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作品—— 湛鶴霞:那年,那塊貓魚豆腐
第七屆“貴州大曲杯·記憶里的味道”征文大賽于2024年4月19日正式啟動,在規(guī)定投稿時間(2024年4月20日—2024年10月7日)內,主辦方共收到有效投稿作品9206篇(首)。經(jīng)過初評、終評兩個階段的嚴格評審,選出特等獎2名、一等獎3名、二等獎10名、三等獎30名,共計45名。
征文作品將擇優(yōu)在中國作家網(wǎng)刊發(fā),以饗讀者。
——編者
那年,那塊貓魚豆腐
湛鶴霞
我出生那年,爸爸正式拜了一位師傅學治蛇傷。
生活在鵝形山下靠山貨維生的鄉(xiāng)親們,有兩樣技能是必不可少的:喝酒和治蛇傷。山里墳多蛇多,喝酒能祛風濕壯膽;治蛇傷能救命。
爸爸拜的師傅是楊滿爹,當年五十多歲,貴州人,當兵打仗到了鵝形山,被炮擊中了一條腿,不愿意回家鄉(xiāng),就在我們隊上扎了根。楊滿爹擅治蛇傷,更擅釀酒,憑著這兩樣本事,在隊上備受尊重。對于釀酒,楊滿爹從不提及,因為隊上有釀酒師傅,還有酒坊;但對于治蛇傷,楊滿爹公開收徒。隊上每年都有人被蛇咬,雖然隊上有個郎中,但人命關天面前,由不得他來半分謙虛。
楊滿爹雖醫(yī)術好,救人無數(shù),可命運卻多舛。某日,他兩指捏著一條眼鏡蛇的頭,準備取蛇的毒液,那蛇奮力掙扎,狠狠一噴,一線毒液直射入楊滿爹的眼睛。楊滿爹的蛇藥有十多種,但沒有任何一種是針對眼睛的,徒弟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師父雙目失明了。
楊滿爹無家室,雙目失明后,只能靠徒弟們輪流照顧。我爸是楊滿爹收的最后一個徒,從師時間不到一年,我爸說:“師父,反正,你冇崽,我爹又不在了,以后,你就住到我家去吧?!睏顫M爹不肯。其他徒弟也紛紛來接,楊滿爹統(tǒng)統(tǒng)不肯,他就只肯住在熟悉的老屋里,摸摸索索度余生。一日三餐哪里來?徒弟們輪流送。
那時候是1978年。那個年代,能有什么好吃的呀!楊滿爹在隊里有三十個徒弟,剛好一月每家輪一天。輪到給楊滿爹送飯的日子,便是我家的節(jié)日,爸爸清早就去食品站稱肉,揃豆腐。那時候,除了肉,最客氣的菜便是豆腐。我家如此,家家如此,時間久了,楊滿爹就察覺出來了,他說:“餐餐有肉有豆腐,哪里來這么好的生活?我不愿意成為你們的負擔!”
楊滿爹很犟,我們送的飯里再有肉,他就不吃菜,只吃光白飯。
我爸問:“那我搞什么菜給你下飯?”
楊滿爹說:“一塊貓魚豆腐就足夠了。”
“貓魚豆腐”,是我們湖南人稱呼“腐乳”的土話,至于為什么要如此稱呼,沒人懂,是老祖宗這么喊下來的。在我們隊里,生活不管多拮據(jù),家家戶戶都有一個裝貓魚豆腐的瓦壇子,飯桌上一年四季都有一個貓魚豆腐碟。貓魚豆腐的味道,主打一個“咸”,其次便是“鮮”,豌豆大一坨貓魚豆腐,足可以下一碗飯。這是屬于勞動力吃的專屬菜嘛,土而賤,沒有誰家會用貓魚豆腐待客。
全隊唯獨我家沒有貓魚豆腐。做貓魚豆腐是女人的專屬活兒,但我家奶奶去世早,我媽媽又太年輕,根本沒學過。楊滿爹要吃貓魚豆腐,怎么辦?
我媽說:“我去找別人家討兩塊。”
我爸說:“討一次可以,總不能次次討?!?/p>
于是,趁著季節(jié),我媽又拜了一位娭毑為師父,學做貓魚豆腐。貓魚豆腐只能在立冬之后立春之前做,這段時間的水,稱作“冬水”,不會壞。把豆腐揃回來,橫豎兩刀,一塊豆腐切做四,擺到竹篩上,置于太陽下,待表面水分完全干了,移到抽屜里擺上。抽屜事先鋪好干凈稻草,擺的間距約一公分。豆腐進了抽屜后,關上抽屜和柜門,再不要理會它了,等待十天半月再偷看,如果上了一層白霉就可以了。燒一壺茶濾去茶葉,冷卻,加入食鹽和紅曲,做成紅湯;將霉豆腐在紅湯里打幾個滾,撈出來進壇,剩余的湯也倒入壇中,密封半個月,紅紅的嫩嫩的貓魚豆腐就做成了。
那天,媽媽嘗了她自己的杰作,很滿意,她要親自去給楊滿爹送飯,她其實是想聽楊滿爹表揚貓魚做得好吃。媽媽走到楊滿爹家門口,聞到一股很濃的臭氣,打了一個哇嘔,喊了一聲“楊滿爹,吃飯了?!睏顫M爹應了聲后,媽媽問:“怎么這么臭?您拉房間里了?”
