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4年第12期|林為攀:公牛(節(jié)選)
林為攀,男,199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北京。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偶合家庭》等。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等刊物。
責編稿簽
林為攀以深邃的目光回望故鄉(xiāng)和親人,以閑適悠揚的散文筆調(diào),打造出童年記憶中詩意水鄉(xiāng)的活力世界。貧瘠荒敗的鄉(xiāng)村,仍遮不住稚童眼中鼠蛇鳥獸閣樓圓井的閃閃發(fā)光;辛勤耕作的勞苦,卻道不完祖先父輩對陽光大地萬物生長的虔敬恭迎?!澳镣瘹w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的牧童短笛詩意田園畫,化作“草滿池塘水滿陂,山銜落日浸寒漪”的耕牛閹牛風俗人情圖?!豆!吠ㄟ^細膩描繪不同代際人物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活動,揭示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規(guī)則與自由之間的碰撞與融合,同時也巧妙地映射出整個社會的轉(zhuǎn)型與變革。
—— 文蘇皖
《公?!焚p讀
石頭、樹木和黑鐵不足以形容這座樓,只有汗水、熱血和精魄才能。這座樓里的陽光和陰影同樣多,時刻根據(jù)時辰變換雙方的位置。窗戶留住了繁花的極盛時刻,大門的任務是對那些鞋子迎來送往。
腳步聲在別處微不足道,但在這里卻震耳欲聾,因為這是小孩子的腳步聲。小孩子醒后,穿著鞋子在木地板上踢踢踏踏,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母親他醒了;可是今天他把木地板都快踏破了,那個會過來抱著他下樓吃飯的母親卻始終沒出現(xiàn)。
小孩子推開窗戶,讓陽光從拇指般大小的窗眼里鉆進來。然后他把眼睛貼在窗眼里,似乎要跟早上的陽光掰手腕。他覺得陽光像一根手指在戳他眼珠。他不再跟陽光較勁,而是揉了揉眼睛,轉(zhuǎn)身跑下樓。他下樓的速度很快,把藏在每一階木梯里的動物都給嚇出來了。
第一階木梯里跑出來的是老鼠。他見過這種小玩意兒,母親曾抱著他去看過在豬槽里偷吃的老鼠。老鼠的眼睛很亮,好像是被人在黑色的身體上用烙鐵燙了兩個血紅的洞。長尾遇到危險的時候不會打卷兒,而是像母親除塵時的雞毛撣子那樣一閃而過。
第二階木梯里跑出來的是蛇。他沒有見過這種會吐芯子的動物,但憑借本能他認為對方會咬人。吐出的蛇芯子分叉,好像被人用剪刀剪成了兩半。身子盤成一坨牛糞的樣子,尾巴和芯子是全身上下唯二會動的部位。他很想用手去碰一碰蛇芯子,就像去捉停在窗邊的蜻蜓尾巴一樣,但聽到蛇芯子發(fā)出的嘶嘶聲,他到底沒有這樣做。
第三階木梯里跑出來的是鳥。樓梯不應該屬于鳥,天空才應該屬于鳥。即使沒有人告訴過他,每天看著鳥在天上移來移去,他也明白鳥應該在什么位置。這只鳥的翅膀受傷了,它用自己的喙在啄自己的傷口。小孩從來沒抓到過一只在天上飛的鳥,即便棲在枝頭攏翅打瞌睡的倦鳥也沒逮到過。這是他第一次把一只鳥抱在懷里,他抱著鳥繼續(xù)走還沒走完的樓梯。他抱鳥的時候走得很輕,不再像剛才那樣跑起來。他身后兩階木梯上的老鼠與蛇都回到了墻洞里,只把腦袋探出來看著這個小孩子慢悠悠、慢悠悠地走下去,還疑惑他為什么只抱鳥,不抱它們。下面的樓梯上還有一些剛才被小孩嚇出來的動物,它們忘了給小孩讓路,但小孩卻沒有踩到它們,而是直接從它們身上跨了過去。這些青蛙、金蟬和蝸牛沒有得到過任何關(guān)注,彼此看了一眼,嘆息著、跳著、飛著和蠕動著回到洞中。
小孩走下了樓梯,終于走完了每一階都像在骨裂的樓梯。他經(jīng)過廚房的時候,看到煤氣灶里坐了一口鍋。藍色的火苗在戰(zhàn)栗,也許是對自己親吻無數(shù)遍仍舊黑著臉的鍋底無能為力。經(jīng)過了廚房,就走到了大門口,門檻被父親鋸掉了,原因是怕小孩被門檻絆倒,摔掉門牙破了相。大門現(xiàn)在還關(guān)著,但因為失去了門檻,這扇門并沒有關(guān)緊黑暗,而是讓光線從原本是門檻的地方長驅(qū)直入。小孩還沒打開大門,就看清了客廳里亂放的凳子。這些凳子攔住了他的去路,他的手抱了鳥,騰不出來撤走它們,只好踩在凳面上往前走。這些本來供屁股坐的凳子現(xiàn)在卻被踩出了腳印,這些腳印有深有淺,像水中的踏溪石一樣通向彼岸。彼岸是那扇豁了牙的大門。
