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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余一鳴:我就嗅一嗅味道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余一鳴  2025年01月03日15:37

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大賽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啟動,在規(guī)定投稿時間(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內(nèi),主辦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經(jīng)過初評、終評兩個階段的嚴格評審,選出特等獎2名、一等獎3名、二等獎10名、三等獎30名,共計45名。

征文作品擇優(yōu)在中國作家網(wǎng)刊發(fā),以饗讀者。

——編者

我就嗅一嗅味道

余一鳴

我是四十多歲才調(diào)進南京城一所學校上班,我們的辦公室里有一大幫小年輕,我習慣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泡茶,年輕人上班的第一件事是泡咖啡,對咖啡這個洋玩意,我一直有抵觸情緒,我上大學的時候,流行一支小曲《美酒加咖啡》,班上幾個時尚分子常掛在嘴邊,我曾在咖啡店嘗過一次,苦,從此我遠離這種飲料,并鄙視喝咖啡的人,裝什么呢。有男生啟發(fā)我,喝咖啡得加上“咖啡伴侶”才有味道,我明白了,他們喝咖啡是為了喝“咖啡伴侶”,說白了就是為了找“伴侶”,故不惜忍受口中咖啡之苦。在辦公室聞咖啡聞得久了,有一天我在辦公室獨自加班,總覺得少了什么,原來是少了咖啡的味道,于是,我在茶水間泡了一杯咖啡,放在辦公桌上,不喝,心神已定。

年齡大了,在異鄉(xiāng)多年不聯(lián)系的發(fā)小和同學聯(lián)絡頻繁了,抱團回老家的次數(shù)多了。在老家聚餐,有一道菜是必點的菜,爛腌菜鹽水燉豆腐,雅稱“千里香”,其實是貧困年代,腌菜吃完后剩下的鹽水二次利用,豆腐屬奢侈品,大多數(shù)時候,筷子蘸點咸水就可下飯。我在縣中讀書時住校,很多同學帶的菜就是腌菜鹽水,—小罐夠吃一個星期,每當開飯,宿舍里臭氣熏天,我只能掩鼻而逃。我父母是教師,有固定工資,而且我父親是外地人,我家的飯桌上一直沒有這道菜?,F(xiàn)在回老家,聚餐時這道菜是每吃必上,而且最受歡迎,理論依據(jù)是具有豐富的維生素、礦物質(zhì)、膳食纖維等,可增加胃酸分泌,潤腸通便,正是我們中老年人群所需。每當這道菜轉(zhuǎn)到我座位前,我就迫不及待推移轉(zhuǎn)盤,我還是沒辦法接受它。高中畢業(yè)四十周年,我們重返母校,從當年的宿舍樓出來,然后到學校食堂聚餐,大家總覺得餐桌上少了什么菜,我第一個喊出來,爛腌菜鹽水燉豆腐,今天必須上。自那以后,我在老家上飯店,總要點上這道菜,我不吃,我只是嗅一嗅。

我外公只有我母親一個孩子,我的童年時期是在外公外婆家度過的。我的外公在村子里以能干聞名,犁地、罱泥這些高難度高的農(nóng)活他干起來得心應手,插秧割麥子不僅速度快,而且身上的衣服不帶一個泥點。他還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最厲害的拳師,廟會或者年節(jié)前常有人登門請他去做拳術(shù)指導。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最喜歡做的一件事是喝酒,每天晚餐喝一小碗,哪怕只有幾塊鍋巴或者幾條蘿卜干下酒,外公也樂此不疲。外公喝酒卻不貪酒,—小碗酒喝完,抹抹嘴便捧起飯碗,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廚房里有酒香飄出來,那就是召喚我吃晚飯了。在那個時代,我外公哪來的錢買酒喝?他自己釀酒。外公說,他年輕的時候在地主家打長工,老地主貪酒卻小氣,每年請釀酒師傅來家中土法釀酒,外公偷偷地學會了。外公自己用的釀酒原料是紅薯,正經(jīng)的糧食太貴重,他用不起。他的工場就在自留地的田角落,泥巴土灶,灶上是一囗大鍋,鍋上有一個鐵管嘴子,釀好的酒氣就是從那嘴子里涌出來,流進一個泥巴封口的陶瓷罐。外公釀酒那兩天吃住就在他的工場,那兩天我家的廚房就沒有酒香味。外公做拳師,偶爾也有人給他送酒,都是供銷社柜臺里才有的瓶裝酒,酒瓶上貼著花花綠綠的標簽,外公平時不舍得喝,來客了才會拿出來。作為愛酒之人,外公有他的理想,外公在酒桌上常說,什么時候咱能喝上茅臺酒,我這輩子也沒什么遺憾了。我那時已上小學,就問他茅臺酒多少錢一瓶,外公說八塊錢一瓶,我便不敢吭聲了,我攢的壓歲錢離八毛都遠著呢,我打算等我掙錢以后再替外公買茅臺。

