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巴金《家》的“手稿”
新文學問世以來,巴金的《家》是第一部以長篇小說的形式聲勢浩大地描寫封建家族在社會革命背景下逐步走向崩潰的作品。它系統(tǒng)深入地呈現(xiàn)青年的希望與新生革命力量的成長,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1]《家》原名《激流》,于 1931年 4月 18日起在《時報》連載,但《家》的原稿在《時報》登載后丟失了。[2]似乎是《家》原稿的丟失激發(fā)了巴金的留檔存檔意識,之后關于作品的修訂稿本他都有意識地留存?zhèn)洳?,后來又把這些留有大量手寫筆跡的圖書版本捐贈給由他倡議并推動建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將其作為珍貴的歷史檔案、文學史料存放在“手稿庫”中保藏。[3]2023 年 12 月 26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1935年巴金《家》手稿”被評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筆者查證發(fā)現(xiàn),除了這份手稿,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還藏有一部與之情況相似的修訂稿本,即 1937 年版本《家》的圖書,書內(nèi)同樣留有大量的修改手跡,可謂“手稿”。這些“手稿”的留存彌補了原稿丟失的遺憾,為我們進一步走進巴金的內(nèi)心世界、創(chuàng)作故事提供了線索。
一、巴金對《家》的多次修改
《家》誕生 90 多年了,從 1933 年 5 月上海開明書店印行初版本至 1951 年 4 月的 18 年間,共印行了32版次。1953年6月,巴金對《家》修改后由人民文學出版社重新排版印行,截至 1985 年 11 月的 22年間又印刷了 20 版次。1982 年 7 月四川人民出版社開始出版十卷本的《巴金文集》時,巴金依然在對《家》進行修改,但這次的改動“微乎其微”,他說可能這是最后一次了。
巴金對于作者修改自己作品的觀點十分鮮明:“關于修改作品,有人有不同的看法,可是我堅持作家有這個權(quán)利”,“倘使改的不好,讀者不滿意,可以寫文章批評,但是誰也不能禁止作家修改自己的作品,規(guī)定以初版本為定本”[4]。1984年12月,巴金在為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發(fā)行的《激流三部曲》所寫的序中明確說道:“一本《家》我至少修改過八遍,到今天我才說我不再改動了”[5]。正如其所說,后來《家》的再版再印與收錄入全集等都以 1982 年 7 月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十卷本《巴金文集》的第一卷《家》為底本,至此巴金完成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對于《家》的修改修訂。由于那時候出版印刷技術的局限,作者修訂作品往往就在前一個版本的圖書中直接用筆批改、圈改、涂改,[6]以這些版本中留下的手寫筆跡為依據(jù),在上一版的基礎上進行修改修訂,然后排版付印,這些“過渡”版本往往被稱為修訂本、清樣本,這些版本正是巴金精益求精、與時俱進地完善自己作品的見證。
目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手稿庫中留存有兩部這樣的“手稿”,都是由巴金捐贈的,留下了很多的修改筆跡,一本是“寫滿了批注的 1935 年開明書店第四版《家》”(以下簡稱“批注本”),另一本是“沒有版權(quán)頁的、扉頁巴金題注、留有大量修改痕跡的‘一九三七年十版清樣’的版本”(以下簡稱“清樣本”)。
二、呈現(xiàn)內(nèi)心獨白的“批注本”
批注本封面題“這是第四版,十版代序缺失”。此書有600多頁,其中200多頁都有巴金的修改與批注手跡,這些修改痕跡成為后續(xù)版本修改的重要參考,有的修改痕跡直接體現(xiàn)出前后版本的修改差異,有的修改痕跡則沒有在后續(xù)版本對比中得到印證,體現(xiàn)了巴金在此時期修改、校對與定稿時的心態(tài)轉(zhuǎn)變。
1953 年,《家》迎來新中國成立后一次重要修改,巴金通覽全文深入思考后仔細修改,并在后記中寫道:“這次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家》的時候,我本想重寫這本小說,可是我終于放棄了這個企圖。我沒法掩飾二十二年前自己的缺點,而且我還想用我以后的精力來寫新的東西?!都摇芬呀?jīng)盡了它的歷史的任務了。我索性保留著它的本來的面目。然而我還是把它修改了一遍,不過我改的只是那些用字不妥當?shù)牡胤?,同時我也刪去一些累贅的字句”[7]。相對于 1953 年的注重于文字表述的修改,批注本中留下的閱讀感想的闡釋性批注更顯彌足珍貴。閱書時批注是傳統(tǒng)文人的閱讀習慣,作者本人對作品內(nèi)容的批注往往是最為貼近作者內(nèi)心的一種表達,尤其是在書的首尾的空白頁中,巴金寫下了很多關于小說中未曾精確刻畫的內(nèi)容,比如巴金成都家的地理草圖、覺新年譜、《家》中主要人物的輩分表、行花酒令宴席的座次表等,可以說是一份珍貴的寫作“備忘錄”。
