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9期 | 南翔:麻醉師臂上的金雕
一
一個抑郁癥患者,如果身邊有一二知心朋友助力他紓解郁悶,那是最好不過;若是朋友還給他帶來了一位紅顏知己,天長日久,使他不藥而愈,那簡直是功德無量。
三個月前,中藥師李乒乓拉著麻醉師徐經綸去了一趟東海岸,發(fā)現(xiàn)一個半山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遂與之結緣。這個緣還結得不淺,隨后麻醉師不僅收養(yǎng)了一只弱視的金雕,進而還與保育員朱朱產生了愛戀。
麻醉師與金雕霍霍,還有姑娘朱朱相識相交的緣分,就來自他的同事與朋友李乒乓。
李乒乓確實熱愛打小如鳥蛋的乒乓,排斥對抗性更為激烈的排球、籃球和足球。他的父母都是在國球乒乓熱的年代成長的,對歷屆男團獲得斯韋思林杯,女團獲得考比倫杯的隊員,如數(shù)家珍。李乒乓的球技不差,一家近千醫(yī)護人員的大醫(yī)院,在一年一屆的比賽中,來自中藥房的李乒乓和來自麻醉科的麻醉師連續(xù)幾年包攬了冠亞軍。只不過,這個先后順序從來沒有顛覆過。
徐經綸是冠軍,李乒乓是亞軍。
李乒乓心服口不服,不服的結果就是摽著麻醉師,不僅有空就找他對打練球,在外面玩兒的機會,也時常帶上麻醉師。他的說辭是,我倆得時時過招,切磋琢磨,別讓難得一家醫(yī)院的冠亞軍兩面旗幟,被別人斬將搴旗去了!
那是一個周六的大早,李乒乓要去位于大鵬的浪騎游艇俱樂部玩帆船,便把流感剛愈的麻醉師硬拉上了。麻醉師起初不肯去,說是感冒怕吹海風,禁不住李乒乓把那輛烤藍色的越野牧馬人,開到他家樓下,一陣喇叭猛按,麻醉師這才匆匆穿衣下來,連洗漱都免了。
坐上副駕之后,李乒乓說,你又不是月子婆,還怕吹風!順手扔了一個熱乎乎的塑料袋給他,里面是豆?jié){、熟雞蛋、三明治和兩條香蕉。
李乒乓對麻醉師的好,超過了后者遠在江西的父母,以及離異不久的前妻。
兩人驅車往大鵬方向去了。嶺南春來早,雨水和驚蟄節(jié)氣相交的海濱城市萬物生發(fā)。沿著彩田路一路往下,黃得火燒云一般的是黃花風鈴木,又名巴西風;紫得得意忘形的是紫花風鈴木,又名紫繡球。路間隔離帶上的簕杜鵑,要么艷紅滴血,要么茄紅拉風。最為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木棉樹,頂端是灼灼紅朵,居中則花葉參半,下層全是黃綠間雜的葉片,一朵一朵不管不顧地先后掙脫母體,砸向堅實的地面。便見幾個大媽大爺張開塑料袋,彎腰專挑完好無損的花瓣撿拾。
李乒乓瀟灑地打著方向盤,嘴里念念有詞:木棉花含黃酮、酚酸。味甘,性涼,具有清熱解毒,利濕的作用??梢灾委熡捎谥摊徱鸬某鲅Y狀,以及痢疾等……
麻醉師正大口嚼著一條粗壯的香蕉,猛地往后一仰,噎住了,翻著白眼盯著朗朗背誦的李乒乓道,人家……吃東西呃,你少背點這類惡心的湯頭歌好嗎!
李乒乓瞇細眼,輕佻一笑,從左下門邊摸出一支水遞給他道,兄弟你慢點好啵,如果吃香蕉也能噎死一條壯漢,那么很快就會成為“今日頭條”的當紅新聞!
大概是動身趕早,一路順暢,到達浪騎游艇俱樂部還不到九點。卻見門庭冷清,一點沒有賽事前的繁忙景象。問及一兩個穿著隨便、睡意未消的工作人員才知,接到不利出海的氣象預報,帆船場地賽臨時取消了。
李乒乓啐了一口道,碰到鬼天氣了早說哇!說著翻看群消息,這才發(fā)現(xiàn)完美錯過了昨晚的通知。看著一旁無可無不可的麻醉師道,有了,我們不能就這樣輕易回去,看看附近的古村、古樹、古祠堂,陪你散散心也好。
這便掉頭開去南澳,那里有個頗有歷史的半山村,半山村上有一棵老秋楓。
一路沿著海邊起伏,下到海風習習的海港路,進入一條彎彎曲曲的富民路不遠,抬頭便見一塊藍色路牌:此處往半山村還有2260米。
山路多盤旋,一輛車,一個人也沒有。李乒乓把油門踩得嗚嗚響,開得肆無忌憚。很快便到了前面說過的岔路口,一棵枝葉茂盛的龍眼樹下,立著一塊人高的石碑:半山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
二
兩人停車下來,在附近東張西望,一個問路的人也沒有。
此時,一個穿藍色工裝的女子過來,萬籟俱寂的半山,與兩個陌生的莽漢相遇,這位雙眉濃郁、目如點漆的女子卻一點張皇的表示都沒有。
女子問,你們是來看什么的?
李乒乓答,古村,或者古樹,不是有一棵幾百年的楓樹嗎?
女子道,哦,我以為你們是來參觀我們的半山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的。
沒有看到箭頭指示。麻醉師說話了,不來這個半山村,哪曉得有個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呢!只聽說過人有康養(yǎng),沒聽說過動物還有康養(yǎng)的???
女子是一臉素顏,濃濃的眉毛也是天生的,她一挑眉問,你倆是做醫(yī)生的對嗎?
這下輪到李乒乓和麻醉師面面相覷了。李乒乓嗅嗅自己的左肩問,我身上是不是有股子黃芪黨參的香味?麻醉師嗅嗅自己的雙手問,能聞到利多卡因、布比卡因的味道嗎?來一針失去知覺了。
李乒乓左邊看看女子,右邊看看麻醉師,一本正經道,愛情的味道也是可以使人麻醉的,令人忘乎所以,不辨東西,那是很常見的。
女子冷冷一笑道,那種香甜的麻醉還是等二位回去再品嘗吧,在這個深山大林里,還是清醒點的好,不然誤入獅山虎園,成了猛獸的口中食、爪下肉,那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兩人還想追問,女子已經頭里走,讓他倆跟著前往看古樹去了。窸窣窸窣踩踏著一堆堆枯枝敗葉,前面赫然便見一棵樹皮斑駁、下身刷了一道半人高白石灰的古樹,古樹四周系滿許愿的紅絲帶,前面矗立一塊白色銘牌:秋楓。國家古樹保護級別,一級。編號之下是科屬:大戟科秋楓屬。樹齡:525年。新區(qū)管委會立此牌是2022年,兩年過去了,現(xiàn)在這棵老樹該是527歲了。
乖乖隆地咚,20歲為一代,這棵老精怪是我們祖上25代以上的老人了!我可是連爺爺都沒留下印象,他死的時候,我才四五歲。李乒乓一邊說,眼睛一邊卻在女子和麻醉師之間來回脧巡。此時他張開雙臂道,我們拉手圍起來,看看能不能圍得???
