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24年第12期|任林舉:杯酒平生
第一次去“莊園”,就感覺這地方似曾相識,但在哪里見過,卻始終如謎,傾盡所有的記憶,終未能找到正確答案。
三年后,故地重游,已不再糾結(jié)從前那個問題,卻在飲過一杯自己勾調(diào)出來的老酒之后,又有了三年前的感覺。但此時,似乎已不用再尋求所謂的答案,我仿佛隱約懂得,存在的恰切,靈魂的契合,本身就是最好的解答。
就這樣,夜空澄澈,云開霧散,露出了三年前不曾顯現(xiàn)的點點星光。原來,酒里住著一個隱形的巫師,她巧借一縷辛辣且甘甜的芬芳,從口到舌,從舌到喉,從喉到心,再到血液,向我吐露了一些關于生命和靈魂的秘密。
最初,雖然那隱形巫師講述的只是一杯初生之酒,我卻以為她講述的就是我自己,因為生命之初的那些粗糙、野性和辛辣的氣息,也曾在我的身上彌漫。就如我當初帶著原始欲望,小獸般一味饕餮索取,四處滋事,不遺余力地揮霍生命里剩余精力一樣,莊園里的那些新酒,竟然也沒有在生命的最初階段體現(xiàn)出它們身世的高貴和品性的優(yōu)雅。傾一杯入口,也有苦辣艱澀之氣溢出,全沒有人們所期待的那般溫婉潤澤、優(yōu)雅熨帖。
然而,生在赤水河畔的酒,確實生來不同凡響,有著酒類不可置疑的高貴身世。蜿蜒在天寶峰下的赤水河是它們生生世世的故鄉(xiāng),母是赤水河畔的紫紅泥,父是紅壤上英雄的米紅粱,舉世聞名的醬酒家族賦予了它們復雜而獨特的生命基因。只需要給它們一些時間,讓它們按照醬酒家族的道統(tǒng),完成必備的成長功課,在十里香廣場經(jīng)受些日曝雨淋,在天寶洞里面壁潛心修煉,“馴化野性,淬火祛燒,凝神靜養(yǎng),醇化生香”,它們就會轉(zhuǎn)身化蝶,出落成超凡脫俗的美仙子。北宋《酒譜》記載:“六月以甕盛酒,曝于日中,經(jīng)旬味不動而愈香美,使人久醉?!?/p>
其實,窖藏七年以上的酒,無論取名為“紅花”“青花”“紅運”“青運”,還是無可命名的洞藏老酒,都不會讓人久醉不醒。即便是醉,也有很大一部分屬于甘美芳醇所激發(fā)出的衍生物——陶醉。
我是在喝到第十杯時才有些恍惚的感覺。仿佛我品嘗的不是酒,而是與我有關或無關的人生。我的四處流浪的靈魂,曾經(jīng)在這個陌生的郎酒莊園有過短暫或長久的棲居嗎?很顯然,我最初的感覺也是一種錯覺。酒在口中,向我傳達出的信息完全不是來自于我自身,而是他者。也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從年少到年長,我從來沒有認真地品味和總結(jié)過我自己的人生況味?;蚩嗷蛱?,或辛或酸,俱由它們隨風而逝了。過往的一切,過去就過去了,權(quán)當是別人的事情。我不自戀,也不矯情,但總有一些我內(nèi)心放不下的人,留給我的感覺、記憶和感悟,標記出我生命延伸的重要方位和軌跡。
誰敢說某種酒是酒中的君子?我卻一直覺得它是酒中仙子,它們從本質(zhì)上說,是柔媚的,是“女性”的。一種能夠成功征服或魅惑男人的物質(zhì)或精神,不管其表象如何剛烈,其內(nèi)在的本質(zhì)一定是陰柔、復雜、變幻莫測甚至是妖媚的。酒是男人的心儀之物,喜愛、迷戀或恐懼,都是源自心底的那份愛恨情仇。那一縷潛隱于辛辣背后的甘苦與芳醇,以及那一片潛隱于清澈透明表象背后無形的火焰,總是讓一個男人一生困惑又一生迷戀。
當評酒師程隆以自問自答的方式說“什么樣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時,我的心頓時一顫,直觀的感覺就是他在問我:“什么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好女人呢?”這是一個物我混淆或物我兩忘的玄妙時刻,我自認為清醒的意識里,實際已經(jīng)分不清,人們正在品評的,是我們離不開的酒還是我們無法不關心、關情的人。說句心里話,對我來說,無論對人對酒,這都是一個難度很高、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我深深知道,我并不握有評判的權(quán)柄。
我有我的理由。首先,一個人一生能遇到什么人或什么酒,都不是自己能決定得了的,說機緣也好,說天意也好,其結(jié)果都是只能接受而不能選擇。對這樣無法選擇的事物,品頭論足顯然是毫無意義的,不評判反而強于妄自論斷。至于是好是壞,根據(jù)有限時代、有限人群、有限認知所確定的評判標準,原本虛妄。當你認定某物某人為好時,壞的一面就露出端倪;當你認定為壞時,好的一面便悄然顯現(xiàn)。常常,最美的美酒,醉人尤深;最美的女人,傷人愈重。你說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壞呢?
