陣。幾年前十五開始大個了,他們不再并排而睡,她在船中間做了個擋板,她睡一邊,十五睡另一邊。她以為想得周全,但還是低估了十五的生長速度。頓時覺得面口上有點(diǎn)羞。十五究竟有多高了?高她一個頭,還是兩個頭?具體她還真講不出。在船上他們都踎著身,出去時他們也難有機(jī)會站在一起。十五必然已經(jīng)好高好高了,再高都還是她的仔。她尚未想過讓十五出去睡,畢竟住家艇只此一家。
十五見阿媽不言語,料想她默許了。又聽艙內(nèi)窸窸窣窣,是阿媽在換衫,隨后躺下,翻覆幾次,船板與骨頭磨得嘎吱響,終于止歇,阿媽沉沉睡去,過一刻鐘,一股鼻鼾聲從枕頭升起,越來越響,隔著擋板傳過來,繞船舷幾圈,又落入浪潮之中。十五對這鼻鼾聲已是熟悉不過,幼時當(dāng)它是自己的護(hù)身符,越響才越心安,震懾得古仔和夢境中的鬼怪不能靠近。而如今十五什么都不驚了。今晚月光受了潮,只剩下一個半圓的虛影,更大的烏云在它周圍緩慢踱步,隨后將它吞下。趁還未落雨,十五輕手輕腳從住家艇爬到漁船,入艙內(nèi)睡下,伸直了雙髀,覺得自己算是頂天立地了,十分滿足了九分,唯獨(dú)剩下一點(diǎn),隨著夜深,褲襠內(nèi)膨脹起來,難止息……
十五今年虛歲十八。十八歲的同齡人,有的揸幾條艇去撈魚,有的結(jié)了婚,甚至大他半歲的阿銀,膝下兒都已經(jīng)識叫人了。阿銀的仔叫天養(yǎng),滿周歲時,十五還提了兩籃鳥梨和龍眼去探他們一家,剛停下?lián)u櫓,還未登上阿銀家的船,先聽小壽星天養(yǎng)咭咭笑,比銀錢相撞還清脆。阿銀正在逗仔玩,抱他在懷中旋圈,見十五來了,連忙招呼進(jìn)來,叫老婆熱茶。阿銀的老婆叫阿蒜,細(xì)細(xì)個,倒是生了一對厚皮大眼,但這日見了十五,眼白翻得居多,想必是疲累了,十五又來得遲。
十五見臺上散落著瓜籽果脯,壺中剩一半冷茶,便問阿銀,是否大鐘細(xì)鐘來過了?
阿銀點(diǎn)頭說,剛走。
十五撇嘴一笑,說:我知他們來先,所以故意不遇上他們才好。
阿銀講,我還驚你們遇上了,鬧起來,拆了我的船呢!
講完哈哈笑。阿銀的住家艇亦是他的結(jié)婚船,舊年才買,省城的船廠造的,又大又長,涂了紅色的花漆,一頭一尾,弧度彎彎,真的好看。阿銀每個禮拜必認(rèn)認(rèn)真真擦船一次,擦完就覺得好自豪:這船不單可以水上行,還可以天上飛吧。
阿銀有出息,十五自然高興。出息的不是大鐘細(xì)鐘兩兄弟就好。大鐘細(xì)鐘本來算是玩伴,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們教唆其他人聯(lián)合起來排擠十五?;蚴锹犃舜笕说娘L(fēng)言風(fēng)語,覺得十五是怪胎、異種,不配在水上漂著。十五初時還覺疑惑,隨年紀(jì)漸長,倒是想明白了,做水上人亦不是什么光榮的身份,是不是又有什么緊要。阿媽的歌謠是騙細(xì)孥的,長大后,越覺得那些船戶的講法是真。真話向來最傷人,那些惡也似虱乸依附在上面,撣走一個,又來一批,而十五見慣了,他是學(xué)不識那套,有人打你右臉,你還要伸左臉過去?過時啦。十五想,有人打他一拳,他必還以兩腳。若一味忍讓,他下次便在你頭頂屙尿。本來就是賤命一條,誰怕誰。以前他是傻仔,給大鐘細(xì)鐘等人騙去一齊捉蠔,說是蠔生在海底的石堆上,個個殼似鵝掌大,有時脫了殼去游,晶瑩剔透,靚過初生嬰孩的肌膚。他只覺得驚奇,糊里糊涂跟這幫人去,到了所說之處,他也跟著眾人跳入水中,水底確實(shí)有石堆,看似箭矢道道豎立,根本無法立足,他料想蠔或許就在石堆根部,向下深潛,誰知潛得越深,石堆離得越遠(yuǎn),竟像是隔了十萬八千里。再凝神去望,海底是暗無邊際的洞,石堆不過是洞邊的絨毛而已。十五雞皮起了一身,想自己不自量力,急忙奮力向上游,好容易浮上來,探頭出水面,看到二鐘及其他伙伴都已上了船,船頭接船尾,將他圍住。他這才知是入了笭。大鐘笑得牙齙齙,講,十五你莫上來先,我們水性不好,要靠你多出力捉蠔啊。十五回道:捉你老母!欲向船游去,未等他近船,船上人先揮著木槳兜頭打過來,十五急躲,扎入水里,嗆了口水,未等寒流入腦,心里先慌了。他在水底本來已耗去許多氣力,如今上不到船,只覺手腳越來越重,撥不開浪。幸好是阿銀早覺察到不妙,去向阿媽報信,阿媽飛也似搖櫓趕來,才救了十五小命。而大鐘細(xì)鐘及其他人遠(yuǎn)遠(yuǎn)望阿媽的船奔過來,各自叫:老妖來咗!即刻作魚蝦驚跳散了。