女子在他右手,麻醉師在他左手。他左手一使勁,暗示麻醉師往女子那邊去,讓女子居中,他倆一人拽住女子一只手。三人合圍,才剛及這棵老樹腰圍的一半。麻醉師和女子松手了,李乒乓多拽了分把鐘,這才松開右手。
女子側臉看著他,又很快轉過去道,帶著你們找古樹,倒是把自己的正事耽誤了!
李乒乓忙問,什么正事?
跟動物打交道才是正事啊。女子把胸前的一塊白色圓牌子揪起來給二人看,中間是“半山”二字,一圈兒是“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
麻醉師道,正想問你呢,這個半山再冷清,荒郊野嶺,卻也是地處一線城市,還會有什么野生動物?我們能過去看看嗎?大老遠來一趟,不能只看一棵秋楓??!
行走言談間,得知眼前這位相貌清秀的女子叫朱臘梅——她自嘲一聽就是沒多少文化的父母起的名,臘月生人,叫她朱朱就好。她是這個中心的保育員——你沒聽錯,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的工作人員,跟幼兒園一樣叫保育員。中心受野生動物保護站的指導,老板姓林,是一位愛心滿滿的潮汕人,資產過億,茹素禮佛,本市的幾座知名寺廟和學校,都有他不菲的捐贈。這座濱海的大山面積方闊幾十平方公里,野生動物發(fā)現(xiàn)過野豬、野兔、麂子、蟒蛇之類。屬于國家保護動物的則以飛鳥居多:黑領椋鳥、日本松雀鷹、雕鸮、紅嘴相思鳥、藍喉歌鴝……中心保護的野生動物并不要求上級別,也不管是否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IUCN)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近些年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波動劇烈,人們的動物保護意識也加強了,不少受傷的、失群的、飛進尋常百姓家的野生動物,都是他們自覺自愿送過來的。包括周邊的惠州、東莞、珠海、佛山。
前些日還有人從肇慶送來一只受傷的金雕。朱朱的語調里,不無驕傲??神R上又垂下濃濃的雙眉,漆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擔憂道,它很不愛受束縛,眼睛不好,翅膀也受過傷,卻總想四處亂飛。三四天前也飛走過一次,很聰明的家伙,幾個小時之后就回來了。它這次是昨夜里飛走的,到現(xiàn)在也不見回來。
李乒乓呃呃兩聲道,我知道了,受了傷的鳥啊,獸啊,在中心療養(yǎng),療養(yǎng)好了就擇時放歸大自然了。上天入海,各順其意。
麻醉師道,很有意思的一份職業(yè)?。∽鰟游锏谋S龁T,要比做孩子的保育員還費心吧?
李乒乓搶答,那肯定?。『⒆幽氵€能跟他溝通,動物的言語誰能懂?。?/p>
朱朱道,還真不好這么講,有一只獼猴,從小失去母親,從內伶仃島送來的。被我一口牛奶,一口營養(yǎng)粥喂養(yǎng)大,只要一天沒見到我,就煩躁不安,不肯安睡。真像一個孩子!
李乒乓道,朱朱姑娘好!你就帶著我們醫(yī)院的麻醉師,我的徐兄一道做動物寶寶的爸爸媽媽吧!他離婚以后,孩子被媽媽帶走了,他也是煩躁不安。我想,給他一群動物寶寶帶著,他就沒心思去想其它的了!
麻醉師心下有些抱怨這個沒有輕重的同事,說話從不分場合,當著剛見面不久的一位女子,三言兩語就把他的家事抖摟得一個底兒掉,卻又希望被眼前這位清純的女子了解。朋友的性格既要趨同,也要互補啊。李乒乓快刀斬亂麻的事兒,在他手心里常常要攥得滴滴答答流汗,還開不了口,或委決不下。有人說,跟自己性格相似的人容易成為好友,跟自己性格相悖的人也應發(fā)展成摯友。被李乒乓推著走的感覺,不時一個踉蹌;可雙腳站定,卻有一種眼前開闊疏朗之感。
朱朱盯著麻醉師多看了幾眼道,跟動物成為好朋友最單純,一門心思關心它的吃喝拉撒,你胡思亂想都抽不出時間來。我們這里兼職保育員也陸續(xù)來了不少,有短期的,也有長期的,你可以報名參加,通過考試、培訓,就可以上崗了。
李乒乓舉起左手做一個勝利的V,歡呼道,我本來想拉著徐兄做一名帆船手的!奈何人家細皮嫩肉的吃不消海平面上灼熱的陽光!
麻醉師搖頭道,看見你那些哥們從南太平洋做一場拉力賽回來,曬得身上蛻掉一層皮。還有一位女士,全身上下曬得跟木炭一樣黑。我真心服氣。
李乒乓瞪他一眼道,女人在海上,長衣長褲,戴著遮陽帽、太陽鏡,遮得嚴絲合縫,你倒看見人家全身上下了?
麻醉師道,那就奇了怪了,我看見幾個女的從浪騎游艇會的泳池里出來,除了眼白,沒見一寸白!
李乒乓嘆道,那也是,拉力賽往返一兩個月,太陽無時無刻無孔不入,海風咸水吹著、泡著,無論男女都燒襠。脫下褲子簡直沒法看啊!幸虧我?guī)Я艘淮蠛兄形麽t(yī)藥膏,優(yōu)先照顧女士,緩解了一下個個像騎兵走路的那種難堪。
說著,李乒乓屈膝,岔開兩條腿,鴨子似的邁步,逗得朱朱和麻醉師都笑了。
麻醉師給朱朱掏紙巾的當兒,掉下一盒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李乒乓眼疾手快,趕緊拾起來握住,塞進他的口袋道,現(xiàn)在還有誰帶現(xiàn)金在身上??!還用藥盒裝著。
待朱朱在前頭走,他在后面對麻醉師咬耳道,你千萬別把這類藥物放身上,給姑娘看見了你還在吃抗抑郁藥,誰敢跟你鬧戀愛啊。
三
說來也巧,為了認領一只動物,李乒乓和麻醉師樂意在半山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多待了大半天,在朱朱的帶領下分別參觀了鳥類區(qū)、哺乳動物區(qū)、爬行動物區(qū)……
朱朱說,本市市民認養(yǎng)野生動物的熱情很高,認獼猴,認豹貓,認狗獾,認中華穿山甲的都有,還有認野豬的。比朱朱高出一個頭的保育員璐璐,正端著食盆喂養(yǎng)一只受傷的狗獾,她說自己一早也在找金雕霍霍,把附近搬空了的半山村里里外外都找了個遍。
看見她沮喪的神態(tài),朱朱安慰道,霍霍很聰明,它還沒康復呢,我相信它會自己回來的。
轉了一大圈,來到食堂坐下吃中飯了,麻醉師尚未拿定主意。
李乒乓調侃道,朱朱做紅娘,給你牽了那么多紅絲線,就沒有一個能入徐兄法眼的?
