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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左雯姬:后海的廚師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左雯姬  2024年12月10日09:06

馬小立站在銀錠橋上,看著荷花搖曳。荷葉敞開墨綠的大圓,豐滿而靜美。水池里,一群小金魚和大紅鯉魚游弋,那么自得而無憂。馬小立的心情卻沉悶得像水底的淤泥,透不過氣來。

他垂下的頭更低,低到了胸口。雙肩不覺微聳,大大的手掌捂著臉。天氣酷熱難耐,他全身每塊肌肉都僵硬如石頭,仿佛時間都停滯。

從這里分出兩條路,一條路通往距離三百米的大金絲胡同44號,葉梓菲開的“隱海觀照小別院”,充滿傣族風(fēng)情的云南菜私家餐館;另一條路騎車半個小時,才能到達鮮魚口后頭的胡同,零星幾棟五層宿舍樓,其中一棟單元樓的一層就是陳菊花姥爺?shù)募?,也是制作醬豬蹄的地方。陳菊花每天都在她姥爺家,幫忙制作醬豬蹄。這片胡同小區(qū)乃至整個前門大街都以她姥爺手藝獨特的醬豬蹄而聞名。平時,馬小立總是站在這座橋上,一邊休息,一邊尋思一番,決定先去找誰。這一次,他沒有猶豫,自然是要先去找陳菊花。陳菊花就是他的“定心丸”。這會兒,馬小立站在銀錠橋上,喘了一口沉悶的大氣,瞄了一眼不遠處,他工作的百年老字號——“翰林官府菜”餐廳。

終于,他開始小跑起來。風(fēng)吹過他的臉龐,汗珠子還是依然故我地冒出來。馬小立開始感覺到身體充滿了力量,心頭的沉重感隨著奔跑、隨著汗水一同排出。他多么希望能就這么一直跑下去呀。

半小時前,馬小立經(jīng)歷了一場艱難的考試。他正拼命掙脫這“追命思索”的束縛,但即使狂奔在大道上,也無法擺脫考試的陰影。他眼前浮現(xiàn)出陳菊花那張喜慶的臉,耳畔響起了她那嘎嘣脆的京片兒話,還有她平時胡同大爺式的調(diào)侃。就她那自得、優(yōu)越、閑散的氣質(zhì),總能讓他立馬兒將心踏實下來,緩沖了那種難熬的持續(xù)緊張感。找陳菊花,就是要聽她笑罵,損人的那個得意樂和勁兒。

馬小立穿過胡同,走過小街,午后陽光強烈,如同一把利刃。進了陳菊花姥爺家的小后院兒,他已經(jīng)虛脫得彎腰弓背,像只熟大蝦了。

陳菊花正在搭建的簡易涼棚里,坐在小馬扎上,打開噴槍,專注地?zé)粔K豬肘子的皮毛。陳菊花戴一副大黑邊框眼鏡,鏡片后邊的圓眼睛朝馬小立一瞥,有著超出她年紀的沉穩(wěn)和灑脫。她微微露出嘴角兩邊的小酒窩,顯得有城府,看透世事的模樣。馬小立拖著兩條腿,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堅持走到?jīng)雠锏紫碌慕锹淅铮矊ち藯l小馬扎,一屁股坐下,四仰八叉,斜靠在墻邊,像一只拼盤里的八爪魚。

馬小立一直都視陳菊花為最要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親兄弟。這種兄弟般的感情源于第一次見面時的一場誤會。那次的相遇,即定了“乾坤”。

那天清晨,馬小立獨自走出合租房,開始每天必練的晨跑。他剛走到一個道口,就看見一對老少爺們,像是祖孫倆,正從三輪車上拖下一袋重達百斤的肉豬蹄。見他們費勁的樣兒,馬小立忍不住跑上去幫忙。他展現(xiàn)出的強大力量,讓這祖孫倆感到驚詫不已。他們對馬小立嘖嘖贊嘆。在這老北京胡同大爺?shù)穆暵曎澰S中,馬小立更來勁了。于是,不僅幫人家將所有的肉豬蹄都搬下了車,還一直扛進了人家后院的小倉儲間里,碼放好。