走到大門邊,小孩用胳膊肘撞開大門,天空并沒有變得又闊又大,仍然很小,因為大門外是一方天井,天空只有天井那么大。這么小的天空顯然盛不下一只鳥兒。小孩本想繼續(xù)往前走,徹底走出被這座房子與天井禁錮的空間,來到樹與草、水與魚肆意伸腿的廣闊天地,可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會迷路,天井是他所能抵達的極限。他摸了摸鳥羽,問它能不能飛出天井,會不會撞到搖搖欲墜的瓦片。天井正中還有一口圓井,現(xiàn)在從天井往上看,看到的是方形的天空,不過假如能從圓井下抬頭看,看到的又將會是圓形的天空。小孩只能看到被切割成方形的天空,看不到天空之外,也看不到天空的另一種或另幾種形狀,所以他才要放飛鳥兒;讓它替自己看看從空中俯瞰這座房子時的樣子,一定是方中有圓,圓中寓方。
小孩不等鳥兒回答,就把鳥兒放飛了,可是它卻在薄薄的晨霧中振不了翅,每一粒霧都像一塊石頭壓垮了它的翅膀。鳥兒在天井上空努力撲騰,每次都離飛出天井差一個剪碎的指甲蓋的距離,可天井上空好像布了一張透明的天羅地網(wǎng),怎么都飛不出去。小孩看著這只與空氣抗爭的鳥兒,有力使不上,只能跺腳干著急。
鳥兒終于用完了力氣,直直地從空中掉了下來。小孩伸出手去接,卻慢了一步,他沒有接到,只碰到了鳥兒的羽毛。鳥兒的羽毛經(jīng)過剛才在空中的連番鍛打,多了一股韌勁,他感到像被刀鋒割了一下。
鳥兒沒掉到地上,而是掉進了圓井里。小孩聽到一兩響輕微的撲通聲,剛好符合這只鳥兒接近五十克的體重。小孩看到鳥兒落井后,空中還飄著幾片羽毛,這些羽毛幾乎沒有重量,與無色無味的空氣一起懸停在空中。小孩跑到圓井邊,趴在井沿上。這口水井的井沿很高,以防小孩不小心掉進去,作用和鋸掉門檻雷同,減矮與增高有時同樣都能起到保護作用。小孩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同形狀的天空不需要飛出去才能看到,而是透過一口圓井即能看到。不過很快他又犯迷糊了,因為他不理解為什么天空會出現(xiàn)在井底。好在他的疑問迅速通過一面鏡子得到了解答,他想起自己每天早上起床后和晚上睡覺前都會出現(xiàn)在同面鏡中,終于明白原來水是流動的鏡子,鏡子是凝固的水。
遺憾的是井底這面圓形天空被污染了,里面沒有苔蘚和落葉,父親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用網(wǎng)清潔井水。父親清潔井水就是在清潔家人的腸胃。污染井水的是剛才掉進去的那只鳥兒,鏡子臟了可以直接用手擦凈,雖然會留下很多丘陵般的指紋,但井水臟了卻沒那么容易解決。小孩不知道那張網(wǎng)在哪里,他的手也夠不到井水。小孩看著弄污的井水,心里很不好受,就像鏡子里總有一只抓不到的蒼蠅。他感覺臟的不是井水,而是自己白凈的小臉蛋。
母親從外面回來,她回來的時候提著一個木桶,木桶上還能看到被水長時間浸泡過后養(yǎng)出的包漿年輪。里面裝的是家人的衣服,這些衣服還沒有晾在竹竿上時那樣層次分明,而是像大大小小的手彼此糾纏在一起。她看到兒子趴在井邊,身上穿著開襠褲,屁股蛋子像兩顆剝好的蒜瓣,原想給他換一條褲子,但想到全家人包括他在內(nèi)的衣服都還在自己手提的桶里,終究什么也沒說,直接邁上木樓梯,去往樓頂上曬衣服。天井里曬衣服,只有正午的陽光才能曬到,上午和下午的陽光都會被墻壁阻擋,母親比現(xiàn)在再年輕幾歲的時候,曬衣服從來不上樓,而是直接在天井里曬,那時天井里的陽光雖然也不多,但年輕的母親力氣足夠,可以提前把每件衣服擰到半干,而半干的衣服無須一整天的陽光,只需正午那短暫的陽光就夠了。自從兒子出生后,她的力氣就一天比一天差,再把衣服晾到天井里就變得不再合適,因為家人穿上沒干的衣服身上就會起疹子。