麻醉師舉起筷子沉吟道,沒找到金雕,我感覺朱朱始終是心事重重。我也很想看看那只金雕長得啥模樣。
朱朱抬起眼來,眼角已有一抹濕潤。她道,那只金雕很通靈性的,我相信它沒有走遠??墒撬暳€沒恢復,我擔心它落在山林草叢里,遭遇野豬、蟒蛇什么的。
被一只杳無音信的金雕分心,朱朱吃得索然無味。無論李乒乓把拉力賽講得如何驚心動魄,一左一右也只是兩個敷衍的聽眾。粗中有細的李乒乓發(fā)現(xiàn),一頓飯工夫,左邊的朱朱不時抬頭看麻醉師,她是在觀察他嗎?
三人吃完飯剛要離開,璐璐闖進來道,朱朱猜得真準!霍霍果然自己回來了!
朱朱兩只烏黑的眼珠一彈道,在哪里?便一頭扎出去了。李乒乓和麻醉師趕緊跟著跑出來。
跟著璐璐到了鳥類區(qū),順著她的手一指,朱朱拍掌道,真是一個聰明又頑皮的家伙!還曉得回自己的家啊!
一只尺高的金雕側身對著巢穴之外,全身黑羽,頭頂褐黃,腳爪卻是奪目的亮黃色。它聽見熟悉的聲音了,剛想轉頭,又似乎害羞地別過去了。
朱朱吹了兩聲口哨,那是兩聲嘹亮的鳥鳴,又連喚兩聲霍霍。麻醉師也跟著學了兩聲鳥叫,他也會吹很流利的口哨,還遠未達到朱朱的嘹亮而婉轉。
金雕這才猛然轉過臉來,聳聳頭,霎霎眼,好像在說,這個人好陌生!他是誰???朱朱拍拍手,霍霍終于毫不遲疑地拍打著雙翼飛過來了,立定在半人高的柵欄上,俯身,用彎而尖的黑喙輕輕劃拉著朱朱的手背。
朱朱用另一只手輕撫它的背羽道,霍霍,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
麻醉師也把自己的左手伸過去?;艋艨纯绰樽韼煟挚纯粗熘?。朱朱給他一個鼓勵的表情,它便也在麻醉師手上劃拉幾下。
待得李乒乓有樣學樣再伸手,霍霍卻不肯搭理他了。
璐璐捂著嘴笑道,鳥兒跟人不一樣,不肯濫交朋友的。
李乒乓悻悻道,你這是什么話!它認識徐兄,徐兄只會給它打麻藥,認識我,我會給它揀中藥療傷。很多草食動物都識得中草藥,我跟它們才是一家親。
麻醉師道,我看它的眼神跟朱朱很像,兩只眼珠也是一樣一樣地黑。
璐璐道,我們的霍霍是一只雌鳥。
李乒乓呵呵道,這就對了,我們的麻醉師平時都是用注射器麻醉人,今天難得會用甜言蜜語麻醉人,而且連人帶鳥一起麻醉了!
璐璐叫道,你倆都是白衣天使?。】旖o我們朱朱姐介紹一個醫(yī)生吧。朱朱說她要找的朋友,要么醫(yī)生,要么老師,她對職業(yè)的興趣,超過了有房有車。
李乒乓一愣,隨即笑道,白衣天使主要是對護士的美稱。你不是要我們給你的朱朱姐介紹一位女朋友吧?
璐璐一聲媽耶!醫(yī)生、護士不是都穿白衣的嗎?穿白衣的無論醫(yī)生、護士,都是救死扶傷來的,難道不都是白衣天使嗎!
李乒乓還想辯說,麻醉師攔阻道,天使的英語是Angel,中文音譯安琪兒,這個稱謂源自希臘文angelos,本義指的是來自天上的使者,代表圣潔、良善,正直。沒錯,無論醫(yī)生、護士,都應該是圣潔的使者。
璐璐得意道,就是嘛!你倆這次來,一定要把這個當作任務扛在肩上。我們朱朱姐可是難得一見的好人、能人,每天給大小動物當保姆,就把自己的正事給耽誤了??!
朱朱咬著唇瞪了璐璐一眼,目光卻是柔和的?;仡^對他二人道,你們既然來了,是不是都要認領一個寶寶?
李乒乓搖頭道,我就算了,一點小心思都在幾片白帆上了。心思晃蕩的人,當不好動物它爹。
麻醉師道,我來認領霍霍吧,如果此前沒有人認領的話。以后節(jié)假日正好跟乒乓老弟過來,他去扯帆駕船,我多走幾步,過來看望金雕。
霍霍似乎聽懂了,低頭在他手背再劃了劃。
朱朱感嘆道,你倆還真是有緣。前兩天惠州有一對夫婦過來,也想認領霍霍,它可是愛理不理,人家只好放棄了。說定之后,一起到辦公室去簽了一份簡單的合約。合約上,經濟上的捐助,并無明確要求,完全依據(jù)認領者的實力而定。主要是認領者需得定期或不定期來探望,同時在中心做義工。當然,事先還得參加一些線上線下的培訓。
且談且看,已是下午四點,樹林上頭的日頭依然灼熱。朱朱和璐璐跟車把二人送到那個有路牌標識的岔路口,才下車告別。后視鏡里,璐璐已經轉身往回走了,朱朱還站在那棵龍眼樹下。
下山路上,李乒乓把車開得生猛,喇叭也摁得此起彼伏。麻醉師皺起眉頭道,你是想把灌木叢里的禽獸都驚得飛過來才好嗎?
李乒乓道,是啊,這是嗩吶曲子《百鳥朝鳳》。這是一次多么好的機緣啊!老兄可得抓緊操練!
操練什么?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這么一個豐滿、漂亮,又有愛心的姑娘站在你面前,你要是唯唯諾諾不敢上,很快就會被別人一馬當先擄了去當壓寨夫人!
麻醉師搖頭,她就是一朵亮得耀眼的大麗菊,也得看看能不能采回家插在我的花瓶里。人家未婚過,條件可是比我好一截。
李乒乓教唆道,哪有你這么迂腐的,只要有情有緣,那就都不是事兒!
接下來,他嘴里鼓搗出一串婚戀不走常規(guī)路的中外名人,從一位曾經的諾獎獲得者,到一位西方大國的總統(tǒng),都是“星光大道”也不敢輕易邀請的人物。
麻醉師道,你講的都是學界明星和政壇明星,明星有這些事兒,那是名人軼事;換成咱們平頭百姓,就是凡人糗事了。
罷罷,李乒乓睨他一眼道,有花不采空折枝。醫(yī)院內外給你提過兩三個老的嫩的護士,你都看不順眼,這回有個順眼的吧,哎喲喂,你又怯場了!
麻醉師反駁道,我哪敢看人家不順眼,是人家看我不順眼好不好?