馬小立是河北三線城市的孩子,從小喜歡廚藝,背著父母自作主張來了北京,早早就成為名廚的大弟子。雖然馬小立學(xué)業(yè)不成,但有一技傍身,他的師父又是北京城里老字號“翰林官府菜”第七代傳承人,回到老家也夠得上光宗耀祖了,家里的父母備感欣慰,總說這孩子別看他一聲不吭,心里可有主意啦。父母說這話,面兒上像是埋怨,實則驕傲得很。

師父以一道名菜——扒牛蹄筋,名滿北京城的餐飲界。然而,師父在長時間的作業(yè)中,落下了“一胳膊”的傷——網(wǎng)球肘、肩周炎、腱鞘炎,從胳臂到手腕再到手指,都遭受勞損之苦,疼痛難忍。師父不到五十歲,就已經(jīng)需要在做每一道菜之前,叫徒弟給他的胳膊按摩好一陣子,才能抬起手來做菜。而那道扒牛蹄筋,需要徒弟給他做更長時間的按摩。這道名菜對于手的力量,是一個巨大的考驗。馬小立可不想跟師父一樣,到了當打之年,手腕卻廢了。他常常在后海的一家搏擊俱樂部里,進行力量訓(xùn)練。每天早上還要晨跑一個小時。如今,他做起扒牛蹄筋來,毫不費勁。

這會兒幫這對祖孫倆搬運豬蹄,馬小立自然就不在話下了。祖孫倆為了感謝他,非請他進家里坐坐。他們給馬小立沏好了茉莉花茶,端上了老北京的早餐——面茶湯和香噴噴的驢肉火燒。他們邊吃,邊聊得歡實。

老爺子聽說馬小立是翰林官府菜的廚師,點點頭,眼里全是欽佩。不久,老爺子起身要去干活了,順便說道,他是50年代,在“天福樓”學(xué)的醬貨手藝。馬小立忙豎起大拇哥兒。老爺子的孫子倒是直來直去,說:“那還是沒法兒跟您比。不過我們的菜品不一樣,咱們做的是平民美食。貴的賤的,人民群眾都需要嘛。所以咱們不攀比,做好自己就行嘞?!瘪R小立覺得這人說話有股爽利勁兒,很是投緣。一直拘謹?shù)乃?,?nèi)心慢慢打開,笑著說:“小老弟,您說得對!”

“小老弟”不滿地撇了下嘴,口氣也有點厲害:“您啥眼神哪,我是女的。”于是她報上了自己的姓名,果然是個很女人的名字。馬小立強忍著沒笑?!瓣惥栈ā保@名字還真有趣呢。陳菊花后來告訴他,這名字是她姥爺給起的。在他們這個大家庭里,所有人都相當敬重這位“英明神武”的老爺子,他說一不二,板上釘釘。

“取我名兒的時候,”陳菊花說,“我姥爺可是有道理的,您聽他一掰扯,就得服他。我是秋天生的,老爺子初次見我,我剛出生第二天吧,他就給我相面了。看出來我是個大器晚成的人。我又是個女孩兒嘛,他就覺得我就像那百花中的菊花,晚開,晚謝,但是耐生存,皮實?,F(xiàn)在看來,果真是這樣兒,哈哈?!标惥栈ㄐζ饋硖貏e爽,馬小立感覺這人可交。陳菊花說話可是有水平的,人家可是正經(jīng)的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校、專業(yè)可都不賴。為啥畢了業(yè),不從事自己的專業(yè)——建筑方面的工作,而跟著姥爺做起醬貨來呢?

看著陳菊花總是那娃娃般可愛而無邪的樂和,似乎這樣的問題不必多問。眼鏡片后邊,那雙瞇眼兒,有些詭秘,有些揶揄,有些不懷好意,還有些優(yōu)越感十足的冷驕傲。但馬小立對這些都統(tǒng)統(tǒng)“笑納”了。這就像那糖醋魚,甜里的微酸,正好解膩。馬小立跟陳菊花越來越聊得來,真不像身邊那些師兄弟,相處越久越?jīng)]話說,都暗中較勁,感覺還很別扭。師兄弟們無論從學(xué)識、視界和胸襟,都無法跟局氣又有文化、眼界開闊的陳菊花相比。陳菊花說話中聽、在理兒,細品還挺高妙,讓馬小立從中受益匪淺,經(jīng)常能從中頓悟。馬小立在陳菊花面前無須拘著,心會在她樂呵呵、罵咧咧的京片兒話里打開,甚至思緒都能隨之“輕盈放飛”。馬小立每次跟陳菊花聊完,就像喝了一瓶“元氣”飲料一樣,將所有的不快卸下,渾身帶勁。

