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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橙滿園
來源:光明日報 | 曹 永  2024年12月13日09:08

秦朝的時候,這里雖辟出一條五尺道,但漫山是萋萋荒草。千里奔涌的鳛水,沿著山腳咆哮而去。常常有兵馬順著五尺道趕到岸邊,然后利用吊橋,渡過驚濤雷吼的鳛水,由黔中郡涌入對岸的蜀國。修建吊橋需要砍伐竹竿或者樹木,捆綁后搭在繩索上,甚至還會用鎧甲充當(dāng)橋面。附近的幾戶百姓聽到動靜,早已倉皇逃遁。

見秦國軍隊遠去,隱身于山林的百姓,才敢壯著膽鉆出來,繼續(xù)坐在河灘上,修補破舊的漁網(wǎng),或栽種葵菜和藿菜。太陽西沉,忙碌的百姓陸續(xù)返回自己的茅草房。這家的婦人用藿煮湯,以菽制豆飯,勉強填飽男人的饑腸;那家的婦人用陶簋端上的食物,卻是以麻的籽實所制成,男人食之,“蜇于口,慘于腹”。

這條河,因“流卷泥沙,每遭雨漲,水色渾赤”,得名赤水河。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在河岸置赤水衛(wèi)。相比秦朝,這條河并不像千百年前那樣來勢兇猛,非要開山劈石。它在光陰里消瘦,也變得更加溫順了。

彼時,路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馬幫,馱著茶鹽往返不絕。馬掌撞擊石頭的聲音,響徹四野。

河兩岸人煙稠密,附近百姓對馬幫也習(xí)以為常,他們老是端著酸菜包谷飯,站在自家的場壩遠遠近近地張望。路途迢遙,馬幫常在村莊落腳,多種文化也在此交匯,新老文閣、趙家祠堂和江西會館、觀音寺、壽福寺等建筑陸續(xù)建成。

這里熱鬧非凡,但真正的轉(zhuǎn)機,卻發(fā)生在清代末年。

據(jù)傳說,那是一個涼爽的季節(jié)。運鹽回來的馬幫在驛站休整過后,準備往貴州畢節(jié)進發(fā)。幾名趕馬人走出石板街,順著千年古道往上爬。行至山腰,他們?nèi)〕鰩讉€從四川帶來的皺皮柑,剝掉皮后就往嘴里塞。他們把剩余的籽順勢吐在路邊,奔涌的河風(fēng)卷來塵土,蓋住了那些遺留的種子。

半個多月后,從土里拱出了嫩芽。隨著氣候變暖,嫩芽舒展葉片,呈現(xiàn)出蓬勃生機。大家并沒有留意那株幼苗,一些路過的孩童,甚至還往上面撒尿。果樹苗茁壯成長,綠油油地站在古驛道的邊上,但因掛果緩慢,仍未取得關(guān)注。曾有村民的鋤把壞了,打算用它重做一根,但折斷枝條,卻發(fā)現(xiàn)材質(zhì)不夠堅硬,只能放棄。

粗糲的風(fēng)呼嘯不止,它從山前奔來,再往山后奔去。卷起的塵土落在葉片上,根本沒有誰料到,這棵灰頭土臉的樹,將帶來一場巨變。在掛果之前,它都注定默默無聞。倘若它生長在地里,即便再無用處,也要被連根刨起,騰出位置栽種糧食。幸運的是,它長在地埂上,既未搶占莊稼的養(yǎng)分,也沒阻擋馬幫的去路,因此能夠順利存活。

在光照強烈的時節(jié),土地的主人需要找地方乘涼。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想起這里還有一棵陌生的樹。馬幫經(jīng)過驛道,雖然知道這是一棵皺皮柑樹,但因沒有果實,也并不在乎它的死活。趕馬人想歇腳,隨手就往上面拴騾馬,將樹皮磨破了。傷疤還沒痊愈,接著又被磨破,只因它是一棵“無用”的樹,必須忍受這份疼痛。如此反復(fù),裂開的樹皮讓它營養(yǎng)不良,葉片幾度枯萎發(fā)黃,甚至因喪失水分,而差點斷送生命。慶幸的是,盡管這棵果樹飽受磨難,最終還是堅韌地活下來了。

