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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苦痛的現(xiàn)場
來源:文匯報 | 連芷平  2024年12月06日09:46

這個夏季里最炎熱的幾天,我本計劃自駕穿越黔東南,到云南邊界去。不承想,我住進了醫(yī)院,開啟一場迥然不同的“沉浸式避暑”。

頭幾天清晨,喊醒我的總是護士女孩:“19床,抽血了哦!”每天抽一次血,為的是看看我的血紅素有沒有新的變化——最低的時候,它只剩下59g/L,是正常人的一半,到了需要輸血的程度。這很令我吃驚,死亡竟能“突然地”離得這么近,近到顛覆我的認知:原來并不需要絕癥和車禍,一個人也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再后來,每天喊醒我的人變成了隔壁的18床。她的命運可謂坎坷,三十八歲就查出了癌癥,動了大手術切除了那個患癌的器官,沒幾年又復發(fā)了,轉移到了另一個部位,這一波住院,是為了做六次化療。我聽了都替她覺得痛,說:你真是受罪了!而她說,自己其實想放棄治療,但是丈夫不肯,因為兩個孩子還小。18床長著一副健壯的體格,和一張帶笑意的臉,這讓我覺得她有一種令人欽佩的樂觀,但她說:我是沒辦法,活一天算一天。

18床每天早上天一亮就爬起來。她來自遠郊的鄉(xiāng)村,平時在家,這是她種菜澆水的勞動時節(jié)。她起了床喜歡坐在我床頭那把扶手椅上,跟我嘮嗑起來。

她有無限的話題:“你的枕頭不是醫(yī)院里的?”

她把我吵醒了,但我拿出耐心,閉著眼含混地答:“是從家里帶的?!?/p>

“你的洞洞鞋好穿嗎?”

“不好穿,平時放在車上,順便拿上來的?!?/p>

“你竟然帶了電吹風?”

“沒有,昨天晚上想洗頭發(fā),叫外賣買的?!?/p>

“你住個院帶這么多件衣服?”

“嗯……”聊著聊著,我重新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也毫不在意。

18床很關注她的住院費用,每天都要反復地逐條確認護士送來的醫(yī)療單據?;熣勰ニ纳眢w,但費用折磨她的神經,一看完單據,她就情緒激動,如果看到哪一條她認為沒有做過的治療也列在了上面,她就會費力地跟護士爭辯。

我深深地理解這焦慮,雖然18床也可以報銷一部分醫(yī)藥費,但治療一回要花掉十幾萬,而且是舉債的結果。她說錢是弟弟主動借的,家里的積蓄已經在上一次治療中花完了。

那些天,我躺在床上,常常思考一個問題:生病,究竟是身體的事,還是情感的事?我想,表面上看起來,生病接受治療,這是身體的事。但在治療中,它就越發(fā)變成關乎情感的事。

一天早上,18床說她再也咽不下那些淡口味的雞蛋豆?jié){,想吃麻辣燙。她丈夫跑到醫(yī)院外面的街上買了一碗麻辣燙上來(大清早的麻辣燙,想必也不好買),18床剛吃兩口,就碰到醫(yī)生來查房。醫(yī)者仁心,醫(yī)生自然都希望患者早日康復,但這位醫(yī)生盡管也是兢兢業(yè)業(yè)的專業(yè)人士,嘴上卻很不留情,對18床高聲呵斥起來:“不能吃了!快丟掉!聽到沒有!跟你說了要吃營養(yǎng)餐,你吃這個!你身體受不了的知不知道?”

18床諾諾地應著,求饒似的說:“我是真的吃不下那些沒味道的了……”醫(yī)生沒理她,呵斥完了,走了。18床沒再動筷子,她的丈夫也久久沉默著,連靠背椅都沒發(fā)出一貫的吱呀作響。

我和18床之間隔著一方布簾,我也在沉默,我為她的際遇感到痛苦,此刻,病房變成了一個“困頓時空”。我想,18床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待多久呢?一碗麻辣燙給予一個人的精神慰藉,相比“沒啥營養(yǎng)”,孰輕孰重?醫(yī)生的呵斥固然很正確,但這呵斥增加了病人的精神負擔,讓大家心情抑郁,再嚴重一點,還可能讓18床又一次想放棄治療……我不禁思考,苦痛的現(xiàn)場除了醫(yī)療的存在,是否還應有其它柔軟的東西……比如,人文關懷的“入駐”?

