侘寂風與殘缺美
家住五樓,而我已經(jīng)老了,總有一天爬不上五樓。那一天正一天天步步心驚地朝我走來,鼓掌歡迎也好扭頭不理也好,反正都要走來,不存在任何不確定性。我開始考慮對策,也不光是我,比我小不少的同一單元的別人也在考慮。結(jié)論理所當然:裝電梯。可是,討論幾年了仍未開工。
于是我在遠離城區(qū)百里開外的郊外買了房子。一樓,進出一步到位。尤其讓“知青”出身的我險些歡呼的,是有個擁有完全自主權(quán)的小院。我開始想象從花草擁徑的小院平步入室的自己……
房子要裝修,上網(wǎng)找了一家裝修公司。上市公司,笑容可掬地領我看裝修材料和家具陳設。居然全是灰色。深灰、淺灰、鼠灰、銀灰,簡直像進了霧霾世界。樣板間更灰,四壁皆灰,上下皆灰,灰桌灰椅灰櫥灰柜,無一不灰,清一色灰,沒有折衷,沒有妥協(xié)。看得我心灰意冷,遂問其故。對方面帶被映成灰色的笑容說如今流行日本侘寂風啊,年輕人,尤其新婚男女特喜歡這種風格?;疑捶??侘寂婚房?我在心里畫了個大大的灰色問號。對方見我滿臉詫異,趕緊向我介紹何為侘,何為寂,何為侘寂。我當然不是來跟他討論侘寂美學的,明確告訴對方:侘寂材料一概不用,一律換成原木奶黃色調(diào)。老了,迄今人生和當下心情足夠侘寂了,懶得住什么侘寂風房子。
應該承認,作為一種審美概念,“侘寂”是日本提煉出來的。不過嚴格說來,在日本美學那里,“寂”“侘”是分開的,而由中國學者合二為一。所謂“寂”(さび),大體是對寂寥、寂靜、寂然、沉寂、枯寂、空寂、閑寂、孤寂、凄寂等場景、氛圍、心境的認可、把玩和升華——禪寂。“侘”(わび),則主要意味著凄清、凄涼、凄冷、凄苦生活中讓人心生感動的真誠,即“凄”之景物和感受的詩化。侘寂代表性物化形式,比如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石庭)、由千利休經(jīng)營完成的茶道(詫び茶)。在文學領域,則主要體現(xiàn)在松尾芭蕉及其弟子創(chuàng)作的俳句(俳諧)之中。且看最典型的兩首:“孤鳥啊,落在枯枝上了,秋日的黃昏?!薄白o花翁啊,頭發(fā)白櫻花白,白在一起了?!奔毤毱肺?,確有侘寂況味——都是從不完美中覓出美感,都是對滄桑美、古舊美、質(zhì)樸美以至殘缺美的點贊和推崇。
不錯,侘也好寂也好或侘寂也好,作為審美概念誠然是日本鼓搗出來的,但作為一種審美取向、美學趣味也是日本特有的嗎?不。不說別的,同那兩首俳句相對應的,就有“枯藤老樹昏鴉”(馬致遠),“白頭黃葉兩相憐”(宋祁),可謂異曲同工。直接表現(xiàn)“殘缺美”的也不難找見:“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白居易)、“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蘇軾)、“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蘇軾)。與之相若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歐陽修)、“落紅不是無情物,化為春泥更護花”(龔自珍)等等,無一不對“殘缺美”投以溫情脈脈的欣賞眼光。試想,如果把“曉風殘月”換成“曉風滿月”,把“缺月掛疏桐”換成“圓月掛疏桐”,把“一道殘陽”換成“一道朝陽”或“萬道朝暉”,就一點兒也不好玩兒了,是吧?
在繪畫領域,更是喜歡抱殘守缺——寧愿畫老牛破車,也不畫“寶馬”比亞迪;寧畫竹籬茅舍,也不畫高宅深院;寧畫斷壁殘垣、斷橋殘雪,也不畫連體別墅、立交新雪。是的,殘缺美也是美。老子早就宣稱“大成若缺”“大巧似拙”。其前提當然是自然。太刻意了,就不自然,不自然就不美。余秋雨斷言:“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敝x天謝地,老翁我是有皺紋的老翁。老黃瓜涂綠漆,裝嫩?一裝就不自然。
說回裝修,我之所以沒理睬裝修公司推薦的灰色基調(diào)侘寂風,另一個原因是其不夠自然?;疑皇亲匀簧珕??總體說來,天空是藍的,大地是黃的,植物是綠的,其花朵雖然五顏六色,但也好像沒有灰色的。我見過綠色的雛菊、黑色的蜀葵,而灰色的花從未見過。當然,審美是極其個人化的事情,裝修喜歡什么顏色純屬個人自由,別人不宜說三道四。只是,裝修公司是不是最好不要冠以“侘寂風”大力推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