李乒乓重重哼了一聲,不知你是真抑郁還是假抑郁,找個好女人陪伴,只怕你想抑郁都沒工夫!早可以把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換成巧克力揣兜里了。
四
分別后的微信中,麻醉師跟朱朱交流頻繁。要義還是在向朱朱學習各種領養(yǎng)禽鳥尤其是猛禽的知識。朱朱在傳授知識點之時,提示他自我防護,備上皮手套,有必要還可以帶上皮坎肩,防止鳥爪抓傷;帶上望遠鏡,最好是10倍以上,有利于野外觀察;還有強光手電筒、外傷用藥、登山鞋及輕便雨具等。
沒等下一個周末,三天后,麻醉師又來了。因有輪休,他想都沒多想,就徑直開了一輛古銅色的現(xiàn)代車來到半山村。自周末從山上返回,他跟朱朱的微信往來超過了李乒乓,主題自然是金雕霍霍。朱朱拍了不少霍霍生活的圖片,也包括幾個短視頻給他?;蚴翘Γ熘煜矚g給他語音留言:我有意識跟它提到你了,霍霍很聰明的,每次提到你,它都會抬頭左右看看……
麻醉師好奇地問,你是告訴它我的姓名,還是麻醉師?或者徐醫(yī)生?
朱朱故意留空白道,你下次過來就知道了。
麻醉師問,我下次應該什么時候過來?
朱朱道,一個腦袋和兩條腿長在你身上,我哪里知道啊。
麻醉師欲追問,你希望我什么時候過來?終究覺得這句話的挑逗意味太明顯了,改為:它希望我什么時候過來?未待回復,又道,我盡快過來吧。
再次見到朱朱,她二話沒說,先就帶去看霍霍。兩人一前一后,剛到鳥類區(qū),霍霍聽到人聲,敏覺地抖抖腦袋,嗖地從巢穴上方的一截枯木上飛了過來。它就站在兩人中間的柵欄上,兩支羽翼伸展開來,一邊搭著一個。
朱朱伸出手背讓它劃拉道,看見爸爸了,好開心是不是?
麻醉師心中一喜,也伸出手背去道,原來你是這樣在它面前稱呼我的。
朱朱道,家里若是養(yǎng)了寵物,是不是喜歡叫它們寶貝?中心的禽鳥走獸其實也都是領養(yǎng)人的兒女。有這份感情,那是雙向的治愈。
雙向的治愈?麻醉師盯著她那雙烏黑的眼珠問,來領養(yǎng)受傷動物的人,也有……不少病人?
朱朱道,不好這么說,不少領養(yǎng)者是帶著孩子來的家長,孩子要么多動癥,注意力不集中;要么內向、抑郁。也有幾個星星的孩子——自閉癥兒童。當然還有家長純粹為了孩子多一些戶外活動、見識,或者有利積攢作文素材過來的。
麻醉師撓頭道,原來如此??!像我這樣不帶孩子過來的領養(yǎng)者,那是少數(shù)派。
朱朱道,你是哪一年生人?像你這樣年齡的人,結了婚,帶著孩子過來的,也有啊。
麻醉師窘迫地摸摸下巴頦,今天過來有意仔細剃盡了絡腮胡,半邊臉現(xiàn)出一片坎坷蜿蜒的烏青。
麻醉師尷尬道,我已經有些忌諱報出自己的年齡了。
朱朱瞥他一眼道,這有啥忌諱的,我都不怕講自己的年齡,你還害怕?
麻醉師鼓起勇氣道,我有過兩年婚史,后來又重回孤獨。
朱朱上下打量他道,你上次跟李醫(yī)生過來,我看你也不像沒結過婚的。我欣賞你這個“孤獨”二字,一般人或許會用另外兩個字“自由”。
麻醉師心想,她一個未婚女子,初次見面,就能看出自己“不像沒結過婚”?原本想問問她從哪里看出來的,終究沒問,卻道,一天到晚跟動物打交道的人,都有一雙超乎常人的銳眼吧?
朱朱道,動物比人單純太多,兩兩相對,經常跟動物打交道的人也就單純。因為單純,干凈,反而容易一眼看到底。
麻醉師道,是啊,我也是希望在領養(yǎng)金雕霍霍的過程中,多幾分單純,干凈,這可能比多讀書,多聽課,還來得快些。你們這兒有招待所嗎?
朱朱答,有的,只不過條件比較一般。麻醉師道那不要緊,只要有一張床即可。他既可以跟金雕多相處,也免得往返跑市內,來去得三四個小時。
朱朱教了他一些禽鳥的康復訓練的方法。告訴他,霍霍弱視,多用聲音跟它交流,給它鼓勵,同時帶它多運動,消除它害怕重返大自然的心理。
麻醉師問,我?guī)鋈ィf一它不跟我回來怎么辦?
朱朱道,不用怕,病人康復的盡頭是家庭和社會,病鳥康復的盡頭是叢林和藍天。我們并不希望它們像老人待在養(yǎng)老院一樣,在鳥舍和食盆前安逸到終老。它們如果真不想回來了,一是它們去用生命做賭注了;再是,它們有能力去搏擊大自然了。
好吧。麻醉師不無沉重道,想到我?guī)С鋈ナ且恢簧眢w不那么健全的金雕,就像把一個病人帶去診療室,心里輕松不起來。
你會輕松起來的。朱朱鼓勵道,正是考慮到你的醫(yī)師身份,受過多年救死扶傷的道義和技術訓練,我們才如此信任你。要不然我還會給你做更多測試,經過一段時間培訓,才敢放你單飛的!
放我單飛?麻醉師不無疑惑地看她一眼,揣摩這句話的分量,也感受到朱朱在康養(yǎng)中心的地位或分量。
朱朱直接道,我來這之后,也是同時做過半年培訓的。
麻醉師還想問問她以前的職業(yè),以及曾去哪里做過培訓,那邊璐璐已經在叫朱朱姐了。要么是又送來受傷的動物,要么是又來了領養(yǎng)者。
麻醉師穿上棕色的薄皮坎肩、右小臂戴上黃皮手套。學了兩聲鳥鳴,又叫了兩聲霍霍?;艋袈砸贿t疑,便飛了過來?;艋粲眉忄棺淖乃碾p手,偏頭看他一眼,便撲一下翅翼,立在他的右臂上。
朱朱道,我們家的霍霍可聰明了,我講的話,它大多能聽懂。你好生待它。
麻醉師跟它說,霍霍姑娘,我?guī)闳フ页缘?,你可要聽話,別到處亂跑亂鉆,你鉆到山里,可能會遇到大蛇、狗獾,你別跟那些地面上跑的家伙較勁!吃飽了、飛累了,我就帶你回家,聽懂了嗎?