母親提著木桶上樓梯,假如木桶只用來裝水,她希望它永遠不會漏水,但現(xiàn)在木桶里裝了衣服,她就希望木桶能破一個洞,漏光里面的水。裝衣服的木桶讓她的左肩膀酸痛不已,她只好換右手提,往上走了幾階木梯,右肩又酸痛了。她只能每上一階木梯就換一只手,每次換手的時候她都需要把木桶先放下來。當木桶還提在手上的時候,她以為木梯上就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重量,只有當她放下木桶準備換手的時候,才能意識到原來木梯上還有一個裝了全家五口人濕衣服的木桶,而木桶顯然要比她重許多,這時她就會擔心木梯被壓壞,從而不再換手,而是忍著左肩似要脫臼的酸痛迅速來到樓頂。
母親上樓時沒有驚動任何動物,每種動物都知道在這種沉重的步履聲中,不能再像剛才那樣突然躥出來,否則就會驚擾了這個女人手上堪比千斤頂?shù)幕使?。果真如此的話,這家人就會用水與火驅(qū)逐它們。
樓頂上的視野很開闊,母親先把木桶放下來,然后捶了捶胳膊。當她把木桶再往前提幾步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剛才放木桶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圈,這個用洗衣水畫出來的圈不會停留多久,而是很快會被太陽吃掉。樓頂上的晾衣竿曬多了衣服,有些彎曲,母親每次曬衣時都要視晾衣竿的彎曲程度往上提高一點。自首次在樓頂上曬衣服,這根晾衣竿擺放的位置已經(jīng)距最初快有了半米的距離,而母親也從需要低頭曬衣服到現(xiàn)在需要昂著頭才能曬好衣服。
母親只有在此刻才能偷得一寸閑,每次她都不急著曬衣服,而是先把連軸轉(zhuǎn)的手腳暫時卸下來,讓它們回到身體的各個部位,不再為衣食住行而強行離開原來的位置。這個時候,她幾乎感受不到自身的重量,甚至連呼吸都變輕了許多。視線里的是暫時裹住太陽的晨霧,朦朧的晨霧中傳來風搖樹,鳥啼鳴的聲響。來自大自然的聲音讓母親這座永不知疲倦的時鐘暫時松動了緊繃的發(fā)條。
但母親一般不會休息很久,有時陽光剛一露頭就要趕快把衣服曬上,有時陽光還沒露面就要曬好衣服。沒有人催她,也沒有人規(guī)定她曬衣服要用多長時間,母親心里自有一張關(guān)于家務活的進度表,每種家務活都嚴格規(guī)定了時長,只要有一處拖延了,就會破壞這一天相應的計劃。母親抓緊時間把衣服晾干,根據(jù)木桶里衣服擺放的先后順序,相應使出多少力氣抖一抖。一般而言,放在最上面的衣服抖動幅度最小,放在最下面的衣服抖的力氣就要最多。母親每次抖衣服的時候,都好像從空氣中撕出了一層空氣,空氣在母親眼中就是一顆可以層層剝開的洋蔥。
她曬衣服不是隨便亂曬,而是男女有別、長幼有序,頭幾件必定是面頰凹陷的公公,再來就是腿肚子壯實得像一顆秤砣的婆婆,接著是缺了兩顆門牙的丈夫,然后是力氣越來越差的自己,最后才是那個剛剛學會走路、還不會開口喊人的兒子。在這根還帶有竹青的晾衣竿上,母親曬的儼然不是衣服,而是一張浸泡在定影液里等著陽光曝光的全家福。
等所有衣服都曬好后,風卻徑直從兒子的衣服開始吹,最后吹的衣服才屬于那個提前拍好遺像卻一直沒找到機會把它掛到墻上的公公。母親只好把晾衣竿調(diào)換位置,可是憑她的力量,無法同時舉起全家人的衣服。她可以同時做好全家人的飯菜,也可以同時燒好供全家人清潔的洗澡水,還可以同時手搓全家人的臟衣服,可是這些會把力氣一點點吃掉的活計卻重不過幾件輕飄飄的衣服。
母親干脆不再理會,只是把別人的衣服往后移了移,確保風雖會遲,但只要保證一定的空間也能讓公公的衣服不會在別人的衣服都曬干后還沒干??墒悄赣H的舉動又讓她看到了不祥的預兆,她覺得自己正在把公公往深不可測的墳墓里推,而家人也在他還沒咽氣時就提前松了口氣。于是她又把這些衣服間的空隙調(diào)成同樣寬窄,這樣一來,公公就好像還活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不要走進房間,只消在門外站一會兒,就能聽見他還在喘氣。
母親感到心滿意足,她感到心滿意足的時候走路會很輕,就像蜻蜓點水和蝴蝶嗅梅。她腳步輕快地走到了屋頂邊緣,腳下是環(huán)形屋頂,只有她此刻站立的位置是用水泥加建的一塊平臺。平臺上橫了一根晾衣竿,平時就像一片不敢笑得太大聲的薄唇,只有母親把衣服曬在上面的時候,這根晾衣竿才會被不同顏色的衣服裝飾出藍、白、灰等諸種不同的表情。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