大約八九個年頭之后,這棵頑強的皺皮柑樹終于掛果了。果實由青變黃,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有人剝開它丑陋的外殼,內(nèi)容飽滿。放進嘴里品嘗,竟酸甜可口,汁水充盈。

這塊土地的主人當(dāng)即出來認領(lǐng),聲稱這是自己栽種的東西。盡管主人嚴防死守,但鄰居經(jīng)常在夜色的掩護下,成功偷走樹上的柑子。土地的主人急得破口大罵,卻無計可施。次年的中元節(jié),主人終于想到一個辦法。他多次在深夜偷偷來到樹下,制造出各種詭異的響聲。沒過多久,村里就傳開了,大家都說那棵樹“成精了”。

唬住盜賊,土地的主人起先還感到高興,后來卻連他自己也不敢再摘上面的果實。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棵樹上竟慢慢掛起了醒目的紅布,樹下還有香紙的灰燼。在深山里面,歷來有祭拜神樹的風(fēng)俗。大家認為萬物有靈,凡是供奉過香火的樹,都不能再隨意觸碰。望著掛得越來越多的紅布,土地的主人也跟著害怕起來。他漸漸相信,這棵樹的身上已有靈性。

1963年,有一位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的年輕人孤身走在驛道上。當(dāng)時,這條驛道盤踞的地方還叫畢節(jié)縣,直到多年后才改名七星關(guān)。那個年輕人被分配到畢節(jié)縣農(nóng)業(yè)局工作,卻因縣城已無崗位,只能下到烏蒙深山。

年輕人需要通過這條古驛道,前往那個隱藏在河谷地帶的村莊。由于來自溫暖的東海之濱,他有些難以忍受云貴高原的寒冷。路上的荊棘不斷劃破年輕人的腳板,讓他受盡折磨。他費盡力氣,翻過無數(shù)荒涼的山頭,卻遲遲不能看到目的地。他沮喪地坐在驛道上,懷疑自己根本無法走完這段旅途。

路面的石塊在歲月里失去棱角,馬掌磨出的印跡清晰可見。雜草順著縫隙鉆出來,讓這條千年驛道盡顯滄桑。年輕人幾次想轉(zhuǎn)身返回,但來路和前程,同樣遙不可及。他鼓足勇氣,順著驛道繼續(xù)往前。當(dāng)他踩著夜色走進村莊,剛把皮囊拖到床上,就迅速滑進睡眠。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休息,年輕人終于恢復(fù)精神,只是他還覺得缺了點什么。

在隨后的半個月里,年輕人每天清早起來,彎著腰在驛道上尋找,直到暮色四合,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

年輕人的異常舉動,引起了大家的關(guān)注。他們以為年輕人丟了錢財或者鑰匙,于是熱情地跑來幫忙。他們跟在年輕人的身后,用木棍挑開草叢,沿著道路仔細搜索,但連續(xù)幾天一無所獲。

最后,他們圍在年輕人的身邊,問他到底找啥?年輕人滿臉茫然,說自己也不曉得找啥。村里人感到被捉弄,頓時散掉了。蜿蜒的古驛道上,僅剩年輕人孤零零一個。他并沒有因為隊伍的散去而放棄,仍在那里固執(zhí)地尋覓。那天晌午,兩個老者坐在觀音寺舊址曬太陽,他們看著遠處的年輕人議論。其中一個老者說,他肯定是“魂掉了”,所以在尋找自己的魂魄;另一個則很有把握地回答,他在“撿”自己的足跡……

年輕人仍舊早出晚歸,不斷尋找。村民都在懷疑,他的腦殼出問題了。

有一天,年輕人抬起頭,看到山上紅布飄展。他順著驛道往上走,來到那棵趕馬人吐籽而生的皺皮柑下,終于停住了腳步。他圍著皺皮柑樹連轉(zhuǎn)兩圈,然后靠著樹身疲憊地坐了下去。落日映射在身上,讓他身上仿佛也掛滿紅布。

當(dāng)太陽墜落后,悄無聲息的黑暗,慢慢將他封存起來。山里的夜色,比任何地方都要濃郁。周圍除了晚風(fēng)吹拂,再也不見別的東西。年輕人聽到自己的呼吸,感到世上只剩自己孤零零一個?;秀敝?,他甚至覺得身體也在融化和消失。第二天清晨,東升的太陽把年輕人拯救出來,重新歸還于世界。

