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瓊瑤小說過時了嗎?
來源:文匯報 | 閆紅  2024年12月06日12:13

上世紀80年代中期,瓊瑤小說風靡大陸,每個租書店都擺著煌煌幾十大冊,那些浪漫的名字比如《雁兒在林梢》《一簾幽夢》《紫貝殼》等等一字排開,組成了一個龐大的瓊瑤文字帝國。

女中學(xué)生寫畢業(yè)紀念冊落款都是花名,一色的瓊瑤風,我有個女同學(xué)就在我那本紀念冊上落款“夢雅”,既夢且雅,讓我感到無從超越的絕望。

這股風潮影響至今,不管中學(xué)小學(xué),每個花名冊上都有許多個“子涵”。更年輕的一代未必再是瓊瑤的擁躉,但是翻著古詩詞起名字的路徑依賴是一代代流傳下來了。

當然影響更主要體現(xiàn)在大眾的舉止做派間,美麗溫柔的女孩會被形容為“瓊瑤小說里走出來的少女”,瓊瑤小說像是教科書般的示范,告訴世人,轟轟烈烈的愛,是可以獲得多重豁免的。

爭議卻也一開始就存在,媒體報道,在臺灣地區(qū)有“瓊瑤公害”之說,說有少女看了瓊瑤小說就抑郁了,跑到海邊痛哭。

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種指控相當“爹味兒”,如果少女看了瓊瑤小說就跑到海邊哭,有沒有可能是小說擊中現(xiàn)實的灰暗,應(yīng)該被糾正的不是瓊瑤而是現(xiàn)實?

在瓊瑤不少小說里,女主角原本卑微地縮在角落里,忽然被愛情的追光掃到,變得光彩照人??繍矍楂@得救贖如今聽起來似乎有點low,但在遙遠的當年,它撕開了一個口子,讓女性看到,各種不公平不公正,都會通過愛情加持,獲得解決。

比如瓊瑤的成名作《窗外》,女主角江雁容父母重男輕女,江雁容被父母忽視,被弟弟欺辱,郁郁不得志。她希望被人從蕓蕓眾生里識別出來,希望被愛被肯定,這種匱乏感,讓她需要戀愛,戀愛對于困境中的女孩,是一種功能性存在。

瓊瑤小說里也有對蕩婦羞辱以及父權(quán)的抗拒,比如《庭院深深》——它有點像《簡·愛》和《孔雀東南飛》的結(jié)合體,“閣樓上的瘋女人”被本土化為“婆媳關(guān)系”。摘茶女工章含煙和茶莊少爺柏霈文相戀,柏母發(fā)現(xiàn)章含煙曾經(jīng)當過舞女,時常對她惡語相向。章含煙不肯屈服,認為“我越貧窮,我越該自重;我越微賤,我越該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該自惜”,當柏霈文頂不住壓力,章含煙離家出走,悔恨中的柏霈文被一場大火燒瞎了雙眼。

瓊瑤式的小說并不是虛無縹緲的空中樓閣,愛情是個舞臺,呈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中女性的失落、悲哀、希冀與抗爭,戀愛是她們表達自我的方式。某友說,瓊瑤讓我們這一代讀了點書的人,不管貧富美丑都感受過真摯的愛情,讓一大批識文斷字的男生都會說幾句貼心窩子的話,讓幾乎一代男青年覺得為愛做一些犧牲也是男人的義務(wù)。

算是功莫大焉,也是功德無量。

但過于依賴愛情,也會荒腔走板,滿紙的癡男怨女,難免與現(xiàn)實脫鉤。也許是為了說服讀者與觀眾,她筆下的男女主人公話越來越稠,嗓門越來越大,于是出現(xiàn)了馬景濤式的咆哮,似乎唯有這樣的霹靂雷電,才能壓住觀眾心底不斷冒出的狐疑。

讀瓊瑤小說開始變成有點羞恥的事,人們形容比較“抓馬”的言辭,會說“太瓊瑤了”。就算是后來幫瓊瑤贏得80后、90后觀眾的《還珠格格》,也被王朔直指為“愚弄觀眾,低估觀眾智商”。平鑫濤鄭重但不甚高明地回應(yīng)了這一批評,說:“《還珠格格》在大陸估計有五億人看,如果說《還》劇愚弄觀眾,難道這五億人都是可以愚弄的嗎?至于說瓊瑤‘矯情’‘無病呻吟’‘蒙騙觀眾’,那王朔先生也騙騙看嘛。”

但這些批評的聲音,要么零零星星,要么力度不足,對于瓊瑤真正的顛覆,還是這幾年關(guān)于“三觀”的討論。比如《一簾幽夢》里那句“你只是失去一條腿,她失去的是她的愛情”就被群嘲。

不再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年代了,別說一條腿,拿一根小指頭類比似乎都太抬舉愛情。人生是河床,愛情是流過的水,河床怎么會為經(jīng)過的流水死去活來呢?

《還珠格格》也被貼上了“毀三觀”的標簽,有人發(fā)現(xiàn)令妃是心機女,“正室”皇后被她坑了,小燕子和紫薇倚仗著年輕貌美為所欲為,倒是容嬤嬤的忠心耿耿令人動容……

出現(xiàn)這樣的聲音,是因為世界的解題方式變了,浪漫同時意味著具有某種侵略性,當下人們對于秩序的依賴度更高,小燕子他們這伙人顯然有點不講究先來后到。

其次,如今女性不用通過“愛情”這道窄門也可以被看見,愛情的豁免權(quán)被收回,真愛并不具有天然正義,反倒是以真愛為名的盤剝被暴露出來。有人甚至得出她“矮化女性”的結(jié)論。

時代在進步,這是一件好事。但是我們不能用今天的尺子去量昨天的故事,在一個相對封閉的時代里,戀愛本身就是革命,就是在強調(diào)自我的主體性。瓊瑤筆下不顧一切的戀愛,將這種主體性無限放大。

瓊瑤自身也經(jīng)歷了一場場小型革命,不過她是一個領(lǐng)先版。她的自傳《我的故事》里寫到她曾經(jīng)兩度沉迷于愛情不可自拔,給自己帶來許多麻煩。但是寫到她和平鑫濤的婚姻,關(guān)于愛情的描述變得節(jié)制。她更愿意寫兩個人的合作,她是怎樣在皇冠出版社老板平鑫濤的推動下,不眠不休地工作。當她的作品打開市場,一次次加印,她流溢于筆端的喜悅,比愛情帶來的更多也更飽滿。很有意思,這個寫了一輩子愛情故事的人,自傳里最有感染力的,是工作帶來的充實感,不是愛情。

女性的救贖之道從愛情轉(zhuǎn)換到事業(yè),這是一個迭代,但歸根結(jié)底都是對這人生的愛。你愛這璀璨人生,想要更結(jié)實地去感受自我,就需要有個抓手,時代變更給了人們不同的抓手。去年瓊瑤參加創(chuàng)作60周年演唱會,中氣十足地說:“我常常說,愛要大聲說出來,不說出來對方怎么知道。所以我今天也大聲地跟你們說,我愛你們,希望你們也愛身邊的人,也愛自己的家人,同時把我這份愛傳承下去,發(fā)揚出去?!?/p>

如今斯人已去,我們感懷她留下的那些愛與美的影像,審視她的時代局限。她的作品也許會過時,但這樣強大乃至強硬的愛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