霍霍似懂非懂,點頭又搖頭。
麻醉師一字一句道,我是醫(yī)生,可是治不了你的弱視。器官要多用才好,跟刀劍一樣,常用才亮。
說者有意,聽者無心?;艋舨粫r會飛離麻醉師的臂膀,像是在玩耍,又像是窺視到了附近有獵物。
朱朱提醒道,你可別帶它走遠了,帶它出去放風,也只能局限在中心外兩三百米的范圍,最遠不能超過五百米。太遠了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包括它們可能不知道回頭了。
麻醉師答應了,一路吹著口哨往外走。
隨著他的行走步伐,他能感受到金雕在他手臂上的分量。它那種顧盼自雄的氣概,麻醉師不仰頭都能想象得到。他這兩天也搜看了不少金雕的視頻,知曉哈薩克人以前很崇尚養(yǎng)鷹、養(yǎng)金雕。養(yǎng)金雕是哈薩克部落、民族的信仰,養(yǎng)金雕的人受人尊重。金雕成了保護動物之后,豢養(yǎng)就有了不少限制。
他一路走,一路跟金雕說話。他的聲音放低了,它便揚頭跟耳語似的,尖喙幾乎觸碰到了他的腮幫子。麻醉師帶著金雕來到了上次過來的路口,除了龍眼樹、老秋楓,還有一棵老樸樹,幾棵散落在溪邊的荔枝和芒果樹,雖不甚高,卻也粗壯傴僂,顯然都上了壽數(shù)了。
麻醉師忽然低聲問,霍霍,你覺得我跟朱朱來一場戀愛,有可能嗎?
霍霍的腦袋低下來了。
麻醉師再問,如果你覺得朱朱會像喜歡你一樣喜歡我,你就用爪子撓撓我吧。
霍霍再次低下頭來。
麻醉師問,沒聽懂嗎?大聲重復了一遍。
霍霍昂然起來,矚目遠方。
麻醉師忽然感覺,它那只右爪在撓他的手臂,聽得見嘎嘎的聲響。
他心里滾過一股暖流,停下腳步,督促道,撓重一些,霍霍。朱朱說你很聰明,你再撓重一些。
霍霍側臉看看麻醉師,很快昂然而起,雙爪立定,卻無再撓的意思。
麻醉師無奈,心里一陣期盼,一陣空想,腳步加快了。繞著老秋楓、老樸樹轉圈兒,他要由自己手臂的抖動帶起霍霍的抓撓感?;艋魹榱瞬槐凰は聛恚荒茏サ酶o。
麻醉師繼續(xù)問霍霍,既然你不再表態(tài),我來拜拜秋楓好不好?老樹成精,它們也許曉得,會給我答案的。你看看這棵大樹四周,低垂的枝葉,連同小溪邊都系滿許愿的紅絲帶。
霍霍是聽懂了的,不然它怎么會撲的一聲飛下去,站立在老秋楓前的石頭上呢。它斜對面看著麻醉師雙手合十,一拜二拜三拜。每拜之后,嘴里必定念念有詞。他是在許愿呢,許了三個愿吧?許的三個什么大愿呢?
霍霍全神貫注盯著他看,也聚精會神想聽清他的悄悄話??墒撬那那脑捯蔡衩啬獪y了,只見嘴唇動,未聞聲息出。金雕的雙眼可以媲美廣角望遠鏡,聽覺也很靈敏,那是面對大自然的捕捉,對所熟悉人的言行,它也能捕捉到部分信息,是習慣使然?還是揣度的結果?
麻醉師放聲對它道,我許了三個愿,有一個可以告訴你。還有兩個暫時保密。
霍霍在窄窄的條石上橫走了幾步,一副愿聞其詳?shù)谋砬椤?/p>
麻醉師便又雙手合十道,可以告訴你的是,愿金雕霍霍早日恢復健康,恢復視力,重返藍天。
霍霍得令,連連點頭。
麻醉師拍拍手道,過來吧!我的寶貝女兒。
霍霍低頭啄啄腳趾。
麻醉師說了句,那我就走了。剛轉身,還沒開步。霍霍就倏然拍著羽翼起身,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麻醉師伸出左手,輕撫它的腳爪道,寶貝霍霍,我寵歸寵,有些話還要跟你講明白,你想早點一飛沖天,就得吃苦耐勞。提升視力,增強聽力。最要緊的是學會自己找食吃。這么大的山,這么大的林子,里面什么好吃的沒有啊。
說話間,麻醉師扛著霍霍已經來到了盤桓而上的山路上。他拍拍霍霍的羽翼,反復地說,不停地鼓勵。
霍霍機敏地轉動脖子,發(fā)出低低的喉音。
麻醉師站定了,右臂一揮,霍霍驟然飛起,在空中盤旋,很快就消失在樹梢之上。
麻醉師驟然有些緊張,嘴里嗖嗖發(fā)聲,慢慢拾階而上。
很快地,金雕又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金雕的視力是人眼的六到十倍,它肯定更清晰也更完整地看到他了。有幾次,它都俯沖下來,幾乎要落在它的主人身邊,卻又迅速地雙翅上舉,呈現(xiàn)一個招展的V字,飛高了,飛遠了。
為了讓霍霍更方便地看見他,登到山路轉彎處,他把外衣脫了下來,晾在一塊赭色的大巖石上。便也學著霍霍,做一個招展的大大的V字。
此時他感覺后背汗?jié)瘢@才想起,沒有帶水帶面包出來。自己都餓了,霍霍這么飛來飛去不餓嗎?真希望它能很快找到自己的獵物,既為填飽肚子,也為訓練它的能力。
頭頂上帳幔一般的白云遮蔽了烈日,天氣卻愈發(fā)顯得悶熱了。天空有了幾聲沉悶的雷聲。好一陣沒見霍霍的蹤影了,側耳聽遠處的林木稀疏地,恍惚間有它起落的歡快與捕捉。待得它回到身邊,尖喙似乎還沾著血腥。
吃到什么美食了?告訴我。麻醉師邊說邊摸它的嗉囊和腹部,感覺還是癟癟的。
霍霍蹲在他的右肩上,爪子抓撓,腦袋一低一昂。
麻醉師問,你是想回去嗎?你要吃得肚子溜圓,飛不動才好。我情愿扛著你回家!說著連拍了幾下霍霍的羽翼,它才無奈地倏然起飛。
得見它飛遠了,麻醉師摸摸腰包,抽出手機,這才發(fā)現(xiàn),出來兩個多鐘點了,朱朱來了三個電話都未接聽。
趕緊撥過去道,跟霍霍在一起,就忘記看手機了。要不說人還是得有點牽掛,不然就只顧得上刷手機。
那邊道,你還健在?。。〒溥暌恍Γ讉€電話不接,我還以為你跟霍霍都被強人擄走了。
麻醉師道,雖然山下就是大海,卻既看不到海盜也不見山大王,乏味!如果有海盜和山大王,首先也應該把美女擄走。你知道嗎?公元八九世紀吧,維京海盜首領殷格·亞納遜擄走了法國不少黃金,還有200美女,才動了安營扎寨的念頭,在靠近北極圈的一個海島扎根下來了。那個地方現(xiàn)在叫雷克雅未克,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嗎?
冰島啊。朱朱不屑道,我都去過的。
麻醉師嘆道,我曾經幾次動念去的,疫情期間受阻三年,今明兩年不知道能否成行。
朱朱不無諷喻道,是想看看法國美女的后裔是不是還那么養(yǎng)眼,對嗎?
