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觀潮
在一張老照片里看到一百年前的外灘,江面較低,濱江步行道上每隔數(shù)米豎一根鑄鐵柱子,再用鐵鏈條連接起來,以防游人跌落。由此可見,當時的外灘是沒有防洪墻的。但另一張老照片告訴我,上世紀四十年代,暴雨中江水倒灌,靠近外灘的福州路東段淪為一片汪洋,汽車、三輪車、行人都在水中艱難前行。
小學讀到五年級的時候,我多次與同學去外灘游玩,那時已經(jīng)有防洪墻了,水泥墻體比較簡陋,有一定的高度,積蓄了陽光的熱量,摸上去很溫暖,小學生要踮起腳尖才能看清楚江上的景物。我對外灘的“萬國建筑”了解不深,敬而遠之,對岸浦東的造船廠和輪渡碼頭,還有江上往來的船只才是我的興趣點。黃昏很快來臨,晚霞開始后退,對岸的景物被一片蒼茫所籠罩,夜潮正在醞釀,江面上彌散著泠然的生澀氣。修理中的輪船上不時綻放出刺眼的焊花,空洞曠遠的金屬敲擊聲與海關(guān)鐘聲構(gòu)成了奇妙的兩重奏。
還有許多帆船——那時候黃浦江上是有帆船的!它們滿載著棉花、瓜果、黃砂石子溯流而上,吃水很重,浪花在艙板前躍躍欲試,船老大相當篤定。浸泡過桐油的帆篷大多打過補丁,偶爾還露出幾個大洞,但不妨礙它們兜住東南風,與波濤周旋。它們就像貼著水面飛舞的蝴蝶。
有一次我們恰巧看到一艘艨艟巨輪駛來,應(yīng)該是遠洋貨輪,船體銹跡斑斑,風塵仆仆的樣子,船艏兩邊的大鐵錨就像公牛的犄角,仿佛受過傷。它正在利用最寬闊的一段江面完成調(diào)頭,船舷推起的一排排濁浪拍打著防洪墻。它如此高大、莊嚴、勢不可擋,讓我直觀地體會到了崇高的意義。它拉響了汽笛,恰似男低音的詠嘆,粗獷而沉著;被它逼退的“小駁子”也以鳴笛回應(yīng),尖銳而飄忽,像初出茅廬的女高音。
巨輪向我們駛來,高高翹起的船艏就像希臘神話中的安泰俄斯,從萬頃波濤中站起來了!
對,這一幕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某部電影的開頭,一個史詩般的長鏡頭,只有為蘇州河寫真的陸元敏能拿出最佳方案。
后來,也許是受了外國小說的影響,與賽納河、泰晤士河一樣重要的黃浦江對我的吸引力越來越強烈,它變得更有故事性和代入感。印象最深的一次,沿著金陵東路穿過一段段騎樓,越過江西中路,外灘防洪墻赫然在望。臺風正在襲擾上海,引發(fā)了大潮汛,黃浦江水位分分鐘在抬升,抗洪進入決戰(zhàn)時刻,收音機里的臺風警報透露出某種不確定。但進入逆反期的我們偏要翹課去看黃浦江。
跨過江西中路,外灘在望,我駭然發(fā)現(xiàn)有一艘巨輪在馬路上緩緩移動,在兩排建筑物中間那片狹長的藍天之下行走。其實,是隨著水位上升,黃浦江將船體抬起來了,連船名和舷號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加快腳步向江邊走去,防洪墻雖然再次加高,但我們也在瘋長。水平面居然高出地面許多,浪花打來,躍過防洪墻,濺了我們一身。傻瓜都知道,墻體一旦出現(xiàn)裂縫,就將造成滲水甚至坍塌,引起江水倒灌,外灘必將不保。而無畏的我們卻嘻嘻哈哈地伸手掬起江水來洗臉,還相互潑水嬉鬧,最終被趕來的警察厲聲喝止,押到海員俱樂部門口訓了一頓。
初三了,我們有一天又結(jié)伴去外灘游玩,防洪墻又抬高了。還好,墻體內(nèi)側(cè)的觀景平臺也“水漲船高”,游客可以更加放心地欣賞黃浦江了。而同時,敏感的我又發(fā)現(xiàn),黃浦江的帆船不見了,仿佛一天之內(nèi)都換成了馬達驅(qū)動的水泥船,還有鐵殼拖輪,兩邊掛滿了廢舊輪胎,一口氣拖了七八條木船,突突突地前行,像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崽。黃浦江變得更加繁忙也更加喧鬧了。那天,我不知應(yīng)該高興還是傷感。我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嘴上已長出了軟柔的胡髭。