我現(xiàn)在只能跟著評酒師的思維,回顧并重溫我生命里閃現(xiàn)過的那些女人。當然,她們有的與我有關,有的與我無關,無論有關無關,都構(gòu)成我人生中一段段最難忘懷的風景。
至今,我還清晰記得我那些與情愛有關的夢境。那個白衣長發(fā)的女子,顯然迥異于我那些少年的伙伴或同學,她很像一個影子或一個夢境,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卻能感覺到她靠近我時那種奇異的溫馨和繾綣。我甚至還不懂得什么是繾綣,只是覺得內(nèi)心的溫存和感動被驟然喚醒,像陽光,像潮水,汪洋恣肆地淹沒了我。甚至,我也不太懂得如何品味、領略一個神秘女子的懷抱的美妙,就像第一次被表叔逼迫喝了三杯白酒之后的眩暈,我只是在夢醒之后,突然感到了無法排遣的悵惘、深深的憂傷以及人之為人的孤獨、寂寞。
評酒師說,最好的白酒都是出自赤水河畔的醬酒。它們?nèi)肟跁r給人的感覺都是不辛辣,不剛烈,綿軟,細膩,卻后勁綿長。我那時卻覺得,身邊的女孩個個都是好的,迷人的或醉人的。她們羞怯溫柔的目光、緋紅的臉龐、輕柔的聲音、婀娜的腰身、輕盈的步態(tài)……常常讓我如一個嗜酒者面對無力支付的美酒,表現(xiàn)出渴望、膽怯和自卑。每次行走在眾女孩中間,我都如一個酒量奇小的醉漢,還沒等酒入愁腸,已經(jīng)面紅耳赤、心跳不止了。我的目光迷離,不知道應該勇敢地投向我心所向往的地方,還是果斷地舍棄幻想投向我應該投向的前方。我的腳步遲疑,不知應該以逃跑的方式盡快離開,還是以某種“賴皮”的方式流連不去。
多年后,我終于由一個路邊小酒館的覬覦者成長為一個有一些經(jīng)歷的“飲者”。當我表情從容、淡定地坐在“莊園”的體驗室里勾調(diào)自己喜歡的酒時,我的心卻如眼前這透明的液體一樣,平靜中蘊藏著洶涌的波瀾,萬千感念充盈于胸。面對眼前三款調(diào)味酒,我想到的是女人的三種類型,三種氣息,或準確地說是三種性情。在窖底香、沉香和醬香中反復權(quán)衡、比對,以確定哪一個人屬于哪一種類型,哪一種類型曾讓我向往或沉迷。
醬香來自酒曲、溫度、糧食與時間的化合,在人,則要歸屬于基因和天賦;沉香來自酒的存儲環(huán)境,或因花香雨露的滲透,或因存儲老壇的熏陶,屬于先天因素和后天化育的有機結(jié)合;在人,則歸于教養(yǎng)、修為以及成長環(huán)境;窖底香則完全是酒體經(jīng)歷時光長期沉淀、靜修、洗盡鉛華的結(jié)果,所以于酒于人,都會洋溢出一點滄桑氣息。
一直以來,我總以為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味道,有些人生性甜柔,有些人品格醇厚,有些人刻薄辛辣,有些人熱情張揚,有些人安恬靜美,有些人圓融老到……那天,我將三種香型的調(diào)味酒加進同一種基酒中,再品嘗,諸味融合之后的酒體變得十分厚實、復雜。明明只是三種味道,一旦融合在一起,便似有無限多的況味。原來,世間萬物同為一理,一旦實現(xiàn)有機融合,??傻诌_一種亦深亦淺、亦真亦幻的高維境界。
