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葉榕
今天太陽很好,陽臺上很暖。看著這盆琴葉榕,忽然動了寫它的念頭。
什么東西,相伴久了,即便再不重要,也有了意義。時間最為無情,但又最富感情。似無意間,這盆花已經(jīng)伴我二十一年了。從三根筷子似的枝丫,長成胳膊粗挺立的三桿,個子早達三米以上,儼然一株樹了。搬入新居時不得已給它剃了頭。
2002年冬,我從濟南到北京美術(shù)館東街的三聯(lián)書店工作。打開分配給我的辦公室,就見茶幾上擺著一盆盛開的蝴蝶蘭,辦事員告訴我,是朋友托人送來的?;ü谏嫌锌ㄆ?,原來是劉國瑞先生送的。劉先生是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的首任總經(jīng)理,出版前輩,葆有古風(fēng)。我因工作與他相識,其實并不熟絡(luò)。這盆蝴蝶蘭開了兩個月,使我初入陌生的環(huán)境就感到溫暖。轉(zhuǎn)過年開春,“非典”即將暴發(fā)之時,發(fā)行部的葉芳讓苑愛國去花市買了幾盆綠植,每盆十元左右,給了我一盆?;ㄅ枋呛喴装姿芰贤?,二三十厘米高,放在南窗臺上,雖顯小氣,枝葉映著太陽,倒也綠得好看。不過,很快就忙起來了,這株小綠植的存在,完全被我忽視,它屬什么科,木本還是草本,叫什么名都沒問過。隔幾天有打掃衛(wèi)生的工人給它澆水。
葉芳是嘉興女子,模樣娟秀,性格急躁,眼里不容沙子。相識多年,一不小心成了她的領(lǐng)導(dǎo)。她是業(yè)界名人,愛書懂書,有才而又敬業(yè),本領(lǐng)導(dǎo)干脆幕后,任她發(fā)揮所長。惜她兩三年后調(diào)離……就這樣,九年過去了,我在三聯(lián)做了不少事,出了不少書,交了不少朋友,原望終職于此,未想調(diào)去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工作。搬家時,同事問我,這綠植不值錢,你到那兒可以買盆好花,不必帶走它吧。我才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長得很高,枝干比手指粗了,花葉則遮滿小半個窗。塑料花盆還沒換,但連盆放在一個稍大的棕色陶桶里。忽然覺得必須把它帶走。因為太高,是讓它橫躺在車?yán)飦淼奖笨偛己罗k公室的,仍放南窗臺上。
于是有心上網(wǎng)查了一下,它的名字倒很雅致:琴葉榕。原是美洲植物,越南、中國也算產(chǎn)地,主要生活在南方溫?zé)岬貛?。琴葉,據(jù)說是因為葉子像小提琴;榕,指常綠喬木。的確,無論冬夏,總是綠的。它屬木本植物。小枝條附著短柔毛,葉片厚,全株含有乳汁,俗稱為奶汁樹?;ǘ錇闄E圓形,果實為鮮紅色,橢圓形或球形。花期為6月到8月。喜溫暖、濕潤、微酸性土壤和陽光充足環(huán)境,耐濕耐旱,對干燥空氣耐受力強。它還是一味中藥,具有祛風(fēng)除濕、解毒消腫、活血通經(jīng)功效……我才知道,原來它還會開花結(jié)果?。∵@倒要弄明白——九年之久,怎么從未見到?