楊滿爹說:“你把飯放窗臺上就是了,你莫進來!”
我媽把我爸喊來了,要他進屋去看怎么回事,才得知:楊滿爹患了肛瘺病,褲襠里全是大便。我爸用棍子把楊滿爹的褲子挑出來,要我媽洗。從那以后,我媽每天就多了一件事:給楊滿爹洗屎褲。我爸把我爺爺生前的褲子全部給了楊滿爹,有三條,加上楊滿爹自己也有兩條,還有徒弟們也貢獻了幾條,總共有十多條。我爸每天早中晚去三趟,送干褲,收臟褲。
只顧著褲子,忘記了貓魚豆腐。我媽終于忍不住了,某日再去送飯,問:“楊滿爹,我做的貓魚豆腐,好吃不?”
楊滿爹連連說:“好吃好吃,很好吃!”
我媽童心未泯,追問:“那您說,我做的貓魚豆腐,是不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楊滿爹不作聲了,臉上擠出了一些笑,尷尬地回答:“你的貓魚豆腐,還差一樣佐料?!?/p>
“什么佐料?您快點告訴我!”
楊滿爹摸索著站起來,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摸索著走到木柜旁,打開柜子,手伸進一堆亂糟糟的衣服里,良久,摸出一瓶酒。貴州大曲!
那天,楊滿爹先給我媽講述了這瓶酒的來歷:他有個發(fā)小,和他一起當兵的,投了誠,在老家,混蠻好。兩年前,那發(fā)小打聽到了楊滿爹的住處,來看望他,給他帶了一瓶酒,想接他回貴州。楊滿爹不肯回去,但他受了那瓶酒。
楊滿爹說:“這種酒,是全天下味道最好的酒!外面根本買不到的!非常珍貴!我一直舍不得打開,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
這么重的禮,我媽豈敢受?我媽知道,楊滿爹會釀酒,也很好那一口,他還請人幫忙去隊里酒坊打過谷酒。這瓶貴州大曲,萬萬不能受!
楊滿爹說:“徒弟媳婦啊,你聽我說,你們兩口子孝順,對我好;我其他的徒弟,隊上所有人,都對我好,我無以為報,你把這瓶酒拿去,喊大家一起喝了吧??掌孔?,記得給我。還有,你那個貓魚豆腐,湯里如果加點白酒,味道就完全不同了?!?/p>
我媽把那瓶貴州大曲拿回家后,先打開倒了一酒杯入貓魚壇中,剩下的,把全隊勞動力喊到我家堂屋里圍坐,酒杯從第一個開始傳,一人呡一口,頓時,全屋都彌漫著濃郁的酒香。
酒是糧食之精華,我家的貓魚豆腐加了酒后,就有了靈魂,鮮度和軟度立馬提升,味道更是別具一格了。
后來,隊上人湊錢,把楊滿爹送到了縣里醫(yī)院去做了肛瘺手術,雖然沒有完全根治,但至少房間里不臭了。到了醫(yī)院里,我爸順便幫他掛了眼科號,檢查后醫(yī)生說他的眼睛完全沒辦法了。楊滿爹活到了七十歲才壽終,臨走的那天,他還吃了貓魚豆腐,還吧嗒著嘴巴說:“這貓魚!味道好!”
從那天起,隊上人才知道,我們酒坊里釀出來的又辛又辣用來驅寒的,叫“谷酒”;被裝在精美瓶子里的如絲般順滑、醇香濃厚,晶瑩剔透的瓊漿,叫“貴州大曲”。
世間萬物皆有味,記憶中,所有滋味都將被時間沖淡而消退。唯有那塊貓魚豆腐,沒加酒的,加過酒的,隔壁娭毑做的,我媽媽做的,瓦壇子里的,楊滿爹飯碗里的……生活艱難味,人情溫暖味,千般滋味在其中,歲月愈久,味更濃。
(作者簡介: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湘陰縣第二三屆作協(xié)主席,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近百萬字,編劇的電影《水牯子》獲第50屆美國休斯頓國際電影節(jié)金雷米獎,并被中宣部電影數(shù)字節(jié)目管理平臺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