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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郡望小考:管窺唐代“士族”的自我身份認同與社會識別
來源:澎湃新聞 | 尚聞一  2024年12月05日08:10

杜甫《舊唐書》本傳云:“杜甫字子美,本襄陽人,后徙河南鞏縣?!倍鸥ψ娓付艑徰浴缎绿茣穫髟疲骸岸艑徰宰直睾?,襄州襄陽人,晉征南將軍預遠裔。”兩唐書列傳多舉郡望,此二處亦然,則杜甫郡望似為襄州襄陽縣。然而,杜甫每以“京兆杜甫”自稱,如《祭外祖祖母文》有:“維年月日,外孫滎陽鄭宏之、京兆杜甫,謹以寒食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外王父母之靈?!薄都拦氏鄧搴臃抗摹芬嘤校骸熬S唐廣德元年歲次癸卯,九月辛丑朔,二十二日壬戌,京兆杜甫,敬以醴酒茶藕莼鯽之奠,奉祭故相國清河房公之靈”;則杜甫郡望又似為京兆府。

考察杜甫世系,元稹所撰其墓志《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有:“晉當陽成侯姓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藝,令于鞏。依藝生審言,審言善詩,官至膳部員外郎。審言生閑,閑生甫?!倍鸥κ甯付挪⒛怪尽洞笾芄示┱啄凶佣挪⒛怪俱憽酚校骸澳凶又M并,字惟兼,京兆杜陵人也。漢御史大夫周、晉當陽侯預之后。世世冠族,到于今而稱之。曾祖魚石,隋懷州司功、獲嘉縣令。祖依藝,唐雍州司法、洛州鞏縣令?!倍鸥ξ迨雷娑攀鍤场吨軙穫髟疲骸岸攀鍤匙肿渝觥F湎?,京兆杜陵人也,徙居襄陽。祖乾光,齊司徒右長史。父漸,梁邊城太守?!薄对托兆搿窋⑾尻柖攀鲜老翟疲骸爱旉柡钤獎P少子耽,晉涼州刺史;生顧,西海太守;生遜,過江,隨元帝南遷,居襄陽……乾光孫叔毗,周峽州刺史,生廉卿、憑石、安石、魚石、黃石……魚石生依藝,鞏縣令。依藝生審言,膳部員外。審言生閑,武功尉、奉天令。閑生甫,檢校工部員外?!敝T條史料并無抵牾之處,則杜甫世系昭然:先祖為西晉杜預,東晉時衣冠南渡,遷居襄陽,至杜甫五世祖杜叔毘(毗)時轉(zhuǎn)仕北朝,大約因其曾祖父杜依藝出任鞏縣令而定居于鞏縣。

杜氏望出京兆,杜甫先祖杜預亦被視為京兆杜氏?!对托兆搿窋⒕┱锥攀鲜老涤校骸皾h御史大夫周,本居南陽,以豪族徙茂陵;子延年,又徙杜陵。延年孫篤,入后漢文苑傳。篤曾孫畿,河東太守;生恕,弘農(nóng)太守;生元凱,晉荊州刺史、征南大將軍、當陽侯。”《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所載略同。那么,杜甫家族祖居地先后有南陽、京兆、襄陽、鞏縣,其郡望應被視為京兆還是襄陽仍有疑義。

