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源坑里有人家
一
王根泉老人劈柴。木頭鋸成約四十厘米長一截,豎在地面,斧頭劈下去,裂出兩塊。他坐在竹椅子上,掄起斧頭,劈得很干脆。木頭干燥,是老死在深山老林的原木,他扛下來,擱在院子曬,曬一個秋冬。木柴碼得與窗戶、院墻等高。在他的生活中,似乎木柴比糧食更重要。
黃靈貓在雨傘下慵懶地蜷曲著。我移開雨傘,黃靈貓就舔我的褲腳,貼著腳踝睡下去。這是一只老貓,黃毛夾著白色斑紋,不是瞇眼就是瞌睡眼,一天也不叫一聲。王根泉老人說,這只貓跟了我十來年,我走哪兒它都跟著。
有一次,貓走失了,去了八華里之外的占才村,王根泉老人去找,找了三天才找回來。貓回到家就不愿動,嗜睡,打哈欠,還拱起身子伸懶腰。王根泉老人說,貓是失了魂,給貓叫了幾次魂,也叫不回來。
楊源坑有十五華里長,王根泉一家是唯一住戶。他頭大,骨架壯實,滿頭白發(fā)。他把勞動布衣衫扎在褲腰里,吸著粗紙煙,對著廳堂喊:鳳,鳳,鳳。
鳳是他愛人,十七歲嫁給他,育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已有八十一歲了。他八十六歲,他愛人姓汪。從過門那天,他就叫她“鳳”。對他來說,姓氏失去了實際的意義。汪鳳老人坐在廳堂,穿著厚棉襖,佝僂著身子,欲睡未睡。
院角的老梨樹有三棵,開著白花,一簇簇。泥蜂貼墻時飛時舞,在找適合的墻洞營巢。梨樹之下,是一條約三米寬的溪澗。澗水潺湲,春天,花開滿溪畔?;ㄓ邪咨偷仙瑡赡?,羞答答的。一座由三根原木拼接起來的老木橋,欲斷未斷。數(shù)十畝山田長滿了雞腸草、鵝腸草、牛筋草、苧麻、馬齒莧、野藠、馬蘭頭、蔞蒿、蒲公英,葉子都綠茵茵的。十余只雞在荒田吃食,白番鴨在溪澗劃水。
1960年,王根泉從里楊源外遷七里,在外楊源建了青磚紅瓦房,與汪鳳成婚,長居于此。我看了一下,木柱直徑足有四十厘米粗,上下等粗。后堂木板樓梯鋪設(shè)的木板,也足有五十厘米寬。木梁獨根橫跨,有十五米之長。這些木料均取自四周山上。
年輕時,王根泉是個獵人,他從不獵殺豬熊和云豹。他捕狗獾、豬獾、野兔、野雞。春末至秋末,他每天都會遇上豬熊。他不怕豬熊。他默默站著,不去直視豬熊的眼睛。他撿過死豬熊。豬熊掌與手掌相似,有又尖又硬的趾甲。1968年以后,他再也沒見過豬熊了。1976年以后,他再也沒見過云豹。
“黃毛狐貍真多,來村里找東西吃?!蓖醺f。他背一桿獵槍上山,隨便進一個山塢,就可以看見狐貍。狐貍喔喔喔地叫。1990年后,狐貍也不見了。
楊源坑分里楊源、外楊源,從里楊源往西北走,便是浙江省開化縣蘇莊鎮(zhèn)茗川村,往東南走便是江西省德興市新崗山鎮(zhèn)板橋村。群山鎖關(guān),鎖不了山路,山路直通外面世界。1998年,外楊源剩下王根泉一戶三口、里楊源剩下兩戶。
2008年,里楊源兩戶外遷。王長貴是王根泉的小兒子,未婚,和父母住在一起。在一棟廢棄的老房子里,我察看獨輪車、碗柜、烘茶簍、木床等老物件,回頭一看,突然發(fā)現(xiàn)背后站著一個陌生人,個頭偏矮,精瘦結(jié)實,理個平頭,雙目有神。我被嚇了一下。這個人就是王長貴。他走了進來,悄無聲息。他在給電瓶車充電。
2022年,王根泉老人還能下田。他種了三畝多水稻,自耕自種自收。曬出了稻谷,由王長貴拉到占才村機米廠機米。路沿溪澗彎彎繞繞,坑坑洼洼。這是土路,隨處是積水、泥漿、落葉、柴枝。積水淹沒了鞋面。
老人養(yǎng)蜂。他的蜂是山上收來的野蜂。蜜白,像板油一樣濃稠。他端了半碗蜜出來,說:我這個蜜,外面人吃不上。蜜一百塊錢一斤。他一年賣蜂蜜能賺一萬二千多塊。