陳菊花清理完一只豬肘子,才對馬小立說:“喂,翰林官府菜第八代傳承人,就這么躺平啦!”馬小立氣兒還沒喘勻,忙搖頭擺手。他嗓子發(fā)干,都發(fā)不出聲兒來了。陳菊花說:“進屋里自己先倒杯水喝吧,我這兒騰不出手來。你怎么,跑來的?真有你的啊,不怕中暑?有把子力氣,到我這兒來使使不行嗎?我這兒一堆活兒呢?!瘪R小立吞咽了幾下口水,算潤了嗓子。陳菊花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歪著頭想了一下。然后,她又打開噴槍,開始燒另一只豬肘子。過了一陣,馬小立才說:“這是第三次了,事不過三。”“你說啥?傳承人考核?……對自己沒信心?”“這跟信心有什么關(guān)系?這回又沒通過……我看我不適合當廚師了,我干不了這行?!瘪R小立的手肘用力壓在自己的大腿上,手掌抵著自己的腦門,一副哀苦的模樣。只聽陳菊花問:“這次沒通過……要是真的沒通過,會有多慘呀?”“唉!”

這第三次考核——十分隆重。感覺就要成了。在北京的師伯、師叔們都特地趕來了,幾個早已離開師父出去單干,在各大餐館成為主廚的師兄們也紛紛到場。

馬小立那么努力,十六歲就跟著師父了,現(xiàn)在都快三十了。師父的徒弟無數(shù),成為大廚師的也不少,但傳承人只有一個。傳承人將是這家百年老店的總店掌門人。馬小立一開始就被寄予厚望,幾乎是在眾師兄弟的“聚光燈”下,煎熬了十幾年。每天,馬小立每時每刻都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師父對馬小立前兩次的考核,就像內(nèi)部的常規(guī)測試,也是“雞蛋里挑骨頭”呢。眾師兄弟靜靜地圍觀著馬小立,擰開灶火,火苗悠悠躥起。馬小立左右兩手大翻勺。牛蹄筋在鍋底平鋪、翻轉(zhuǎn),拋起,火焰沖天。他冷靜、沉穩(wěn),有節(jié)有度地將大鐵鍋時而放在火的根部,時而又放在中火處。他將鍋一揚,大翻小顛,鍋底又悠悠到了火苗尖兒上。鍋內(nèi)的牛蹄筋像果凍般,顫顛顛地鋪在瓷盤子上。

接下來,馬小立調(diào)汁兒,動作洋洋灑灑,汁兒的香味層層疊疊,讓人賞心悅目。待師父無聲也無表情地嘗完第一口,余下的,弟子們紛紛過來品嘗,個個情不自禁,被口中的美味所感染,洋溢出滿足的神情。師父卻淡淡地說了些問題。極細微之處,都成了馬小立的“泰山壓頂”。

第三次,他知道即將面臨更大的考驗,但他信心滿滿。他已經(jīng)將師父傳授的每一個要點牢記到了骨子里。他每個動作規(guī)范,取材用材、火候把控和手法運用,都成了他的肌肉記憶。他仿佛能感到,這一切并不是他完成的,而是幾百年來的掌勺大廚,這家老字號的靈魂,在做著這一切——哪怕是毫發(fā)之處,也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然而,光明之后迎來的卻是迷茫和暗沉。一切開始變得不對勁了。旁觀的師兄弟們似乎都串通好了,帶著師父一樣的表情——肅然而無聲。馬小立事后反復(fù)回想那一刻,他在操作上并沒有犯一點錯誤啊,他已經(jīng)在無數(shù)次練習(xí)中,攻克了所有細密而復(fù)雜的難關(guān)。應(yīng)該——果然,師父沒話說了……靜默中,暗流涌動。