外灘情人墻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才形成的。那時候知青開始返城,他們進入生命的成熟期,談情說愛是瓜熟蒂落。但有限的咖啡館和有限西餐館沒有給他們預(yù)留座位,電影院里也不便竊竊私語,外灘就成了最后的通道。一望無際的防洪墻和黃浦江夜色給了情侶們及時而體貼的庇護。他們比肩而立,相依為命,面對穿梭不息的船只和彼岸日本電器的廣告以及警示牌上“水線”兩個大字,從微小的細節(jié)開始編織夢想。黃浦江作證,那是外灘永遠不能遺忘的“夜色溫柔”,是必須載入當代史的動人畫面。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才對外灘的建筑產(chǎn)生探究興趣。有一次靠著《文匯月刊》水渭亭老師的引領(lǐng),才進入原華俄道勝銀行、現(xiàn)在的外匯交易中心看看西洋鏡,大理石地坪和廊柱、寬大的皮沙發(fā)、花花綠綠的外幣、十幾臺點鈔機一齊發(fā)出的嘩嘩聲響,讓我凝神屏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進入新聞界,先在外灘一條弄堂里的紅磚洋房底樓上了半年班,后來又在外灘采訪了許多畫廊主持人、策展人和藝術(shù)家(我自己也在久事美術(shù)館當過一次策展人);見證了匯豐銀行穹頂馬賽克圖案的重見天日和修復,見證了十六鋪客運站和“亞洲第一彎”的爆破;體驗過包括水上飯店在內(nèi)的外灘第一立面的中外美食;探訪過原英國領(lǐng)事館官邸的修復工程;還去金陵東路外灘一幢高樓頂層探訪過外灘燈光控制中心(其實整個上海四千多幢高層建筑的燈光都歸它管)……黃浦江上的輪船越來越多,但是再龐大、再豪華的船,也比不上闖入我兒時記憶的那一艘。
如今外灘建成了更加可靠的防洪體系,擁有更加壯觀的觀景平臺,這里是中外游客“到此一游”的觀景圣地。高樓林立的陸家嘴金融中心不容置疑地刷新了浦東的黑白影像,或者說,它與外灘一起構(gòu)成了交響序曲的兩個聲部。站在箱式防洪墻大堤——我仍然喜歡在潮汛形成的日子里去江邊大口呼吸涌動的生澀空氣,然后在書報亭買一份雜志,坐在花壇邊上讀幾篇隨筆,再抬頭看看游客。在海關(guān)鐘聲響起時,我對外灘的歷史建筑致以凝重的注目禮,此時唯有沉默,才能壓住夢游般的恍惚。
最后再說一個細節(jié)。2008年外白渡橋迎來了它的百年誕辰,也必須接受百年一遇的大修。在鋼結(jié)構(gòu)橋體起吊的那一天,朋友請我到上海大廈二樓喝咖啡。這里視角極佳,可以居高臨下、全程無死角地觀察整個過程。威爾斯橋——外白渡橋——百年大修——第二次生命……我內(nèi)心涌起潮水般的復雜思緒。
后來我向有關(guān)方面提過兩個建議:一,將拆下來的一萬多個鉚釘交給一位靠譜的藝術(shù)家,讓他焊成一座雕塑,放置在外白渡橋的橋堍以志紀念。二,將插在河底一百年、現(xiàn)在被拔起的木樁做成坐具,放置在橋堍供游客休息。
大橋榮歸后,一萬多個鉚釘?shù)淖罱K去向我還不知道。但有一天我與太太去外灘散步,一直走到外白渡橋,發(fā)現(xiàn)在大橋南側(cè)的綠化帶上,有兩條長長的凳子供游客休息,再一看旁邊的銘牌,它們果然是從橋底拔起的木樁,幾乎未加修飾,素面朝天,一如既往的沉默無語。已經(jīng)不大會激動的我又激動起來,在木樁上坐了十分鐘還不想離開。
不管這個裝置是否得益于我的建議,我仍感到欣慰。它墩實、沉穩(wěn)、質(zhì)樸,再坐上一百年也不會斷裂,不會腐朽,它是一段傳奇的忠實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