阿媽自此發(fā)癲咁訓(xùn)練十五游水。在她看來,都因十五平時懈怠,不好好練水性,所以受人欺。若是游得跟魚一樣好,他們怎么欺負(fù)得到。想她細(xì)個時,剛學(xué)識走路,就被自己阿爸用繩纏住腰身,另一頭系在桅桿上,一次次將她掟落海,浸得她皮膚爛臭,飲了幾船的咸水,才學(xué)了一身本領(lǐng)。她是太惜十五,當(dāng)初不舍得那樣訓(xùn)他,最終只有害了他。游水并無什么訣竅,在水里浸得多,筋骨皮自然就浸出來了。因此阿媽挑每日天光之前,將十五趕落水。隨潮水一寸寸抬升,潮頭魚亦跟著在浪尖狂舞,魚鱗咬魚尾,眼似銀砂滾,落下去又貼在水面之下滑行。正是向魚學(xué)游水的好時機(jī)。阿媽則手持船槳,站在船頭,學(xué)的是大鐘細(xì)鐘的整人方法,一望見十五浮上來偷懶,就用船槳拍落去。十五直叫苦:阿媽你怎么比他們還心毒手狠?阿媽應(yīng):我狠,不關(guān)事,最怕你不夠狠!十五別無他法,一口氣用到盡,潛在浪中,受千千萬萬下捶打。浪化成捆仙繩,將他手足縛住,向四面拖,又纏住他頭,吊起來甩東甩西——他頭被甩落,毛被剃盡,口中條脷被扯出三寸長,四肢趾指擠作一團(tuán),復(fù)原到娘胎里的模樣,咸水從五官七竅灌入,攪翻肺胃脾肝腎,做成一鑊肉糜,鳥來啄一喙,魚也來飲一口,喂不飽四面來乞食的嘴。難怪周身都是痛。痛有形,捻住他頸,叫他發(fā)不出聲,浪潮倒是在他耳邊敲鑼打鈸,他頭昏昏,魂都被震出來,憑空望肉身發(fā)愁。
我是誰?
未等十五想明白,頭已不自覺拱到了船底邊,拱出頭頂大傷口,血在水中似秋千蕩下蕩下。阿媽驚叫一聲,立時跳落水,將十五撈回船上,急用手去堵十五頭上的豁口。十五心底和眼前都迷蒙,臉上灑了阿媽好多滴淚,比海水都咸,那是他唯一一次見阿媽哭,又聞到血?dú)獾南绦?,不禁想:咸水流入了我血里,這水性是否算是練成了?
阿媽以前成日講,人不是生來在陸地上行的,或者講,在娘胎里時,人是魚、是鳥、是龜、是蟹、是蛤乸、是四腳蛇,但做個異類不免乞人憎,便教它生出來做個人。好多好多年前,比秦朝還要早了,他們的祖先可是海中的大鮫所化,唱起歌來一等好聽,哭起來眼淚都成粒粒珍珠。跟水打交道,那是天生的,何須賣力去學(xué)。風(fēng)里來雨里去,坐在潮頭向魚蝦發(fā)號施令,地上人不知有幾羨慕。
十五后來才知,陸地上的人并不羨慕他們,相反,看他們還低過蟻,逢男的叫蜑家仔,女的叫蜑家婆,又講他們是水流柴,命比柴薄四處漂,一不留神就拗?jǐn)啻驙€了。但如今,這無根之柴有了上岸的機(jī)會,十五那日在阿銀的船上聽他講起,圩鎮(zhèn)上來了公家人,講新洋坑新筑了好多公屋,就是召他們水上人上岸安家的,要先登記,再攞個證,等幾個月就可以住入去,先到先得。
十五卻是半疑,說,有這種好事?
好似發(fā)夢咁,阿銀說,但聞到肉香誰不想嘗一口。隔籬條村打魚的都過來了,好多人網(wǎng)一收,船一泊,生計都不要了,日日在街上排長龍,等公家人來發(fā)證。
若好事落到你頭上,你舍得這條船?
我是不舍得,但總要為自己阿仔考慮啊。等他大了,未必就中意這海上的生活。我能挨苦,他未必能。我們這些船戶,全看天食飯,你也知道這海里的魚是越撈越少了,這么下去還能撈幾年?
十五吐吐舌頭。阿銀畢竟是有家室的人了,想問題自然不似他那么簡單。
但阿媽怎么就沒為他考慮半分呢?她不是不知這消息。等十五返去,假裝不經(jīng)意在飯席上提起,阿媽頓時將手中兩根箸收在一起,敲一敲船板,眼定定望住十五講:你聽住,我未死之前,別人要上岸要住屋,由他們?nèi)?,你見了莫眼紅。等我死之后,你若想燒了這條船上岸,那是你自己事,我也管不到。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六期)
【作者簡介:索耳,生于1992年,現(xiàn)居廣州。出版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集《非親非故》。作品另見刊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單讀》《小鳥文學(xué)》《spittoon》等。2024年獲“伏筆計劃”首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