隆重的宣告,期待已久的那句話——再次落空。師父輕聲而緩慢低沉地說:“你現(xiàn)在做得,跟我一樣了——但,還不夠?!痹趫鏊腥?,都驚得目瞪口呆。

馬小立急需有人來幫他分析一下。他將這一切告訴了陳菊花,但陳菊花還是保持不以為然的神情,像是見怪不怪。她只問:“你師父后來還說什么了嗎?”“沒有了啊?!瘪R小立幾乎虛脫地回答?!澳切煵?、師叔呢?他們有沒有說什么?”“師父叫我離開了,他們后來談了什么我都不知道?!薄啊阍趺催@么老實?”馬小立似乎是不可思議地看著陳菊花,心想,她真不知道我們老字號里的規(guī)矩有多嚴嗎?馬小立又說:“……回來的那些師兄以前也跟我說過,這回可能也是拿這話安慰我,但我覺得他們——是在看熱鬧呢,也巴不得我……說我這種情況,以前在其他師兄身上也有過。原先定好的,臨時又取消了。師父是個很認真的人。他快六十了,越來越掄不起那大鐵鍋了,但他也絕不會因為這個就退而求其次的。找繼承人,就像續(xù)他的命根子一樣,來不得半點含糊……對了,我想起來了。”

馬小立回想起,當他準備離開店休息時,路過師父的休息室,聽到師父正在和幾位師伯、師叔交談。師父說:“技術(shù)全面是一碼事,現(xiàn)在時代變了,全面繼承當然好,但可能就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技術(shù)全面反而阻礙了創(chuàng)造力??慈说哪X子靈不靈,還是要看他能不能拿出自己的東西來,征服食客……”接著,師父又碎碎念似的說:“人聰明有想法,是第一位的。技術(shù)不夠全面,或許還能補救。以前我們太注意傳承到不到位,技術(shù)是不是全面,功夫是不是扎實……但是如果這孩子沒有新的想法,那怎么也做不到上乘啊。我們的第八代傳承人,又豈止是上乘?不能愧對祖先,一定要達到極致?!瘪R小立聽到這番話,心像被咬了一下,疼得差點昏過去。

陳菊花還沒心沒肺地笑,朗朗的笑聲似乎都能把整條胡同樂開了花。她站起身來,捧著一大盆豬肘子,準備放到四五口半人高的大鐵鍋里,跟豬蹄一起燉煮。豬肘子是配料,把豬蹄賣光,剩下的豬肘子就是他們?nèi)胰顺缘闹鞑肆?。陳菊花在去廚房之前,拋了一句:“既然知道問題了,那還不趕緊解決問題?你在這里唉聲嘆氣,有個屁用?”“你說得輕巧啊,怎么解決啊,這可是個大問題,我,我一點頭緒都沒有?!薄耙矊?,你呀,就是那亦步亦趨的人。當年你師父做得就不對,偏看中你呀,培養(yǎng)你。你們老字號的那些菜,規(guī)矩大、講究多,環(huán)節(jié)煩瑣,從小被這些規(guī)矩訓(xùn)練著,跟祖上幾百年的做法必須一模一樣。臨了,叫你們改變一下——創(chuàng)新,唉,那不把人逼瘋嘛?!薄澳悄阏f,我是沒戲啦?”陳菊花不想搭理他,端起大盆豬肘子起身進屋。馬小立賴上了,撒嬌地說:“不成,給我想個轍……你這么聰明?!标惥栈ɑ仡^看馬小立,想起了什么,話鋒一轉(zhuǎn):“噢,對了,你到現(xiàn)在也還沒搞定那位葉總吧……”馬小立要說話,陳菊花緊拋出一句:“知道你。搞什么都搞不定,你能搞定一樣再說?!?/p>

馬小立跟在陳菊花后頭,說:“這不是有先有后的嗎,我得先拿到‘傳承人’,才好跟人家表白嘛?!标惥栈ㄟ@回頭也不回了,只把廚房門一關(guān)。老規(guī)矩,里邊有秘方的,外人不能進。她隔著門把話傳出來,說:“你是說讓‘傳承人’跟葉梓菲談戀愛唄。對,你馬小立哪有資格呢。哼,我看哪,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你那百年老字號的‘傳承人’,歇菜吧啊您嘞?!薄拔梗粠氵@么打擊人的啊,我可是你親哥。”“你這做菜不成,戀愛又不會的,沒資格當我親哥。你還是離我遠點。別抵著門,凈來煩我?!?/p>

