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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唐棣:狂帖輯:從徐渭到傅山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唐棣  2024年12月18日09:54

一、狂疾帖

歷代書畫名家中,家世背景好的人多的是,如王羲之、趙孟頫等都是。這些人中家道中落的人也不少。明朝大文人徐渭就是這樣的人中的一個。

很多人知道他,先是因為他狂。所謂“狂”更接近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為人做事與大眾的區(qū)別。自古以來,藝術(shù)家都是另類的,怎么做也不難理解,如日本禪師一休宗純——就是我們都知道的一休和尚,在其弟子給他整理的詩集《狂云集》里出現(xiàn)最多的一個詞是“風流”一樣,更多的都是內(nèi)心激情、行為不羈的反映。

徐渭是四川夔州府同知的徐鏓之子,完完全全是個大家族的后代,本來有那個資格狂的??墒切煳寄赣H死得早,父親徐鏓在他出生后幾個月去世,家庭狀況一日不如一日。他由嫡母撫養(yǎng)長大,自幼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好家境一點沒有趕上。不過,他愛學習,也有天賦,從小就是詩詞很好的“神童”,在當?shù)赜悬c兒小名聲。長大后,他也沒多大進步,生活狀況也不穩(wěn)定,到了婚配年紀,沒法娶妻,只好入贅。好在第一個妻子家是紹興富戶,岳父欣賞他,推薦他參加鄉(xiāng)試,帶他見世面,沒承想在科舉這條路上,這個神童屢遭挫折,二十歲考中秀才,考了很多次也沒考上舉人。妻子潘氏不嫌棄他,不僅拿嫁妝補貼,還偷偷告訴父親,不要冷落他。這讓從小孤單長大的徐渭很感動。

事情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我們這些后人可能就不知道歷史上有過徐渭這個人了。他的坎坷還在繼續(xù)——二十五歲時,僅有的一點家產(chǎn)被鄉(xiāng)紳霸占,緊接著妻子潘氏得重病死了。愛妻的死結(jié)束了他人生中最溫暖的一段生活。這樣就不得不二次入贅,他當時年過三十,考試不順,沒有混到一官半職,不僅自己沒自信,對方更不會把他放在眼里,這段婚姻也沒持續(xù)多久。到1548年,他靠字畫過日子肯定不行,只好開學堂,養(yǎng)家糊口,業(yè)余愛好是研究點兵法。作為一個落魄書生,可能只剩下一顆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心了。

1550年,嘉靖二十九年,國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蒙古俺答部造反,帶軍入侵大同。大同總兵仇鸞因為害怕,賄賂了俺答,請求移攻他處。俺答一路打到古北口,眼看打進了北京。情況一度很危急,世宗召集大學士嚴嵩等人商量對策。兵部尚書丁汝夔問嚴嵩如何打這場仗,嚴嵩說塞上打仗,敗了可以掩飾,京郊打仗,敗了不可掩飾,俺答不過是掠食賊,飽了自然便去。最后,俺答兵在城外自由焚掠,騷擾八日,飽掠之后,得到明朝通貢的允諾,就離開了。

嚴嵩這人的提議,重在面子,眼睜睜看著敵人對民眾大肆屠殺八日,徹底激起了朝野的爭議。不過,他位高權(quán)重,無人敢直言。為了平息輿論,他還殺了執(zhí)行他的這個命令的兵部尚書丁汝夔,史稱“庚戌之變”。

黃永玉的弟弟黃永厚寫過一篇文,就叫《徐渭的選擇》,里面說作為戲劇家的徐渭寫戲,總是把董卓、曹操這一類逆臣賊子當成靶子罵個沒完,最后大家都說他“先生數(shù)奇不已,遂為狂疾?!保ā缎煳拈L傳》)以徐渭的脾氣,對嚴嵩更是不能放過,當時的他一介草民,光腳不怕穿鞋的,身居高位的嚴嵩并不算什么。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浙閩總督——也是抗倭英雄戚繼光的上司,就在一系列討伐嚴嵩的文章中,發(fā)現(xiàn)了徐渭。

后來,徐渭做了胡宗憲的幕府,不僅自己業(yè)余愛好的兵書沒有白讀,跟著他沿海打擊倭寇,還幫胡宗憲寫文章,嘉靖皇帝也是對胡越來越欣賞。不過,后來他的脾氣又犯了,很看不慣胡宗憲對嚴嵩的依附。胡宗憲對他也很好,覺得他總孤身一人不行,非給他說一門親。不過,前三次失敗的婚姻給他留下了陰影,他死活不同意,最后礙于恩人胡宗憲的關(guān)系才同意。