這些珍貴的手跡資料所涉及的內(nèi)容,不但在初版的《家》中看不到,在后續(xù)的版本中也沒有直接體現(xiàn),此版本是巴金以作者加讀者的雙重身份在閱讀《家》時留下的。書中的諸多手跡成為探索他創(chuàng)作思路最直接最珍貴的第一手資料,呈現(xiàn)了作者本人對作品的深入解讀,是研究巴金創(chuàng)作思想的重要史料。
三、頗具傳奇的“清樣本”
“清樣本”扉頁有巴金題字:“家十版(上),一九三七年十版清樣,紙型同美成印刷廠一起燒毀。《家》新五號字本清樣,它又是一九三八年新十版的底本。這是唯一的一份。巴金一九八 O 年十二月九日”。在扉頁題注中巴金稱此版為“新五號字本清樣”“一九三八年新十版的底本”,書中留下修改字跡密密麻麻有千余處,見證了《家》的又一次重要修改。
1937 年上半年,開明書店準備第十次印刷《家》,此次打算排印一個新五號字的《家》,巴金還是覺得小說中有許多地方需要推敲,趁這個機會,他“耐心地把它從頭到尾修改了一遍”。于是開明書店按照“新五號字”印刷出來交由巴金審閱,他改動了許多過于歐化的文字和句子,刪去了《家》中的40個章節(jié)文字小標題,代之以數(shù)字來分章節(jié),把發(fā)表在《文叢》創(chuàng)刊號上的《關于〈家〉》略加修改后更名為《十版改訂本代序——給我底一個表哥》,放在此版正文之前。
重新修改后的十版的清樣打好了紙型,使用新五號字,但還沒有來得及上機開印,“八一三”的戰(zhàn)火就燒到了上海,日軍的炮彈擊中了美成印刷廠,印刷廠連同待印的新五號字本《家》的紙型毀于一旦,巴金憤慨地說:“小字本《家》永遠失去了同讀者見面的機會”[8]。文脈留存常有機緣巧合,正如《子夜》手稿的“失而復得”[9],此清樣本在排版結(jié)束后返還到了巴金手中,幸運地留存了下來,頗具傳奇色彩,后來他把這份清樣請人裝訂成兩冊,封面采用絳紅色布面硬殼。
1937 年底,開明書店決定在上海重印《家》,巴金找出這份清樣,再次從頭至尾修改了一遍,其中十版改訂本代序中改動了一些字,如將“知道”改為“曉得”,并刪掉了多次出現(xiàn)的“忙”字,有的地方用稿紙重寫后粘貼覆蓋了原有的內(nèi)容,還將小說中人物五爸的新姨太太——妓女花寶玉的名字改為“禮拜一”,等等。1938年 1月此版印行,稱“修正一版”,成為新中國成立前的最后一次修改版本。
巴金是文學大家,在 1953 年面世的完整版《中國新文學史稿》中,魯迅的《吶喊》、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都被認為是中國新文學最為成功的一批作品,并漸漸形成了“魯郭茅巴老曹”的說法。[10]新中國成立后,巴金是繼茅盾之后的第二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還擔任了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等職務,為我國文學事業(yè)發(fā)展傾注了大量心血,他晚年推動建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也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文學界的寶庫和窗口。2024 年 5 月 18 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入選第五批國家一級博物館,巴金先生提議的“現(xiàn)代文學資料館”的設想開花結(jié)果、茁壯成長。一代代文學大家留給我們的不僅是卓越的藝術創(chuàng)造,還有寶貴的精神傳統(tǒng)。文學研究中作家研究是重點,巴金研究是文學研究繞不過的一座高峰,新時代文學高質(zhì)量發(fā)展更應從中汲取養(yǎng)分。今年是巴金先生誕辰 120 周年,讓我們回顧《家》的歷次修改,展現(xiàn)珍貴的文學檔案,以為紀念,以饗讀者。
(圖片均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手稿庫藏)
參考文獻:
[1]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224-228.
[2]周立民.《家》手稿釋讀——巴金手稿研究系列之一[J].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5(3):66-71+2.
[3]姚明.巴金藏書中的珍貴版本[N].光明日報,2024-05-17(016).
[4]金宏宇.《家》的版本源流與修改[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3):239-256.
[5]巴金.家[M].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85:1-5.
[6]姚明.茅盾眉批本:來龍去脈、辨章學術、去偽存真[J].北京檔案,2023(6):47-51+62.
[7]巴金.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349.
[8]周立民.《家》最初的幾個版本[J].文學教育(下),2013(8):10-11.
[9]姚明.茅盾《子夜》版本漫談[N].光明日報,2023-12-22(012).
[10]程光煒.當代文學中的“魯郭茅巴老曹”[J].南方文壇,2013(5):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