唐代杜氏郡望,據(jù)《新唐書》宰相世系表有京兆、襄陽、洹水、濮陽四望?!短藉居钣洝穼⒍攀狭袨橹盏奈ㄓ芯┱赘鼗退鐾恋奶煜滦胀献遄V中杜氏郡望有雍州京兆郡與澤州晉昌郡(氏族譜文本見David Johnson, The Medieval Chinese Oligarchy,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77, pp. 217–231)?!对托兆搿妨谐龆攀峡ね芯┱住⑾尻?、中山、濮陽、洹水、陜郡、安德、扶風郿縣、偃師、成都、河東、齊郡、醴泉、河南。檢視四種史料,唯有京兆為四處所共舉之杜氏郡望,而襄陽、洹水、濮陽則為兩處所共舉之郡望。實際上,宰相世系表述杜氏系出時有:“在周為唐杜氏,成王滅唐,以封弟叔虞,改封唐氏子孫于杜城,京兆杜陵縣是也。”《元和姓纂》亦有:“祁姓,帝堯裔孫劉累之后,在周為唐杜氏。成王滅唐,遷封于杜?!本┱锥帕陮崬槎攀细髦Ч餐瑯伺e的系出之處,襄陽杜氏出自西晉杜預之子杜耽(《元和姓纂》;宰相世系表作杜預子杜尹),洹水杜氏出自曹魏杜畿之子杜寬(宰相世系表;《元和姓纂》云“狀稱與京兆同承延年后”,亦祖述京兆杜氏),濮陽杜氏出自戰(zhàn)國杜赫之子杜威(《元和姓纂》;宰相世系表),都祖述西周時被封于杜城的京兆杜氏。

因此,襄陽、洹水、濮陽(以及《元和姓纂》所列出的中山、陜郡、安德等)均為杜氏的新望,而襄陽杜氏、洹水杜氏、濮陽杜氏等各支杜氏均以京兆杜陵為其舊望。杜甫以京兆自稱、其叔父杜并墓志銘稱其為京兆杜陵人,是舉其舊望;而《舊唐書》杜甫傳與《新唐書》杜審言傳稱其為襄陽人,則是舉其新望。

然而,在唐人的習慣中,舊望與新望并非隨意并舉。岑仲勉對此論稱:“從嚴義而言,舊望之子孫,不能稱新望;新望之子孫,得稱其舊望;易言之,即人得舉其近祖,亦得舉其遠祖也……同一姓也,分望常多,舉其著,則目為故家,舉其不著,則視同寒畯。”(《韓愈河南河陽人》,《唐人行第錄(外三種)》)唐代郡望具有社會和政治的雙重意義,與地位密切相關,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因此認為,形容唐代博陵崔氏的最好術語是“家系識別”(lineage of identification):他們因為社會地位承認共同的祖先,而沒有整體一致的身份認同(The Aristocratic Families of Imperial China: A Case Study of the Po-Ling Ts’ui Family)。所以,杜甫的郡望被視為舊望京兆抑或新望襄陽,關系著時人對于杜甫家族社會地位的判斷。

有唐一代,“京兆杜氏”通常并不指稱所有以京兆杜陵為舊望的各支杜氏?!对托兆搿放c《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均將京兆杜氏與舊望為京兆的襄陽杜氏、洹水杜氏、濮陽杜氏分列。盡管同樣承自杜預,曾經(jīng)衣冠南渡、出仕南朝的襄陽杜氏,在唐代并不被時人視為京兆杜氏;后者往往特指未曾南渡、而始終居于關中的一支杜氏。此支杜氏在各支杜氏中,在魏晉南北朝位望最為尊崇,柳芳《姓系論》分列高門時列有:“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在唐代同樣最為煊赫,宰相世系表所列杜氏宰相11人,此支杜氏即有8人:杜如晦、杜淹、杜元穎、杜審權、杜讓能、杜黃裳、杜佑、杜悰(宰相世系表以杜佑、杜悰為襄陽杜氏,但此支杜氏實亦為京兆杜氏,見《元和姓纂》)。

因此,杜甫常以舊望京兆而非新望襄陽自舉,正因為京兆相較于襄陽,是杜氏更為顯赫的郡望。并非始終居于關中的杜氏仍以京兆郡望自舉、甚至被他人以京兆稱呼,杜甫一族遠非孤例。例如杜兼出自洹水杜氏(《唐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銘》;宰相世系表),其高祖父杜志靜為其叔父杜正倫嗣子,杜正倫兩唐書本傳均謂其為相州洹水人;然而杜兼《舊唐書》本傳卻云其是京兆人。杜兼與杜甫的情況大致可以類比:杜兼、杜甫均以京兆為舊望;杜兼出自洹水杜氏,杜甫出自襄陽杜氏,為其新望;杜兼一族因其曾祖父杜僑出任懷州長史而遷居于懷州(《唐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志銘》),杜甫一族因其曾祖杜依藝出任鞏縣令而遷居于鞏縣,則此二族自新望分別又有遷徙;杜甫以更為顯赫的舊望京兆自舉,杜兼更是在《舊唐書》本傳中獲得了“京兆人”身份的認可。在杜兼的例子中可以看到,盡管“京兆杜氏”在唐人眼中通常僅指稱最為顯赫的、始終居于京兆的杜氏,但這并非涇渭分明的判分:出自京兆杜氏分支的襄陽、洹水、濮陽等各支杜氏,盡管郡望通常會被時人系于襄陽、洹水、濮陽,但也有被系于京兆的可能。