陳菊花專心醬制她的豬蹄了。經(jīng)過一段時間,聽到“咕嘟咕嘟”鹵水沸騰,她才站直了腰,沖著門外說:“傳承百年的手藝,每個細節(jié)都不能馬虎。但菜的根本意義在哪兒?在于適應(yīng)現(xiàn)代人的口味。傳統(tǒng)菜之所以傳承至今,是因為有經(jīng)久不衰的秘方。然而,新時代的口味總是會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如果老傳統(tǒng)的菜與現(xiàn)代口味,哪怕只有毫厘的偏差,也可能會失去新、老食客的。因此,必須不斷調(diào)整和變化。話說回來,創(chuàng)新是需要冒險的,成功的機會少之又少,即便成功,也要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傳統(tǒng)菜要革新,必須從傳承中脫穎而出,不是面目全非,還必須成為新經(jīng)典……”陳菊花不再言語,只是等待著馬小立的反應(yīng)。馬小立半天沒有回應(yīng),她只得忙著去攪拌大鐵鍋里的豬肘和豬蹄。她心里有些犯嘀咕了,這小子到底有沒有聽呀。

在狹小的客廳里,馬小立轉(zhuǎn)著身子,撓著頭。他無意間看到客廳一角的小餐桌上,擺放著一沓建筑設(shè)計圖。他走過去翻看那些圖紙,不覺入了迷。

圖紙右下角有大氣而漂亮的簽名,正是陳菊花。馬小立的目光不知不覺就被圖紙深深吸引。他的思緒也仿佛穿梭在這些精密、細致、神奇的線條結(jié)構(gòu)里。

扒牛蹄筋的每一個細節(jié),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

扒牛蹄筋最關(guān)鍵的兩個方面:一是火候的掌控,確保牛蹄筋燒制得既彈牙又軟糯,咀嚼時保持特有的柔韌筋道,貼合人們的自然咀嚼力;另一方面是滋味,口水從口腔泌出,與牛蹄筋在齒間擠出的汁水交融,幸福地融合在一起,形成難以言喻的美妙“化合作用”。整道菜的品格在于——溫潤與貼合人心。

對,這就是關(guān)鍵。你做出的菜要為誰而做呢?不同的人喜歡不同的味道。馬小立的思緒和情緒都在跌宕起伏。他要突破這道菜的哪個方面?經(jīng)典?新經(jīng)典?……哪里是他能夠變革的地方?怎樣變革?在圖紙的線條結(jié)構(gòu)中,不知不覺穿梭出荷花的模樣,印出葉梓菲的笑顏。

各種調(diào)料不斷翻涌——蔥、香菜的根熬制的蔥油,秘制料酒和醬油,在燴制三味中,逐層疊加,滲透牛蹄筋,同時牛蹄筋在火候作用下軟糯而吸飽了調(diào)味……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圖紙,腦海中的畫面不斷變幻。他仿佛可以觸摸到自己所向往的東西了,在他熟悉的程序中添加一味,這一味——必然是貼合了自己的身心,更加溫潤的。它,凝聚成一股力量,“啪”點燃,那不可思議的如夢如幻,神思飄蕩的——靈光一現(xiàn)。

他迫不及待,向陳菊花告別,匆忙沖了出去。陳菊花在他身后喊:“喂,是去找你的小葉子姐姐?去表白吧,結(jié)果不管怎樣,過來吱一聲啊。你倆就算不成,當?shù)谌慰己藳]過,反正都這樣了,不差這一哆嗦?!?/p>

陳菊花回到那四五口鍋齊開的廚房里,盡管又熱又悶,但滿屋彌漫著濃濃的香味,讓她心頭美滋滋的。她的思緒又漸漸飄到馬小立身上,對這個傻小子開始感到擔(dān)心。陳菊花想到馬小立所面臨的對手和困境。其實自己,又憑什么老揶揄他呢?

有一天,陳菊花拿著一把小紅泥壺,對著嘴兒喝著溫?zé)岬能岳蚧ú瑁狇R小立說,他認識葉梓菲。陳菊花差點兒沒被茶水嗆到?!疤炷奶炷模愕陌祽賹ο笥斜匾材敲锤叽笊蠁?,那等角色,哈哈,我看你是要找死??!”陳菊花這會兒回想,自己沒心沒肺地調(diào)侃馬小立,會不會讓原本不太自信的馬小立,受到打擊呢?