這就是他第四次結(jié)婚,瘋狂到以殺妻為結(jié)局。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當了十六年首輔的嚴嵩倒臺,胡宗憲受到波及,徐渭也離開了總督府。又三年,原本因為有功被免職,放出監(jiān)獄的胡宗憲,再次入獄。胡宗憲冤死獄中的事,對徐渭的精神打擊很大。雖然之前的矛盾心理,好像一下子解決了,畢竟他討厭的嚴嵩倒了臺,但是幫過自己的恩人也死了。萬歷元年(1573年),徐渭獲釋后,開始浪跡天涯,南游金陵,北走上谷,走了不少地方,但那種無力感和他過去的不幸生活一下合并起來,徐渭在不同地方自殺九次不成,倒是狂疾發(fā)作,把妻子給殺了。

前前后后這些事情,都構(gòu)成了他的人生困境。寫字、畫畫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徐渭的潑墨寫意,影響了后來的八大山人、石濤等。他的書法常見的是,題在畫上的行草詩文,曾被譽為“有明一人”。

宋以后的文人畫(兼具詩文),看得更多的可能是藝術(shù)家本人,而非單純的筆墨。徐渭作品里的憤怒、激越、狂逸、奇崛、放浪等這些濃郁的情感之下,是一種對現(xiàn)狀的反抗:風馳電掣,野馬脫韁,崩山走石。晚年時,徐渭一生攢下的藏書都被陸續(xù)變賣了,看上去日子過得有點慘,他是在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抱憤而終的,七十三歲在那個時代也算長壽。一個人的命運在時代車輪前,總會顯得有些無足輕重,這就看徐渭本人做出的選擇了。至于,是否能獲得解脫,誰也不知道。

徐渭的詩大部分是題畫詩,是配合著畫面來的。有一次,我無意中讀到了一首很獨特的詩,像莊子那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樣,他以魚自喻。我認為,這首《偶也》里的這兩句,剛好寫到他對人生的個人總結(jié),從這兩句詩里就可以看出他復雜的心情——

我聞君里諺,契我魚也志。

非伴情所知,事急隨則隨。

二、不入城帖

古時戰(zhàn)亂頻發(fā),改朝換代的事多,不少人糊里糊涂被迫成了“遺民”。遺民不僅是一個稱呼、一種現(xiàn)實,在某些時候也意味著某種氣節(jié)。在宋人趙孟頫在元朝為官這件事上,同為遺民身份的傅山產(chǎn)生了激烈的心理波動,這也牽扯出他后來批評趙字:“軟美媚俗,熟媚綽約,自是賤態(tài)。”

趙孟頫做過的事不容抵賴,可非從古人說的“茍非其人,雖工不貴”的角度——就是“字如其人”這方面,斷定筆力軟弱、體態(tài)媚俗等,書法也不行,我認為太過主觀了點。

早期,傅山也學趙字,只是后來轉(zhuǎn)學顏真卿。同為遺民,傅山有資格看不上趙孟頫的所作所為。

康熙十七年(1678年),皇帝頒旨做博學鴻儒特科考試,各地舉薦參與人員。作為當時山西的文化人傅山,自然逃不過,這個考試有點像各地文化名人進京交流的意思。很多人急不可待,得到推薦,在1678年秋天就趕到了京城,但考試時間未定。傅山推辭再三,最后啟程,到了崇文門外的寺廟里堅決下車,托病不進城,直到次年三月考試結(jié)束,他這個“病”都沒好。

有意思的是,這個行為非但沒有引來別的事,反而京城不少名人都去城外寺廟見傅山。傅山就在寺廟里見朋友,還給很多人題過字。其實,傅山在山西除了行醫(yī)外,書法的確保障了他的生計。他很多字都是用來換錢的——后來有人考證,所謂的傅山書法好多都由他侄子傅仁代筆,晚年的傅山自己也說:“三二年來,代吾筆者,實多出侄仁,人輒云真我書。”侄子去世后,為他代筆的,就是兒子傅眉。好在求字的人,大多只在乎他的名聲。這就形成了一種有意思的模式。白謙慎的《傅山的交往和應酬》里有這樣一段話——“書為心畫”和“字如其人”是根深蒂固的信仰,請到了名人的書跡就好像把他本人請到了家里一樣。