至此,關于杜甫的郡望已可得到清晰的結(jié)論:杜甫舊望京兆,新望襄陽,二者并不矛盾。京兆杜氏相比于襄陽杜氏更為顯赫,因此杜甫以舊望京兆而非新望襄陽自舉。杜甫一族在時人眼中當為襄陽杜氏,但杜甫自稱“京兆杜甫”、杜甫叔父杜并在墓志中被稱為京兆人,雖為美稱,卻并非冒稱。唐人攀附本姓之顯赫郡望,并不局限于如杜甫一族這樣,確有舊望京兆可以祖述的情況。如《史通》所云:“爰乃近古,其言多偽。至于碑頌所勒,茅土定名,虛引他邦,冒為己邑。若乃稱袁則飾之陳郡,言杜則加之京邑,始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鉅鹿?!?/p>

不惟如此,唐人攀附的對象甚至不局限于如京兆杜氏這樣,在魏晉南北朝時即世代簪纓的望族。例如,韓愈舊望潁川、新望陳留(《元和姓纂》),然而《舊唐書》本傳卻云其是昌黎人、《新唐書》本傳云其是鄧州南陽人,韓愈墓志稱其為“昌黎韓先生”(《韓文公墓志銘》),韓愈于其文中自稱“昌黎韓愈”之例更是俯拾皆是(如《孟東野失子》、《送陸歙州參序》、《瘞破硯文》等)。岑仲勉認為:“唐初宰相,南陽有韓瑗,迄乎中葉,昌黎為盛(可參姓纂),正所謂門閥之間,賢者不免,依附稱謂,初不必為愈諱矣。”(《韓愈河南河陽人》,《唐人行第錄(外三種)》)所論甚是。而昌黎韓氏并非如京兆杜氏這樣在唐代以前即位望尊崇的世家大族。如真正出自昌黎韓氏的玄宗朝宰相韓休,反而在墓志銘中被強調(diào)“公諱休,字良士,其先潁川人也?!保ā洞筇乒侍由賻熧洆P州大都督昌黎韓府君墓志銘并序》)正如京兆之于杜氏,潁川為韓氏最著之郡望。以潁川為舊望、以昌黎為新望的韓休特舉潁川;而以潁川為舊望、以陳留為新望的韓愈卻不舉潁川而舉其實與其無關的昌黎,可見唐人郡望攀附之選擇,不僅與該士族歷史的輝煌有關,亦與其成員近期是否獲得顯赫的政治地位密切相關。

不過,到了宋代,唐代以新望區(qū)分士族顯赫與否的標準已經(jīng)不再重要。例如,宋人查籥《杜御史莘老行狀》記敘杜甫裔孫杜莘老世系云:“公諱莘老,字起莘,姓杜氏,其先京兆杜陵人。唐工部郎甫自蜀如衡湘,其子宗文、宗武實從。宗文子復還蜀,居眉之青神……宕渠守石翼以師禮延致,乃自眉徙居恭之江津中。”在唐人眼中代表著位望高下的京兆杜氏和襄陽杜氏的區(qū)分,在宋人眼中已經(jīng)不再重要。在行狀的敘述中,此支杜氏祖述京兆杜陵,近貫眉州青神縣,對于唐人頗為重要的在魏晉南北朝曾經(jīng)遷居襄陽而產(chǎn)生的襄陽新望已不被提及。中古中國以郡望來“別貴賤,分士庶”(柳芳《姓系論》)的傳統(tǒng),隨著門閥大族的消亡漸漸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