麻醉師道,到半山野生動物康養(yǎng)中心,已經看到比雷克雅未克更養(yǎng)眼的了!
他為自己能夠鼓足勇氣講出這樣的恭維話而慶幸。
過了一會兒,對方道,這樣的好聽話,你應該當我面講才是。趕緊回來吧,怕要下雨!你們離開我約定的活動半徑已經太久了。
掛了電話之后,麻醉師看表,接近吃午飯時間了。他站在大石頭上雙手平舉上揚,做成一個大大的V字,一面360度地緩慢轉動身體,一面嗖嗖發(fā)聲。
可是無論他如何身體擺動,做出力所能及的各種鳥鳴,湛藍的天空下,森林寂寞,不見霍霍呼應的身影。他的心一下子提緊了。舉起胸前的望遠鏡四下望去,一無所得。
一籌莫展之際,朱朱再次打來電話。他剛說了句,小家伙可能是太貪玩了……朱朱道,我已經騎上電單車過來了,你在原地等我。
五
心靈感應是有的。
已經掛了電話,他還在對著手機道,我正想叫你過來,你就動身了啊。
不過十來分鐘,朱朱帶著一把小紅傘,快步緣山徑而上。跳上大石頭,她一句話沒說,舉起望遠鏡四處張看。之后深吸一口氣,對著曠野啾啾鳥鳴。一次,兩次,三次……同時張開小紅傘在頭頂旋轉。終于,遠處飛來一個黑影,右翅傾斜,左翅拉高,在頭頂撲啦啦盤桓一陣,朱朱趕緊收傘。
霍霍回來了,很快收羽落在朱朱手臂上。
朱朱靠近他的右肩,輕輕一聳,聰明的霍霍趕緊移步到了麻醉師舉起的右臂上。麻醉師摸摸它的嗉囊道,飛出去這么久了,好像還沒有找到什么填飽肚子的?。?/p>
朱朱輕輕摸摸它的肚腹,好像吃了一些東西啊。再湊近它的尖喙,略略掰開聞了聞道,它視力不好,想要自取獵物不容易。你是對的,動物的所有器官跟人一樣,用進廢退。它如果最終不能自由獵取,那就只能在康養(yǎng)中心過一輩子。這對它來講,固然很舒適,卻也很殘酷。
下山路上,麻醉師道,我想的是,一是器官用進廢退,要多用;再是眼睛不大好,那就開發(fā)聽力。訓練出超常的聽力。我們經常遇到一些心血管病人,當某支冠狀動脈堵塞之后,側支循環(huán)就張開了。這部分較細的血管網是固有的,平常處于靜止狀態(tài),不起作用。一旦主干發(fā)生阻塞時就活躍起來,承擔部分血流循環(huán)任務,以補充主干血循環(huán)的不足,甚至完全代償。
朱朱道,你這個比喻很有意思。側支循環(huán)代替主干供血。我們當然希望霍霍的視力終究能恢復,實在恢復不到從前,能提升聽力也是一個思路。小看你了,沒想到還有這種動物康復思路!
麻醉師興奮道,謝謝動物大管家的表揚!
下到平地,朱朱一輛棗紅色的電單車,就停在老秋楓的側邊。
麻醉師道,我?guī)Щ艋羯仙角?,在這棵老秋楓面前許了三個大愿。你能猜到其中一二嗎?
朱朱戴上頭盔,回轉身來瞥他一眼道,第一個大愿當然跟霍霍有關,希望它早日恢復健康,恢復視力,重返高山草原。
麻醉師訝道,果然是神機妙算,前面八個字都一樣。后面我想到的是重返藍天,不過你的高山草原更具體,與藍天的意義完全一樣。
朱朱讓麻醉師在后座坐好之后道,山路崎嶇,你可要坐穩(wěn)。
麻醉師道,那我就只有無恥地抱住你了。
為了乘車安全,朱朱提醒麻醉師穿上皮坎肩,讓霍霍棲息在他右肩上。
朱朱回應道,如果無恥是為了你的安全,我也就認了。
麻醉師將雙手輕輕在她腰間環(huán)繞,幾乎耳語道,第二個愿,跟你我有關。
是嗎?朱朱略略側頭道,我怎么看不出來,你那么快會許一個愿,跟你我都有關?
麻醉師咬咬牙道,我的老友李乒乓在后面鞭策,我的新友朱朱在前面引領,我的干女兒霍霍在天空提拉……我想要不進步都不行啊。
朱朱道,你這是美自己,還是美我們呢?
麻醉師道,大家一塊兒美,當然主要是美你和我。
朱朱啐道,你就臭美吧!第二大愿你不講我也知道了。男人不就那么點壞心思!第三個是什么呢?
麻醉師道,我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
朱朱道,好吧,時間一長,怕是你自己都會忘記的。
回到鳥類區(qū),朱朱剛停車,霍霍就從麻醉師的右肩撲啦啦飛將過去了。
麻醉師這才敢用環(huán)抱朱朱腰腹的雙手,暗暗使一把勁之后驟然松弛。
璐璐早預備了霍霍的午餐,趕緊敲著盆子招呼。
麻醉師和朱朱撲到柵欄前,卻見霍霍并沒有對璐璐添加的食盆里的雞肉、牛肉大啖。它只是啄了幾口,伸長嗉囊子吞下去,看看食盆子,再看看保育員璐璐,用尖喙在食盆邊沿磨了磨,就飛到不遠處的橫拉著的枯木上去了。
麻醉師疑惑道,飛了好半天,它就不餓嗎?
朱朱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霍霍,她判定,它不餓,這一次它是在外面吃飽了。
麻醉師訝道,是嗎?
朱朱道,基本可以肯定是的。如果是生病了不想吃,它不會有這樣飛上飛下的精神頭兒。
麻醉師和璐璐都擊掌叫好。如此看來,距離霍霍重返藍天和森林的時間不會太久了。
朱朱搖搖頭道,也別想象得太樂觀。我們曾經救治過一只黑臉琵鷺,它是拉肚子拉得很厲害。眼見得好了,都飛出去很多天了,一周之后又飛回來了。不僅還拉肚子,一只腳也受傷了……
麻醉師急問,后來呢?
朱朱一張臉拉下來了。
璐璐忙說,哎呦,不要講帶熟了一只黑臉琵鷺,一只金雕,即使帶熟了一只狗獾、一只黃鼠狼,人家真走了,不回頭了,心里也會有一陣空落落的。
朱朱道,相處得越久,失落會越大。
璐璐道,這跟談戀愛是一樣的道理。戀愛兩三個月,跟戀愛兩三年、七八年、分手時候的感覺肯定大不一樣的。
朱朱不屑道,你倒好像戀愛過多少次似的!