事實上,現(xiàn)實中的女人沒有一個是單一味型的,幾乎每一個人都既有醬香的芬芳,也有沉香的馥郁,又有窖底香的深沉、優(yōu)雅,甚至在不同情景和不同人生階段的表現(xiàn)各有不同。在人際評價中,往往叫多重性格或稱人性的多重性、復雜性,在酒體中則叫層次感或飽滿度。至于到底有多復雜,我只能告訴你難以言傳,雖然我自己也有很多的人生經(jīng)歷和切身感受,但我還是沒有能力和勇氣把那些事情講得曲折生動、引人入勝或感人至深。
我從前看過一部國外的情色電影,叫《愛你九周半》,我覺得通過這個故事完全可以領略人性以及愛的復雜性,或稱在可控和不可控之間游走的“酒性”。故事的女主角伊麗莎白在一家藝術(shù)展覽館工作,她剛剛離異,對愛既有些許畏懼,又有著隱隱的期待。這時,機緣將華爾街的一個經(jīng)紀人約翰推到了她身邊。這是一個巧妙的安排,也是一次嚴肅的考驗,就看這個在情海里幾度沉浮的女人面對新的人生際遇,會表現(xiàn)出怎樣的調(diào)性。
一個還對愛情抱有幻想的女人,注定還會與愛情撞個滿懷。伊麗莎白是一棵雖然被季節(jié)所傷但必然要在季節(jié)里再一次開花的植物。面對約翰的追求,伊麗莎白如被春風反復吹拂的月季花,只是沿著拒絕的方向搖晃、抵抗了幾下,便乖乖綻放了自己的花蕾。新奇的刺激和對未來的美好期待令她戰(zhàn)栗,于是二人天昏地暗共同墜入了愛河。這并不是一段平靜、簡單、庸常的愛情,二人在很短的時間里,演繹了人類想象力能夠構(gòu)建出的所有愛的方式和可能。二人在情欲中流連,約翰卻用令伊麗莎白難以接受的方式與她行事。伊麗莎白曾經(jīng)一怒之下離開,卻逃不過約翰一次次的苦苦相求。反反復復的糾纏、離合,讓伊麗莎白在感情里越陷越深,甚至就連約翰對她的施虐,最后也成為她內(nèi)心期待的“癮”。
然而,所有的生命最終都將按照某種自然的方式和節(jié)律運行。對男人來說,女人是酒;對女人來說,愛情才是酒。但無論癮性多大的酒徒,也不可能在酒的浸泡下沉醉不醒。永不醒來的沉醉,無異于另一種死亡。外面的陽光穿過窗簾,透進幽暗的房間,像某種不容拒絕的召喚,讓伊麗莎白在沉醉中倏然醒來。望著大街上秩序井然、狀態(tài)正常的人們,伊麗莎白眼中突然溢滿了淚水,從那一刻起,她下定決心要離開那個不知是人是魔的約翰和這段讓人迷戀又驚懼的生活……
真正豐盈、飽滿的酒體,不但要有香有甜,還要有其他更加復雜的味道,包括酸,包括苦,唯有如此復雜的滋味才能與復雜的人類情感和生命相呼應、相契合。好的女人給你帶來的,也絕不僅是賞心悅目和溫柔繾綣,還要有愛而未得的辣、心生嫉妒的酸、相思的苦、期盼的累和別離的痛,當一切皆成過往,才有后來回味的甘甜、內(nèi)心的慰藉和穿透靈魂的沉醉。
特別是苦,說起來總是很復雜。有對方引發(fā)的苦,比如思念和煎熬,它只是映射到“受者”身上的一種味覺或感覺,因人的耐受力不同,有的人會因為無法承受而選擇放棄,也有的人因為偏好而迷戀。有主體內(nèi)在的苦,是一種生命的經(jīng)歷或品質(zhì)。人群中總有一些不幸的人,一生會經(jīng)歷過很多的磨難和歷練,遭受各種各樣的苦,但因為承受力的差異,有的人被不幸和無盡的苦所摧殘、摧毀,有的人卻因為不幸而更幸運,把所有的苦難變成了財富和前行的能量,使原本單薄的生命變得更加醇厚,更有韌性,更有擔當,舉重若輕,也更懂得包容、體諒、敬畏和珍惜。于是,苦成為了甜的誘因,成為一種富有魅力的人生要素。