陳菊花都不用過腦,就覺得馬小立追葉梓菲這事兒,成不了。那他為什么還要鼓足勇氣,去做一些“撞南墻”的事呢?這件事讓她對馬小立更加不解。而在和馬小立的交談中,陳菊花得知了更加“驚天”的消息——葉梓菲和京城餐飲界“創(chuàng)新派四少”之一的郭少是朋友,還是合伙人。陳菊花張著嘴聽馬小立說道:“葉梓菲出場地,原材料都是空運過來的,郭大廚為他的重要客戶出新菜單,做新品發(fā)布什么的。”陳菊花說:“哎呀,這個不是我關(guān)心的。我關(guān)心的是,他們是不是男女朋友?那葉梓菲快三十了吧,怎么還沒結(jié)婚?”“結(jié)過一次的,閃婚閃離。聽說是跟一個老外去了希臘,沒多久就離了……”

“噢噢,你對她的事都知道哇?!薄拔乙焕相l(xiāng)跟她很熟,老鄉(xiāng)請客吃飯,捎帶上了我,特意把我介紹給了她。我,嗯,歇工的時候,就跑她那兒,有時候也會給她幫點忙?!薄澳悖吭鄣诎舜鷤鞒腥?,幫她哪門子忙?”馬小立靦腆地說:“有一道云南水果甜點我會做,所以……”“太屈才了吧?!薄胺凑e著也是閑著,幫點小忙不算什么的,不必太計較。她還經(jīng)常請我吃他們的員工餐……”“廚子哪缺吃啊。你就是想追人家……好,那個郭少,你可提防著了?”馬小立兩手一攤,懵懵懂懂地說:“不清楚啊……或許人家都已經(jīng)‘競聘上崗’了呢,我還不知道?!?/p>

“那葉總對你咋樣???”“還好吧。挺客氣?!薄澳峭炅耍瑢δ阍绞强蜌?,那就證明人家對你越?jīng)]意思。女人對外人就是通情達理,對自己愛人那可是驕橫無理的。”“對啊,你這么說,我是沒戲了?!薄澳?,也別灰心。……不過呢,我也勸你,死心吧?!瘪R小立不甘心地說:“你這么武斷嗎?就一棒子打死?”陳菊花嘆口氣,說:“那她看你的眼神,有沒有——不一樣???”“啥不一樣?”“哎喲喂——她,眼神有沒有看你的時候很特別,嗯,媚媚的?”“她見誰都媚媚的……”陳菊花完全沒辦法了,靈機一動,說:“哎,那你倆互相看的時候,你有沒有長久地看著她,而她也回應(yīng)了你?”“沒有?!也桓铱此!瘪R小立又仔細回憶了一下,低頭說:“她那眼神我根本就抓不住嘛,比塘里的魚還難抓?!薄澳枪俑??”“兩人各自忙著,至少我見的時候,他們連面兒都見不上。一個在后廚,一個在自己的辦公室?!标惥栈ㄅ牧伺鸟R小立厚實堅硬的大膀子,說:“好吧,這也不重要。你要是感到太難受了,索性就盡快表白吧。要是她名花有主了,你也趁早死心。長痛不如短痛,無謂的相思之苦沒什么必要?!瘪R小立的身子竟一抖,連連搖腦袋??催@包樣兒,陳菊花連連嘆氣。

計時器響起,陳菊花這才回過神來。她加把子力氣,最后攪動鍋里的大肉,然后叉起那顫顛顛的大豬蹄和豬肘子。

已經(jīng)下午了,馬小立拎著一袋食盒,走進葉總辦公室。

葉總正在跟員工說話,盡管語氣輕柔,卻仍顯得有些不悅和煩躁。她說:“你們也知道的,郭少向來嚴格,說話不客氣也是對事不對人。我們長期合作,就別跟他計較了。臨時改食材,的確要辛苦大家。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也很正常。我們是這里的主人,咱們的服務(wù)意識也得跟上。采辦人員別總是埋怨,供貨商罵你幾句又有什么?沒提價,他們也只是發(fā)發(fā)牢騷,就很好了。你們不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嗎?有超出權(quán)限的問題再來請示吧。不要一點點小事,都來煩我,那要你們干嗎呢?”