年輕人掙扎著站起來,他沒再尋找別的東西,而是跑回屋里。村民都以為年輕人會睡上一覺,沒想到他卻拿著一把刀,沿著古驛道,重新奔向那棵皺皮柑樹。他準備截取枝條,利用自己所學(xué)的農(nóng)業(yè)知識嫁接果樹。

村民們慌忙攔住他,說這是一棵有靈性的神樹,千萬不能動。年輕人說,如果招來災(zāi)禍,我獨自承擔(dān)。村民說,你能夠承擔(dān)倒好,就怕牽連大家。

年輕人打算采果育苗,仍然遭到阻止。村民警告說,村里有個娃兒,偷摘柑子來吃,第三天就被赤水河卷走了。

年輕人沒再爭論,而是終日守著那棵“神樹”。村民困惑地問,你在搞啥名堂?

年輕人說,我等柑子自己掉下來。皺皮柑樹掛果時間長,年輕人很多天才能撿到一個柑子。每次他都像撿到金元寶似的,捧著往回跑。

他從樹林尋來肥沃的黑土,摻上秸稈和牲口糞便,均勻地撒在挑好的土地上,再將摳出來的種子放在清水里漂洗,并進行浸種催芽。嫩芽冒出來后,栽進用食指按出的坑洞。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努力,秧苗終于破土而出。在此后的歲月里,那棵神樹的“后裔”陸續(xù)被移種到田邊地角。短短幾年,就占據(jù)整個村莊。

村民用破舊的背籮,將新鮮的水果背到街上出售。其他村的人圍過來問,這是啥東西?村民回答,這是我們那里的“神果”。

于是,方圓幾十里都知道,那個村莊有一種甜得要命的“神果”??h里的領(lǐng)導(dǎo)聽到消息,讓村里摘幾個送去。村里派一個壯實的漢子,扛著幾十斤果實進城??h領(lǐng)導(dǎo)打開麻袋一看,當(dāng)即陰沉著臉,讓壯漢捎話回來,說不要搞封建迷信,這是皺皮柑。

村里干部得到指示,馬上放出話來:誰再說這東西是神果,就罰他開墾荒地!

大家并沒有因為這個處罰而屈服,他們每天扛著鋤頭,上山挖石頭。他們一邊將坡上的石頭刨出來,砸碎后堆砌地埂,一邊嬉笑打鬧。村干部改變策略,聲稱誰再胡說八道,就把他家地邊的果樹砍掉。這招果然奏效。當(dāng)其他村的人再來采購水果時,這里的村民總是告訴他們:這不是神果,而是皺皮柑!

村莊不僅有皺皮柑樹,還陸續(xù)出現(xiàn)其他的柑橘樹和橙樹,甚至因為柑橙繁茂,這里改名叫橙滿園。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像是突然出現(xiàn)的靈魂,將它和其余的村莊區(qū)別開來。即便藏身烏蒙腹地,方圓百里也都知道它的存在。綿延起伏的烏蒙山上,草木在時間里枯死,也在時間里誕生。它們看似亙古不變,實則瞬息萬變。

那個年輕人就像所有的過客一樣,并沒有在驛道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古驛道上那些堅硬的石板,卻被這些后來者的腳步磨得更加锃亮。所有的道路,都因為前行者和未來人而改變。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都在刪改世界的細節(jié)。橙滿園的景象,也悄無聲息地變化。年輕人通過赤水河上的鐵橋,從遙遠的地方引進新品種,并經(jīng)過多次培育和嫁接,讓它們呈現(xiàn)出全新的面貌。

年輕人栽培果樹的時候,自己同樣變成了一棵樹。16年的光陰,讓他在橙滿園根深蒂固。

當(dāng)他接到調(diào)離通知,竟?jié)M臉茫然。半晌過后,他才想起自己只是一個游子。既然是游子,就注定要回到故鄉(xiāng)。

那個不再年輕的游子,踩著古人的足跡離開了,但果樹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村里的每一塊土地。那些樹舉著紅澄澄的果實,像舉著燈籠送他遠行。

(作者:曹 永,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貴州畢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