名氣是雙方面的,一方面為他解決了不少現(xiàn)實問題,另一方面為他增加了很多應酬的勞累。還有就是通常來說,年紀越大,文化人的名氣就隨之越大,尤其傅山老了之后,身體不好,每天被很多人圍著,最后鬧到了“老病逃書,真如蒙童之逃學”的地步??隙ㄊ菍嵲诙悴贿^,他才寫“俗物每逼面書,以為得真。其實對人作者,無一可觀”。

那個時候,傅山大概已經(jīng)沒有了年輕時的郁悶——白謙慎書中的傅山總覺得自己的書法,尤其是對古體字特別感興趣那幾年所寫的,沒有被同時代人接受,比如《薔廬妙翰》這種充滿異體字的作品。他發(fā)過這樣一段奇論,也是為自己發(fā)聲:“字原有真好真賴,真好者人定不知好。真賴者人定不知賴。得好名者定賴。亦須數(shù)百年后有尚論之人而始定?!?/p>

“得好名者定賴”和“真賴者人定不知賴”的都是(視覺)經(jīng)驗局限的事情。藝術(shù)就是感覺上的事。

自從書寫出現(xiàn),現(xiàn)代人和古代人都有點迷信書寫,尤其是對文字、書法。要不文人也不會在某些時代具有特殊的意義——尊重,或者貶低,都沒有被忽視。還有一點是,書寫一旦被拔高到一個位置,就有礙思考了。柏拉圖說:“書寫給人們帶來了惰性和依賴性,學會了書寫的人就會忽視記誦,他們一旦信任書寫著作,就會習慣于通過陌生的符號從外面來提醒自己,而不是從自身內(nèi)部通過獨立的思考得出相關(guān)知識?!保ā鹅车铝_》)

內(nèi)部的思考重要,但字多少可以反映內(nèi)心。所以,我可以理解傅山看不上趙孟頫,理解他“薄其人逐惡其書”,批評趙字俗。

傅山也有俗的一面,或者說生計所迫,為稻粱謀,他和當?shù)啬切┕賳T的交往、應酬,算不算一種俗?當“文化資本”的概念,被納入清初文人藝術(shù)的研究后,衡量藝術(shù)家的標準是不是有了變化?白謙慎在《傅山的交往和應酬》里專門寫過這部分“互動”,作者對這類交往的說法是“(傅山)對文化資本的運用絕不是什么稀罕的特例”。并把求字、購買、收藏他作品的人都歸入了“文化資本”。這本書的結(jié)論也有意思:“是否擁有藝術(shù)才華之外的文化資本,是文人藝術(shù)家和職業(yè)藝術(shù)家之間的主要區(qū)別?!闭者@樣說,傅山應該屬于“職業(yè)藝術(shù)家”了,這和他的某些文人氣質(zhì)違背嗎?

傅山留下來的書法,主要是晚期的行草書,不少可能都得歸入“應酬之作”。內(nèi)行看書法的角度是,結(jié)字、章法、布局?!陡瞪降氖澜纭愤@本書是一個很當代藝術(shù)的角度。從這個角度,看到的是“筆畫盤繞穿插,造成復雜的視覺效果”。連綿的草書和“視覺的復雜性”掛上了鉤,一下就跳到了當代藝術(shù)領(lǐng)域。

關(guān)于草書,祖籍也在太原的北宋書法家米芾《論草書帖》說:“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輒徒成下品?!蹦菚r,草書以晉人為佳。張旭、懷素都是書法大家了,但米芾覺得他們都有問題,像張旭那俗人,變亂了古人法度,嚇唬凡夫吧,懷素稍好點,但不能高古。于是,米芾干脆稱自己的作品是“集古字”。“古字”說白了,就是超時代的字,至少他有意無意地想到了打破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時間概念”。

在結(jié)體上,“傳統(tǒng)的書法是一個時間概念,因為寫字有筆順,從哪里開始,哪里行進,哪里結(jié)束,這些筆順就是時間的流向”(海上雅臣《井上有一的書法跳出了時間概念》)。這個順序顯然形成了一種“圖式”。日本美術(shù)評論家海上雅臣就是用這個概念評價,他在同一篇文章里說:“井上有一的書法最大的特點是跳出了時間的概念,從傳統(tǒng)手指技巧中解放出來,把整個身體活動貫徹到書寫上。他的書法開創(chuàng)的是一種空間概念,所以他的作品和一般人的不一樣,我們面對他的作品時,能感受到這些字在直逼觀眾,如同要跳出來一般?!?/p>