可愛的人如好酒,任何一個時代都不稀缺,但值得愛的人卻如老酒,任何一個時代都是稀缺資源。當然,老酒難遇也難求,更需要消受者付出昂貴的成本或代價,所以往往令人望而生畏。
老酒如妖。純凈且滄桑,輕盈且凝重,是漫長的歲月和無邊寂寞在平凡生命里沉積、發(fā)酵后的蝶變。一堆白骨生發(fā)出鮮嫩的皮肉;一只狐貍轉(zhuǎn)身成為美少婦;一株牡丹天亮之前一直以一個少女的形象流連于某個夜讀書生的房間;一款灼舌刺喉的新酒沉睡數(shù)十年,一覺醒來即成令人沉醉的佳釀……一種生命狀態(tài)因為信念的執(zhí)著和時間的魔法而飛躍成為另一種生命狀態(tài),有時是人們臆想出來的神話或傳說,有時,確實是一段基于真實的生命傳奇。
酒變成老酒的過程漫長、復雜而又神秘,不但要靠時間的撮合,讓乙醇分子與水分子充分接觸、碰撞,而且還要給老壇外部的芳香分子提供充分的機遇滲透到酒體,讓酒體內(nèi)部的芳香分子繼續(xù)發(fā)酵成長,參與到這場重構(gòu)生命的布朗運動。最后,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依偎著我、我環(huán)抱著你,水乳交融、魂魄互證的高度締合。
只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探明老酒般的女人應該是什么樣子,是少年老成,年紀輕輕就有了一顆仁愛之心,美麗、清澈的眼中,常流露出悲天憫人的光芒?是老而不朽,歲月之剪從來沒能剪短她飄逸的長發(fā),滄桑的面容掩不住生命深處那顆靈動、蓬勃的少女之心?我更不知,一個女人要變成一個老酒般的女人又需要經(jīng)受怎樣的歷練、怎樣的修行?飽讀詩書?歷經(jīng)磨難?洞明世事?閱人無數(shù)?慈悲為懷?敬畏包容?忍韌克己?還是做時間的朋友,懷著喜悅的心情感知歲月的雕刻或打磨?
人生與天色俱已向晚,在“莊園”的仁和洞口,我喝下了一杯無法考證確切年份的老酒,隨著一線芳醇順滑的酒液沿食管下滑,竟有一絲悲欣交加的氣流從心底升起,絲絲裊裊,纏纏繞繞,由胸及頭,在眼角凝成了淚滴。
任林舉,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個人著作20余部,代表性作品《玉米大地》《糧道》《時間的形態(tài)》《瑞雪豐年》《此心此念》《出泥淖記》《虎嘯》等。作品被翻譯成法、英、俄、韓、蒙等多種文字。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六屆冰心散文獎、第七屆老舍散文獎、第二屆豐子愷散文獎、首屆三毛散文獎、2014年最佳華文散文獎、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