二
平日,無人進楊源坑,常來的客人便是牛和養(yǎng)牛人王來付。王來付是占才村人,年少時,騎牛摔下來,傷了脊椎骨,再也直不起身子,佝僂著腰背。三十多歲時,他娶了樂平姑娘。姑娘下半身癱瘓,下床、上桌,需要他抱。岳丈收了兩萬塊聘禮,在王來付建房時,又退還了。岳丈說,我女兒嫁給王來付,有了托付。
王來付在峽谷養(yǎng)牛,養(yǎng)了二十多頭。在峽谷,他沿路扎木柵山門,防止牛亂跑,也防止牛傷害農(nóng)作物。他騎電瓶車進峽谷,上午兩次,下午兩次。他半個身子塌在電瓶車上,車卻騎得穩(wěn)當。牛吃草,他割草。
溪邊、路邊、田埂邊、荒田,有茂密的芒草。王來付割芒草嫩葉,用藤條扎起來,拖回家。牛肉賣六十塊錢一斤,一頭??蓜兯陌賮斫锱H?,牛熟(煮熟了的牛下水)、牛排、牛尾巴、牛頭、牛蹄、牛鞭、牛骨、牛皮,還可以賣一筆錢。
在路亭,一頭母牛和一頭公牛帶著四頭牛崽,在荒田吃芒草。遠遠的,我就聽見踩在爛田上的牛蹄聲,啪嗤啪嗤。牛躲避著人,護著牛崽。牛撩一口芒草,抬頭望一眼人。草在齒槽被咀嚼得嚓嚓響。牛崽互相磨蹭。荒田有一塊爛泥塘,是牛滾漿滾出來的。牛皮的囊孔滋生寄生蟲,多牛虻、蠅蚊,牛滾漿可以去蟲。牛皮密實,難以排汗,滾漿也是降體溫的一種方式。牛為什么愛游泳,就是為了降體溫。溽熱天氣,牛不游泳不滾漿就會中暑而死。王來付在溪澗橫了竹竿,防止牛通過河道游到外面的村子或走失。
王元德也是王根泉老人常見的進山人。王元德是占才村森林巡護員,隔天就要來楊源坑巡護,發(fā)現(xiàn)山火、路險(塌方、橋斷、泥石流)、偷獵、砍伐,他就立即上報。他巡山五年。之前,他是個鐘表維修匠,手機普及之后,他失了業(yè),做過各種鄉(xiāng)野雜事,身體也弱下去。當了巡護員,天天走十多公里山路,身體也硬朗了。他走路很快,水車一樣不停地搖動。走到王根泉老人家,正是走了峽谷半程。在老人的院里坐坐,喝一碗茶,王元德再進里楊源。
楊源坑有多個自然村,有古樓墩、大鑼塢、插旗山、外楊源、里楊源等。這些地方,都是王元德經(jīng)常走的。哪棟房子倒了墻,哪棟房子的主人是誰、外遷去了哪里,他都熟悉。
王姓是占才鄉(xiāng)最大姓,王元德參與過修王氏宗譜。他說,王根泉先祖從占才遷往古樓墩,生活了三代,外遷里楊源住了三代。森林巡護員是以腳丈量山川、以眼描繪時間色彩的人。占才的山脈地勢、河流走向、地方風物,王元德熟絡(luò)。他見過豬熊,見過豺。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巡山時,王元德常常見到刺猬、狗獾、豬獾、貉、環(huán)頸雉、白鷴。貉是犬科中唯一冬季休眠的動物,外表與浣熊(浣熊科浣熊屬)極為相似,以其他動物的棄洞為巢,穴居。
我沒見過貉,甚至我以為,在贛東北根本沒有貉這種動物。我無數(shù)次訪問贛東北森林與鄉(xiāng)野,第一次聽聞有貉頻繁活動。貉棲息在臨水的開闊田野、草地,性怯而易受驚。楊源坑有十數(shù)公里長的溪澗,有沿河的荒田,山上林密,確實是貉理想的棲息地。
三
進峽谷,在雉雞塢外,就看到一對環(huán)頸雉、兩只綠翅鴨?;囊八闹軣o人,走在兩米多高的田埂下,一對環(huán)頸雉突然從田野起飛,一雄一雌,飛向田邊樹林。雄鳥艷麗,雌鳥樸素。杜鵑花開,正是環(huán)頸雉求偶、營巢、育雛的季節(jié)。雄鳥長出了七彩羽毛。
又走了半華里,溪澗又飛出兩只野鴨。野鴨與赤麻鴨體形一般大,羽毛烏黑,次級飛羽白色。我見過綠頭鴨、赤麻鴨、綠翅鴨等體形中大的鴨科鳥,可我從沒見過羽毛全黑的野鴨。這是什么鴨呢?我邊走路邊想這個問題。山中溪澗,水淺,河床狹窄,很少有鴨科鳥類棲息。