草書相比其他書體,已經(jīng)儉省很多,但還是有很多古人的“視覺經(jīng)驗”殘留——如果不殘留,自己亂寫,那就變成了所謂的“江湖體”書法了。

我們現(xiàn)在普遍接觸到的草書,哪怕狂草,還是沒有做到當代藝術(shù)意義上的“極致”,直到后來一些藝術(shù)家繼續(xù)往極端走,最后剩下了極端化的線條。從時間概念拉到空間概念,看著新鮮,其實就是抽象化的中國畫透視概念。只不過,線條是比較西方化的一種角度,比中國畫提到的那些點、線、面的用法更單一些。

《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里有一章寫明朝書法家文徵明的隸書,在清初同行眼里十分呆板,受到很多批評,“漢隸至唐已卑微,至宋元而漢隸絕矣”。明末清初著名學者周亮工繼續(xù)說:“明文衡山諸君稍振之,然方板可厭,何嘗夢見漢人一筆?!碑敃r的書壇風氣,隸書以漢隸最盛,據(jù)說文徵明本人收藏的漢隸碑拓也非常多,但他寫出來,還是唐楷味,橫折都是銳角——唐楷一向以規(guī)矩、嚴謹、布局特別僵,所謂“法度”見長。

人的天性里,總想看視野之外的東西。很多時候,第一步——看,就已經(jīng)決定了藝術(shù)家藝術(shù)水準的高低,西方理論里對這些討論就叫“觀看的意義”。

“圖式”這個詞是英國藝術(shù)史家貢布里希提出來的,他的《藝術(shù)與錯覺》有這么一句話:“藝術(shù)家習得的圖式對知覺組織有巨大影響,我們的心靈是根據(jù)已知的概念去分類和記錄我們的新經(jīng)驗?!币曈X經(jīng)驗一旦形成,幾乎去不掉。人和機器就這點區(qū)別,除非人死了,腦子壞了。機械時代這么發(fā)達了,藝術(shù)還存在,就得感謝記憶各異,而不是相同,圖式的殘缺,而不是完美。引申來說,圖式和已知概念的范圍很大,我們每天見到的所有人事物,都悄悄進入了這個系統(tǒng)。采集的過程是瞬間的,也是相對永恒的,這就形成了一道墻。釋放的時候,“翻墻而過”對藝術(shù)家來說很難,大多數(shù)人看不到墻外的一切,或者能力決定他只能以墻里的世界為終身創(chuàng)作的范圍,這是一種事實。

一切視覺藝術(shù),都來自“看”這個行為。

井上有一說過很有畫面感的話:“活著就是要揮毫,寧做書法之鬼?!蔽覀兎路鹨部吹搅怂麏^力揮舞毛筆的動作。我覺得,可能就是因為看到了那道墻,他才產(chǎn)生了“翻墻”的想法。有些人做藝術(shù)執(zhí)著地,沉浸在舊思路里,兩眼一抹黑,什么也沒有看到,這樣的藝術(shù)被高墻擋住了。還有另一種人不是沒看到,而是明明看到了,假裝看不到——這個心理就很復雜了。但我始終相信,從事藝術(shù)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看過什么和看到什么,一個是視覺經(jīng)驗,也就是那道墻的范圍到了哪里,一個是“翻墻”沖動,藝術(shù)發(fā)展這么多年,就是要不斷翻越舊的,始終保持孩子般的好奇。

“為了聽到一種純?nèi)坏泥须s聲,我們必須遠離物來聽,使我們的耳朵離開物,也就是抽象地聽?!卑次业睦斫猓5赂駹栐凇读种新贰防镎f到的“抽象地聽”和單純地看,都差不多是在尋求本質(zhì),濾掉很多觀念的影響去感受的意思。“聽”和“看”都是感覺。海德格爾所謂“異乎尋常的東西”就是藝術(shù),“正是這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一度作為令人詫異的東西震驚了人們,并且使思想驚訝不已”。這是對藝術(shù)能走到今天的最美好的描述。

【唐棣,1984年生于河北唐山。近年來在《天涯》《書城》雜志撰寫法國新浪潮電影史相關(guān)專欄。著有非虛構(gòu)作品集《電影漫游癥札記》《藝術(shù),以及那些孤影》《電影給了我什么》,虛構(gòu)作品集《零公里處》《遺聞集》《進入黎明的漫長旅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