璐璐大叫冤枉道,我就戀愛過一次,初戀就結婚了,戀愛時間又短,哪里懂得比對!朱朱姐才比我大半歲,可千萬別學我,即使是初戀就結婚,也要把戀愛時間拉長一些!戀愛可是比結婚甜蜜多了。
麻醉師道,我們都要向璐璐學習,把戀愛當一門課,認認真真地上。
六
五一小長假就要來了,立夏的節(jié)氣在嶺南的濱海城市表達得很是確鑿,回南天和雨季交替而至。麻醉師跟李乒乓道,我喜歡半山的氣候,那里樹多,靠海,還感覺不像市內濕答答的,一入夏更感覺悶熱了。
李乒乓狠狠剜了他一眼道,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那里有金雕霍霍的緣故嗎?還是一位衣袂飄飄的姑娘能給你帶來清涼的風?
麻醉師坦白道,半是霍霍,半是朱朱。在天平兩端,各占百分之五十。
李乒乓道,那就對了,你是霍霍的爸爸,朱朱是霍霍的媽媽,合起來是一家三口。若是你跟朱朱真好了,再生上一兩個娃兒,那就是親密的四口或五口之家。屆時,你家娃兒不會跟霍霍爭寵吧?哈哈哈。
麻醉師皺起眉道,這件事想起來都有些遙遠,不過,我覺得朱朱有足夠的智慧處理這樣的事情。
李乒乓問起他倆情感的進展。
麻醉師告訴他,正在一步一步往前走呢。朱朱原本是市里一所挺不錯的中學里的語文教師。一次期中考試前的復習,有個調皮男生自己不看書,還不停地撥弄前后左右。她走過去用課本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男生就作昏倒狀。事后他父親趕過來,沒完沒了地糾纏,說是把他兒子打成了腦震蕩。帶去醫(yī)院各種檢查單子和費用一大堆,拿來給她報銷。還責成學校叫她當全班同學的面向他兒子道歉,不然就向市教育局乃至更上面投訴。校長無可奈何,希望她接受家長的條件,捏鼻子吹螺號——忍氣吞聲,凡事都會過去,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少管這些搗蛋生就好!她不干,奮起問校長,現(xiàn)在學校沒完沒了的排名,不僅同年級排,同一個集團的學校也排,期中排,期末排,每次考試都排,搞得學生、家長和教師都不得安寧,你還講要像在每一個空口袋里搜硬幣一樣,鍥而不舍地向每一個學生要分數(shù),現(xiàn)在又講不要多管,到底是管好還是不管好呢?校長惱了,反唇相譏,我叫你們管,也沒有叫你們打學生?。?!她也火了,用書拍他一下也叫打嗎?這些學生是豆腐做的,拍一下都不能!父母親又想叫兒女出色,又不能拍打,天底下的好事都出在他們家里嗎!兩人一通爭執(zhí),校長覺得失了面子,悻悻道,你能教就教,不能教就請辭吧!
朱朱氣悶在家里躺了三天,起床之后,草書一張辭職報告,就遞交給學校。批復都等不及,就收拾辦公用品回家去。校長叫同事勸勸她,說是一通氣話,哪里就真敢讓這么好的老師走人呢!她要同事轉告,并不是受不了這個氣,要緊的是大家包括校長,以及學生和學生家長,太長時間了,都在一個泥糊糊的碾槽里擠壓,找不到一個突圍的方式。她原本就身體不好,也想趁機放逐自己一段時間。以后若是還想回學校,再想辦法考回來吧。
朱朱曉得此一揖別,就是永遠。自從離開學校,她到外面游歷了半年。也是偶然看到半山動物康養(yǎng)中心的招聘消息,毅然過來,很快就喜歡上了這份新職業(yè)。跟鳥獸打交道,她覺得輕松多了。工資是少了一大截,心里舒坦,身體也覺得好多了。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曲里拐彎??!李乒乓感嘆道,你我都是醫(yī)生,她跟你講過身體哪里不好?得過什么病嗎?
麻醉師道,女孩子家家,我哪里好問人家哪里不好啊。
李乒乓摸著腮幫子壞笑道,她胸高屁股大,行走快,身體旺著呢,生娃都會是順產。
麻醉師揶揄道,你都看見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乒乓啐道,鬼才信呢!這一向你有事沒事都往半山跑,不僅僅只摸過人家一雙綿軟的小手吧?
麻醉師怕他往下說,趕緊把話岔開,談到了前不久失利的一年一度的全院乒乓球賽,這是李乒乓近期的興奮點。一個全院保持了二十多年的發(fā)動最廣泛的體育賽事,除了沒有設團體冠軍——他們只有出去打比賽才有此項目,其它項目男單女單、男雙女雙和混雙都有。此次破天荒,麻醉師和李乒乓多年分食冠亞軍的舊例被打破,李乒乓奪得冠軍,麻醉師連亞軍都沒得到。留下一份體面的是,他倆還拿了一個男雙冠軍。那幾天,李乒乓高興得時時找由頭請人喝酒吃飯;不少科室里的護士們,都能得到一盒盒的巧克力和各式堅果。大伙兒都說,李乒乓如此慷慨大方,他得個冠軍,全院上下都跟過年一般,麻醉師早就該手下留情了。
李乒乓不希望這是麻醉師拱手相讓給他的冠冕。直到麻醉師承認這一向心思都在半山在霍霍那里,也在朱朱身上,決不是對李乒乓心懷仁慈,李乒乓才心安理得。
李乒乓約麻醉師五一小長假開車去昆明,看看第六屆昆明藍花楹文化藝術節(jié)的盛況。此前,麻醉師說過,好些年前去太平洋彼岸的洛杉磯,看見一樹樹的藍花楹就心生歡喜,他喜歡那種鋪天蓋地、不管不顧的紫色。后來才悟到,那或是跟抑郁有關。李乒乓還說,可以帶上朱朱一道去,他駕車之時,麻醉師完全可以跟朱朱坐在牧馬人寬敞的后排。即使后面山崩地裂,他也會遏制好奇心,決不回頭偷看一眼。
麻醉師答應探一下朱朱的口風,很快傳過來的回話是,她要加班,走不了。
李乒乓道,那你就好好在半山陪陪她吧。
麻醉師其實并沒有鄭重其事問朱朱是否愿去一趟春城昆明,只是隨口問了一句,小長假有何安排。朱朱信口回道,可能加班吧。他愿意她加班,愿意小長假在半山陪著她,也陪著霍霍。
霍霍長大了,原本站在麻醉師的右臂上,起飛與降落,他都感覺不甚明顯?,F(xiàn)在不經意就忽地一沉。霍霍聰明,懂事,善解人意,它已經很少落在麻醉師的臂上了。帶它上山,它要么飛在前面,要么故意拖拉在后,樹杈與草地都是它玩耍與棲息之處。
緊接著,讓麻醉師提著一顆心的,便是霍霍每常跟他一道出去,卻很少再與他一道回來。它回來得更晚,上午出去,下午回來;下午出去,晚上回來。還有兩次,它是隔天才飛返。麻醉師觀察到,即使它沒吃飽,卻也不愿在自己窩里的食盆里盡情享用。它更愿意吃個半飽,便再飛出去捕食。朱朱夸贊他觀察得細致,是一位合格的編外保育員了。
麻醉師揚頭道,我是它爸?。?/p>
霍霍晚回的每時每刻,麻醉師都食不甘味,坐臥不寧。朱朱安慰他,就像孩子大了,必定要離開家一樣。動物康復了,也必定會回歸大自然。你要有心理準備,霍霍終究有一去不復返的時候。
麻醉師咬著牙道,帶親了,很難設想那一天的到來。
朱朱笑道,治好一只鳥兒,卻病了一個人。那可怎么辦???原本我們康復中心,既是療愈動物,同時也可以療愈人的。
麻醉師眼睛一亮道,我其實也被它療愈得差不多了。但愿你不要再“返病”啊!