仲春,冬候鳥已北回。我向肖輝躍老師求教。肖老師可聽音辨鳥八百余種,是資深鳥類攝影家。肖老師說,綠色在逆光時顯黑色,應(yīng)該是綠翅鴨。我豁然開朗。因為這一雙鴨,是朝著東邊峽谷飛行,正是逆光。雨季,溪澗暴漲,魚逆水而上,綠翅鴨因此來到了峽谷,做神仙眷侶。
出峽谷,走了一半路程,看見一對雄白鷴從北邊山麓飛向南邊山麓,而后,一只白鷴又回飛,落在溪邊疏林。白長尾在空中蕩動搖擺,如白浪逐濤。
在德興境內(nèi),我是第二次零距離看見白鷴。另一次是在桐溪坑去大江橋(地名)山塆,白鷴掠飛下來,落在竹林里,翩翩若舞,如仙女舞白練??匆姲?,就會想起李白《贈黃山胡公求白鷴》之詩:
請以雙白璧,
買君雙白鷴。
白鷴白如錦,
白雪恥容顏。
照影玉潭里,
刷毛琪樹間。
夜棲寒月靜,
朝步落花閑。
我愿得此鳥,
玩之坐碧山。
胡公能輟贈,
籠寄野人還。
詩有并序:
聞黃山胡公有雙白鷴,蓋是家雞所伏,自小馴狎,了無驚猜,以其名呼之,皆就掌取食。然此鳥耿介,尤難畜之,余平生酷好,竟莫能致。而胡公輟贈于我,唯求一詩。聞之欣然,適會宿意,因援筆三叫,文不加點以贈之。
胡公是誰?黃山山民,名暉,家住碧山。
我就想,做胡公多好,白鷴在掌上取食,又有“文不加點”的知己,真是平生幸事??晌宜啄钊缁牟?,遍地生長,哪做得了黃山胡公呢?我便羨慕那個叫王元德的巡護員,日日巡山,逍遙自在。
峽谷遍開馬銀花。入山時,我還以為是野山櫻開花?!叭碎g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白居易《大林寺桃花》)清明尚未到來,山中春遲,開野櫻花也屬正常。朋友說,野山櫻花早落了,這是杜鵑。走近了,我才看出來,山花白朗朗,是馬銀花。
杜鵑花通常指映山紅,與馬銀花同屬杜鵑花科杜鵑花屬、種不同?;ㄉ?、枝莖、葉片也大相徑庭。濕度大,日溫高,馬銀花與杜鵑花同時開花?;倚刂耠u便毫無節(jié)制地鳴叫。水靈靈的鳴叫,散發(fā)著草葉氣息。氣息是野生世界的荷爾蒙。
空氣潮濕,崖石、老樹、朽木、墻根,便長苔蘚。在外楊源一處山塢,我們?nèi)ゲ榭比龡濣S墻瓦房,山路上,有一根朽木,長了很多角質(zhì)木耳。朽木是山桐木,斑斑點點,裹滿泥炭蘚,在樹皮脫落的地方,木耳長出來。木耳,就是木頭的耳朵。木耳薄嫩,透射太陽光。一朵大三朵小,一朵大四朵小,一朵大五朵小,一簇簇。木耳是撐在七個小矮人手中的油紙傘。我采下了大朵木耳。七朵大木耳在碗里泡了一個多小時,與鮮肉一起炒。我的孩子不愛吃木耳。我叫孩子嘗嘗。他吃完了,問:沒木耳了?我半片木耳也沒入口。我看著孩子吃。
楊源坑幽閉,但山并不高聳。最高的山是帆山,山形似海船上的懸帆,海拔八百余米。林密。20世紀70年代,百年老樹遍布山麓。老樹砍完了,在峽谷里生活的人外遷。
荒了三十余年,樹又粗壯了起來。黃土屋日漸倒塌,廳堂長出了芒草、喬木。木橋腐爛、斷掉。被人搶奪走的自然之物,其實從未被人帶走。人帶不走自然之物,只是暫時使用、保管。人只是個保管員,保管谷倉、酒缸,保管碗盞、棉被,受命保管自己的生命。臨時保管。
也許不愿外遷,作為唯一住戶的王根泉,有福了。八十六歲,他還能種菜、收蜂蜜??腿藖砹松喜?,無客上門就掄斧劈柴。有木柴就夠了,大門關(guān)上,暴風暴雨暴雪與他無關(guān)。
(作者:傅菲,系散文家,鄉(xiāng)村研究者,現(xiàn)居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