在我動完手術時,一群女醫(yī)生和女助手們告訴麻藥尚未退去的我,說手術很順利,切除的組織第二天便會送去做活檢。那一刻,我心里充滿了感動,暗暗感慨道,婦科無疑是當代社會中的一種“女性同盟”,一群優(yōu)秀的婦科醫(yī)生,其發(fā)揮的意義恐怕要勝過當下的一場女性主義行動。

但我躺在病房里,察覺到的卻是,在專業(yè)領域的分工細化之下,人文精神實際上是被醫(yī)療體系排除在外緣的。接受治療的病人,比如18床和我,我們身體上的苦痛能夠得到治療,但精神上的苦痛卻處于無可奈何的境地,甚至,正是治療我們身體的醫(yī)生,無形中在增加我們的精神苦痛。病房,是一個尚未被人文關懷照亮的地方。

比如,當我詢問醫(yī)生,我打的這種副作用較大的針劑有沒有什么替代方案,醫(yī)生冷漠地回答:“有啊,切除器官!”當我問她能否開一些消炎藥給我,因為手術時用了導尿管,我感到有些不適。醫(yī)生卻訓斥我:“就叫你要多沖洗你不沖洗!”導尿管造成的感染恐怕很常見,而此時,則變成是我(不由分說就被認定的)“邋遢”,加上不聽醫(yī)囑的后果。

住院,即是我們必須暫時離開自己的生活空間——離開一種慣常的受保護狀態(tài)。因而,我與18床同病相憐,雙雙體會到人們常說的“生病就沒有了尊嚴”。我有時不禁悲觀地覺得,住進病房的我們,要遭遇到種種突破個人認知和個人經驗的事物的“入侵”,這些“事物”,就像拉康說的“實在界(The Real)”,它構成了傷 害性,但它才是某種真相的代言人,正是它們運作在社會身體的深處,組成我們所處世界的內部“骨骸”,要想突破這副骨骸,何其之難!

所幸我發(fā)現(xiàn),已有許多非醫(yī)學領域的人文學者,關注到了人們所遭遇的醫(yī)療困境。比如臺灣已故學者余德慧,在十五年前便提出了“人文臨床”倡議:“能否將人文學科帶進人們的受苦之處,在那兒,人文學科能否舍棄它的書齋傳統(tǒng),直視乃至投入受苦現(xiàn)場?”余先生認為,這是一種“廣義的臨床”,將宗教學、人類學、人文心理學等社會科學,甚至文學、藝術與哲學,介入受苦者的現(xiàn)場,正如日本學者鷲田清一所認為的那樣,“臨床”的希臘文原意是“在(?。┐策叀?,即讓哲學返回到受苦之處去成長起來,使其成為一門適應當下社會背景的新哲學,而不是僅僅將傳統(tǒng)哲學用作受苦處境的某種紓解。

人們一定會關心,人文學科如何能夠有效緩解受苦的折磨?罹患過重癥的哲學家S.Kay Toombs的話,像是在回答這個發(fā)問,他說:“對最重要的倫理問題進行開放而貼心的對話,(受苦的)人們會將注意力從世間糾纏難解的事情上轉向,去到內心最深的情感處,從而體會到,什么才是自己的終極意義?!?/p>

因而,“開放而貼心的對話”“追尋意義”等,是醫(yī)療之外的、病房里至關重要的事物。在這苦痛的現(xiàn)場,各類人文精神是能夠以綜合搭配的方式開展行動的。比如,文學可以協(xié)助苦難者以敘說的方式怡情,宗教可以成為受苦者的撫慰,哲學以其特有的分析、詮釋和超越觀,可以讓人厘清自己因苦痛而紛亂的內心……這些,都有助于轉移人們身體上的苦楚,讓“受苦”變得能夠疏解。

我出院后,好友思呈安慰我:經此一役,萬事順意。我感慨道:經此一役,感受良多。如果說在病房之外,我對苦痛的觀察是一種從上往下看的方式,而躺在病房中,則變成了從下往上看的視角。只可惜這些思索,是我在出院后才厘清的,它沒能幫助我對18床在日常情誼之外實踐得更多。除了瑣碎對話的聊以慰藉,除了我曾邀她共享一次魚湯,熟悉精神分析的我,在她遭遇苦楚,情緒低迷的時候,本應多做點什么。

由此,我也萌生出對社會系統(tǒng)的期盼:是時候將人文關懷引入病房中了!雖然,這不但要求踐行者能夠對受苦的處境給予多層面的思考,包括命運、生存、情緒、人情世故、事件邏輯,甚至包括身體的感知與覺察……諸此種種皆不易,需要行動的勇氣,更需要行動中的智慧。而在這理想的愿景得以實現(xiàn)之前,我懷著一個樸素的心愿:在苦痛的現(xiàn)場,人與人的相遇之處皆能溫暖以待。溫暖,即是一種最基礎的療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