七
他沒敢告訴朱朱,在與霍霍相處的日子里,他服用過一年多的抗抑郁藥都停了。期盼朱朱和自己皆身心健康,就是他那天在老秋楓前的第三個發(fā)愿。
五一假期,地處一圈兒旅游景點環(huán)繞的半山,卻沒受到多大的影響。除了一些領養(yǎng)人來來去去,游客大都不知此處可看亦可玩。
麻醉師4月30日下午下班之后,就驅車來到半山了。因了接待領養(yǎng)人,朱朱比平時忙碌了許多。白日除了吃飯時間,麻醉師能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并不多。入夜,麻醉師通常會到她宿舍去,她那里獨門獨戶,安靜許多。她雖不是廣東人,卻也學會了喝功夫茶。她的一個竹制書架上,多是跟動物相關的博物與文學書,譬如《她們的性》《象語者》《開雀籠》……這本《開雀籠》是一本相關鳥籠欣賞的書,她說是一位客人送給她的,如果不是這本書制作精良,她早就扔到廢紙堆去了。她是一個喜歡動物不受拘束之人,一個以動物回歸自然為使命的人,即便一個萬般精致的鳥籠子,又怎么會得到她的欣賞呢?!
她問麻醉師要不要這本書?
麻醉師連連擺手道,我跟你一樣,只欣賞自由飛翔的鳥兒,哪里會喜歡鳥籠子呢!
麻醉師萬沒料到,就因這句話,朱朱給了他一個擁抱。
麻醉師略有一愣,隨后便緊緊抱住了她,還給了她一個猝不及防的吻。
朱朱推開他道,你可真會得寸進尺。
麻醉師揣摩著她是不是惱怒了,她卻把話題岔開了。
這可真給了麻醉師鼓勵,給了他得寸進尺的膽量,卻也一直止于擁吻和愛撫。每每關鍵時刻,相關霍霍的話題就打消了兩人進入甜蜜的縱深。事后回想起來,有一些兒微妙,也有一些兒奇怪。有時是他先講起了霍霍的頑皮,有時是她談起了霍霍的好玩。果真像兩個成人間的親密,夾著一個調皮的孩子。孩子不期然地闖將進來,成人的游戲就發(fā)乎情、止乎禮了。
可是,這個調皮的孩子霍霍,每每只是在言談之間,并沒有真實地出現(xiàn),為何就帶偏了兩人的情緒呢?
5月3日這一天是個周五,天氣預報,夜里有大到暴雨。一連幾天,麻醉師都帶著霍霍去游山。它現(xiàn)在都是獨自返回了,麻醉師不斷告誡自己,朱朱是對的,要適應它終有一天,不再回頭。
霍霍前天下午出去,到現(xiàn)在仍然沒有回來。這是頭一次,起碼跟他在一起是頭一次,隔了兩天沒有回來。
麻醉師心神不寧,中飯和晚飯在食堂吃的什么都回憶不全了。他踽踽獨步來到朱朱宿舍——她的宿舍通常是不鎖的。窗外一棵老榕樹的葉片滴滴答答落下殘雨,連帶一些碎葉,錯落而無節(jié)奏。剛坐下看手機,朱朱就發(fā)來一條微信,為防大暴雨,正在辦公室值班。問他是不是到了她那兒,可以先泡壺茶喝著。她估計要回得比較晚一些。
他站在窗前,盯著她回來必定經過的一條小徑,一盞人高的路燈,劃出昏黃的籠罩。發(fā)去微信: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她回了一句: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雕”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搜索枯腸,回了: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安慰:安得身飛去,舉手謝塵囂。
窗外樹葉落下的雨滴漸漸沉寂,夜空漆黑一片。
他頹然坐下,站起,在她書架前這本書翻翻,那本書看看,全然看不進去。眼前的字一個個都認識他,卻一個一個都從他的眼前跳開了。
有一種不好的感覺瞬間從腦子里劃過,如同一個孩子拿著一支2B的鉛筆,在一張雪白的A4紙上劃過又粗又黑的一道又一道。
她發(fā)來一段語音:霍霍如果抗過這場大雨不回,它就真的贏了。這不正是我們期盼的嗎?我們小心地呵護它們,使它們康復,就是為了有這么一天,它們重獲生機,不再需要我們。它們在我們這里圈養(yǎng)或半圈養(yǎng),并不是一個自在的世界,它們自在的世界,就是人們對它們不管不顧,把自由的天空、森林、海洋還給它們。我們應該為此開心才是?。?/p>
他想了想回道,我明白??墒?,我一個人待在這里,會老是往不好的地方想,擔心它遇到不測。
她回復,相較你擔心它,我其實更擔心你。說實話,第一次跟你見面,我就感覺到你曾經抑郁過。讓你帶金雕霍霍,不僅為了療愈它,也為了療愈你。你曾經用過什么藥,我從你的眼神里都看得出來。你已經基本好了,過了霍霍飛走這一關,你也就贏了。你現(xiàn)在打開我右邊最下面那個抽屜,看看你曾經吃過的是不是這種藥?
他愣了好一會兒,猛然彎腰打開右下的抽屜,看見一盒氟哌噻噸美利曲辛片!藥盒已經泛黃了。抽開一看,里面只用過兩片。
啊,她也曾經用過這種藥?她也患過抑郁癥!怪不得她老愛說雙向療愈。
夜半12點,忽地山呼海嘯,暴雨倏忽而至,萬千條皮鞭抽打著窗戶,蛟龍奔騰而怒吼。一個接一個炸雷,把烏黑的蒼穹撕開一道又一道敞亮,照得大地煞白如晝,轉瞬又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足足半個時辰過去,大而急促的風雨漸漸遠去,深灰色背景下的天空慢慢浮現(xiàn)幾許白光。
他敏捷地站起,推開窗,睜大眼對著蒼穹念叨著,霍霍,你就真的,真的不回來了嗎?伸出舌尖,左右舔舔,嘴唇邊全是咸濕的。
在小徑的那一頭,昏黃的路燈下,一頂紅傘漂移著過來了。
那是一朵令人心暖的漂移。
(作者簡介:南翔,本名相南翔,出生于廣東韶關。著有小說、非虛構、評論等十幾部,在各刊發(fā)表數(shù)百篇作品,小說五次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獲中華優(yōu)秀出版物獎、魯迅文藝獎、《上海文學》獎、《北京文學》獎、“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芙蓉》文學雙年榜(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日文、韓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