葉梓菲注意到了馬小立進來,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一些。她示意員工先離開。

馬小立將食盒放在葉梓菲面前,說:“剛出鍋的扒牛蹄筋,這道菜的‘壽命’可只有五分鐘,我到你這兒,已經(jīng)花了三分鐘,快嘗嘗吧?!比~梓菲舒展了一下身體,說:“忙昏頭了,還沒吃午飯呢?!薄岸歼@個點了,正好……”“你這硬菜來得真是太及時了,而且還是我最喜歡吃的。我讓人給盛碗米飯,再來份青菜……”這次,馬小立敢大膽地看著她,她雪白的肌膚透著微紅,在透窗兒的冷光里,熠熠生輝。

葉梓菲先嘗了一口牛蹄筋。她愣了一下,再慢慢咀嚼,細細品味??谇焕飶浡屗龤舛ㄉ耖e的清涼感,正是從那種以往的溫厚味道里噴薄而出。她感到驚訝:“這味道和以往不一樣啊?!彼脑捳Z突然停頓了一下,尾音居然顫動了一下,惹得眼底涌出一片光亮的淚珠兒。她趕忙穩(wěn)住神,又塞了一口牛蹄筋,仔細地品味,淚光漸漸淡去。她整個面容都煥發(fā)了神采,微笑著對馬小立說:“你現(xiàn)在是翰林官府菜第八代傳承人了吧,恭喜?。 ?/p>

“沒,還沒呢?!比~梓菲莞爾一笑,說:“你做得這么好吃……今天的味道真是太特別了。你來我這兒當主廚吧?!?/p>

馬小立笑了笑,說:“云南菜要改官府菜嗎?”葉梓菲奇怪地瞅著他,說:“不必拘泥于派系嘛,你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創(chuàng)新呀?!瘪R小立笑而不語。葉梓菲上下打量著馬小立,說:“你可有段日子沒來了,好像起了很大的變化呢?!薄耙簿褪莿倓?,有那么點變化……郭少他,他是很會變化,也很著迷于變化。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歡他那樣的變化呢?而我……嗯,肯定不及他。你說呢?”葉梓菲一愣,仔細想想,不覺噴笑,但沒接話茬兒。

馬小立盯著葉梓菲手中那牛蹄筋,鼓足勇氣,進一步說:“你倆,是男女朋友了嗎?”“???”葉梓菲被問得莫名其妙。兩人對視著,都顯得神色慌張。

馬小立湊近葉梓菲,葉梓菲轉(zhuǎn)過身去,望向窗外……朝陰面的廂房,在盛夏獨享一份優(yōu)越的清涼,光影呈淡乳色,鋪在葉梓菲光潔的臉蛋上。

黃昏時分,陳菊花按時把三輪車推到胡同口。片區(qū)的居民慕名而來,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陳菊花跟姥爺一起賣豬蹄,還搭送豬蹄湯。豬蹄限量買,每人最多不能超過四只豬蹄。陳菊花賣到最后一只豬蹄,抬頭就看見馬小立站在跟前,沖她樂了一下,轉(zhuǎn)而沉著臉。陳菊花憋著好奇,招呼了最后的食客,推著三輪車回家。

陳菊花請馬小立到家里吃晚飯,依然是“豬肘子宴”。馬小立只垂著一雙手,跟在后頭不搭話。陳菊花不禁碎碎念:“嘿,啥情況呀?都沒力氣給我搭把手啦?你去了那一趟……好吧好吧,你喝酒不?”身后依然無聲,陳菊花回頭再次瞅了瞅馬小立,他只顧著悶頭走路。

陳菊花嘆口氣,整理好了三輪車上的東西,領(lǐng)著馬小立,就像是領(lǐng)著一個受委屈的孩子,進了屋。陳菊花注視著馬小立半晌,也不好再說什么。她沏了一壺茉莉花茶,自己先“咕嚕咕?!焙绕饋?。她像個經(jīng)驗十足的過來人,問道:“馬小立,到底怎么啦?喂,魂回來了沒有?”這時,馬小立鄭重其事地,慢慢伸出他的一只大手。陳菊花看得清楚,手掌心上,有一個嬌小而紅潤的唇印。

陳菊花樂了,透過那五根手指縫,她看到馬小立充滿血絲的眼里,有了一抹光亮……

【作者簡介:左雯姬,湖南湘潭人,目前定居北京。自2005年開始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作品曾見于《廣州文藝》《廣西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黃河》《紅巖》《四川文學(xué)》《清明》《時代文學(xué)》等省級以上刊物。小說《次危機》獲首屆“延安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聲聲慢》獲年度“中國當代小說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