像在三聯(lián)一樣,辦公桌南北靠窗橫放,我坐東朝西,琴葉榕就在我左前方的窗臺上。漸漸對它有了興趣,然而有點不滿了:三根枝干光禿禿直向上長,頂著一個綠葉帽子,造型呆板、難看。正這樣琢磨著,某日忽就發(fā)現(xiàn),在我認(rèn)為最該分叉的地方,竟然冒出新芽!起初是兩瓣葉子,隨后鼓出了枝杈。我很驚訝,專門在便簽上畫了幅寫生鋼筆畫,記下它的善解人意,并注明時間:2012年5月7日——可惜手藝丟下多年,畫得并不如意。這張便簽夾在筆記本里,保存至今。
不久,辦公室遷到雙井富力中心十八樓。室域較大,有落地窗,讓它立在窗前地板上,陽光普照,綽約無余,形如起舞女孩。先是,請工人把塑料盆除去,在原有外層陶桶中加了新土。許是光照水土充足,根須自由伸展,它像拔蔥一樣長大、長高,葉片日愈蓬勃,厚、深而綠,不過三個月,完全是成年漢子了。一日,女工說,樓下過道里有一廢棄瓷缸,可以把它移植,不然頭大身小,容易歪倒。我很感謝這位女工。瓷缸白地藍花,喇叭口,直徑約六七十厘米,樣貌不俗,不知為何被人遺棄。裝滿新土,兩個壯漢才抬得來。隨后三年,是琴葉榕成長最快的日子。四散分叉的新枝條尚軟,巨大的綠葉壓得它們輕彎著腰,有一點風(fēng),就晃個不停。同事進了我的辦公室,都會因它注目,說:氣真旺!或說:怎么長這么好!
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那幾年,是我出版生涯最后的狂歡。編輯出版《小艾,爸爸特別特別地想你!》,十卷本《棔柿樓集》,六十卷本《中國美術(shù)全集》(普及版),四卷本《張光宇集》以及“經(jīng)典連環(huán)畫原稿原寸系列”五種,《極簡中國書法史》《沈鵬談書法》……中午飯后小憩,我會拖把椅子,坐它旁邊,觀看窗外藍天飛鳥;晚上加班看稿,四下闃寂,偶然抬頭,無聲的它站在那里,不知從何處照進來的光,把它的影子拖得好長。
2015年我退休了,它隨我遷到北四環(huán)外嘉銘桐城社區(qū)的家里。我住在這里十多年了,是朋友徐城北介紹我來的,說是北京太大,有個朋友住鄰居才好。我亦同感。房子樣式較老,陽臺有一米多高的水泥圍擋,琴葉榕個子高,只好放在地上,如此,它的下半身就一直處在陰暗中了。好在它并不挑剔,仍舊蓬蓬勃勃地長,過幾個月就要給它剃一次頭。澆水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了,一周或半月澆一次。有時事多忘了,二三十天澆一次的也有。我對它的關(guān)注并未因此而增加,因為雖然從單位退了,還在做一些出書的事,并翻出塵封多年的文稿,編輯自己的文集;最緊迫的,我想寫一本《范用傳》,2023年是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希望那時能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要查許多資料,尤其是別人未知的新資料。
徐城北和他的夫人葉稚珊都是文章高手。城北兄是名人之后,父親徐盈、母親彭子岡都是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名記者,城北兄家學(xué)淵源,研究戲劇,但勤于寫散文,曾有豪情,要全國大城市的上百家報紙副刊都有他的文章發(fā)表。葉稚珊則是公認(rèn)的才女,張中行、馮宗璞、費孝通、葉至善等文化大家都喜歡她的文章。他倆曾是我的作者,順理成章成了朋友,給我介紹了許多作者和選題。我兩家樓棟斜對著,他們在十一樓,我在五樓,從他們家陽臺可以下窺我家陽臺,最好的標(biāo)志物就是占了半壁陽臺窗戶的這株琴葉榕。葉稚珊心靈手巧,每逢臘月,會培養(yǎng)好多盆水仙,送給朋友。我每得到饋贈,春節(jié)盛開,綠葉白花,香氣清雅。可惜城北兄晚年中風(fēng),葉稚珊精心侍候多年。他曾對我說,葉稚珊是我的菩薩。2021年,疫情期間,城北兄仙去,享年整七十九(他是10月份生,10月份去)。2020年我為了家里老人,搬家到東四環(huán)外十里堡社區(qū),城北兄的喪儀因疫情未能參加……
十里堡新家陽臺的封窗是落地的,琴葉榕又可以全身沐浴天光了。我沒再深究它為何不開花,甚至覺得無花更好。送我琴葉榕的葉芳,早已隨女兒去了美國,偶爾回來,幾位三聯(lián)書店的老同事會去朝陽門外大街的常州賓館餐廳聚一聚。平日在網(wǎng)上也有聯(lián)系,但很少。二十一年,會改變很多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