外公喝酒從來不讓我沾酒,這很奇怪,我的朋友中有人說,他的酒癮就是小時候在筷子尖上培養(yǎng)出來的,大人喝酒,讓孩子用筷子點一下嘗嘗。外公從來不跟我玩這樣的游戲,外公說,粗人才喜歡喝燒酒,一天的力氣活干下來,腰酸背疼,火一般的燒酒追過去,筋骨馬上松懈,人就舒暢了。他認為,我的父母都是教師,我將來肯定也是個書生,燒酒不合適我。他不知道,他的外孫長大后確實成了文人,在宴席上總有勸酒的人說,李白斗酒詩百篇,作家咋能不喝酒呢?外公,我怎么辦?我就端起酒杯,說,我嗅一嗅酒香吧。等到我有了一點閱歷,我明白這世界不僅有身體的勞累,還有心靈的損傷,文人也需要一杯燒酒慰藉時,我依然堅守著外公的囑咐,不沾酒,我只嗅一嗅。外公在我結(jié)婚前溘然去世,我沒來得及給他買一瓶茅臺酒,我那時剛工作不久,茅臺酒再怎么漲,我當時的工資也一定夠買一瓶。這是我不可原諒無法挽救的疏忽,我總以為外公能活很久很久。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向外公致歉,每逢酒場,我只嗅一嗅杯中的白酒。

文人與酒在每一個時代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最有趣的一種現(xiàn)象,當下很多文學獎都是由酒廠贊助。2012年,我的中篇小說《不二》獲得了《中篇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頒獎典禮就安排在安徽一家著名酒業(yè)公司,主辦方安排我們參觀古老的酒窖,并讓我們幾位獲獎者親身參加了送料車間的勞動,過后,我們每人獲得了一小瓶白酒,酒瓶上貼著我們在勞動場景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嗅到廣闊的酒香,如果說一杯酒的酒香等同于一朵花的花香,那么,我在酒廠就相當于走進了一個鮮花怒放的大花園,不由得你不陶醉。

2023年,我的長篇小說《十竹齋密碼》獲得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頒獎典禮是在四川一家酒業(yè)集團舉行,我又一次獲得了參觀酒廠車間的機會。那車間長方形,十分寬廣,剛走進去,我就幾乎被襲來的酒香襲暈,我站穩(wěn)腳跟,久久徘徊,一個人落在參觀隊伍的后面。我有一個奇想,我想脫下鞋襪,赤腳踩一踩酒糟。但我不能那樣做,我的腳沒洗干凈,腳臭,是對酒香的玷污,我心有不甘地走出了車間。那家酒企就在赤水河畔,離茅臺鎮(zhèn)應該很近了。

我有一個隱秘的夙愿,那就是能走進茅臺酒廠的車間,嗅一嗅茅臺酒的醬香,這不僅是我的愿望,其中承載更多的是我外公的愿望。2011年,我獲得了《人民文學》年度小說獎,小說獎冠名“茅臺杯”,我以為有機會走進茅臺酒廠了,但那一屆頒獎典禮是在北京舉行。酒宴上,一位茅臺的老總說,我可以負責任地講,今天的茅臺酒絕對是真酒。我低下頭,嗅了一下杯中酒,真香。我相信了那個關(guān)于茅臺獲巴拿馬金獎的傳說,摔破的酒瓶中流出的酒香征服了評委們。

獲獎是開心的事,但沒能走進茅臺酒廠,是我心中的遺憾。我坦率地承認,參加這屆〝貴州大曲杯"的征文,我最大的動力,是盼望獲獎,獲獎后能有機會去嗅一嗅茅臺廠車間的醬酒香。

我的心中隱藏著一種迷信,倘若你喝咖啡,你就嗅不出咖啡的真香,倘若你吃了“爛腌菜鹽水”,你就失去了對“千里香”的領會,同樣,假如有一天我也學會喝燒酒了,我就會忘卻我人生中的歉疚和痛切。

我只愿意,用我的嗅覺體會人生,認識大千世界。

(作者簡介:余一鳴,中國作協(xié)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特聘作家,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江入大荒流》《十竹齋密碼》及中短篇小說選十七本,曾獲2012年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獎\2023年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第四第五屆第七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2010-2011雙年獎\2011《小說選刊》年度獎\2011《人民文學》年度小說獎\《北京文學》2013-2014雙年獎及2020年度獎\首屆高曉聲文學獎\第七屆中華寶石文學獎等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