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馬里揚:宋詞與畫像
來源:《讀書》 | 馬里揚  2024年12月17日09:01

晏幾道與蘇軾之間,留下過一樁“公案”。據(jù)徽宗時代的邵澤民說:元祐中,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瞻因黃魯直欲見之,則謝曰:“今政事堂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保懹讶剩骸冻幈彪s志》)縱然邵澤民不曾“親見”,以生活時代來看,他曾“親聞”此事是沒有疑問的。從他的敘述中,蘇軾見晏幾道的原因被設(shè)定為兩個:一是晏幾道歌詞流行,一是黃庭堅為之介。

大約應在宋哲宗“元祐”的頭三年間(一〇八六至一〇八八),晏幾道為范純?nèi)示庉嬃艘槐靖柙~集——《樂府補亡》。那么“元祐中”的京城,可以聞聽的“小山詞”,當也不出《樂府補亡》中所收錄的與蓮、鴻、??、云等歌妓有關(guān)的“婦人語”歌詞。與這個時間相接的,是宋神宗元豐八年(一〇八五),仍未能完全驅(qū)散“烏臺詩案”陰云的蘇軾,在自常州赴文登途中,經(jīng)過曾經(jīng)作守的密州,寫有《雜詩》一首,實際上是寫給一名歌女的,詩云:“昔日雙鴉照淺眉,如今婀娜綠云垂。蓬萊老守明朝去,腸斷簾間悲。”這與晏幾道在《樂府補亡》中懷念“云鴻”諸君的歌詞,如《臨江仙》“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靚妝眉沁綠,羞艷粉生紅”“臉紅凝露學嬌啼。霞觴薰冷艷,云髻裊纖枝”等,情態(tài)頗為類似。

在《東坡樂府》里也有《浣溪沙》詞,其云:“道字嬌訛苦未成,未應春閣夢多情。朝來何事綠鬟傾。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前人認為:“如此風調(diào),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保ㄙR裳:《皺水軒詞荃》)拿柳永詞來比并,是囿于習慣思維。其實這首詞的韻味,也是類似晏幾道的;且“道字嬌訛苦未成”,便正是《雜詩》里“雙鴉照淺眉”的年齡。因此,詞雖然不必一定是蘇軾守密州時作,然他于天風海雨之中,更饒悱惻纏綿之情,則無疑問。而回到京城的蘇軾,愿意見一見享有歌詞盛譽的晏幾道,其中應有著一種“詞人”間的惺惺相惜。

但蘇軾畢竟是要通過黃庭堅,才能傳遞見晏幾道的意愿,這自然緣于黃庭堅與晏幾道之間有著非同尋常的朋友關(guān)系。但以“元祐中”蘇、黃間的關(guān)系論——蘇軾曾一再向朝廷舉薦黃庭堅,甚至要黃庭堅來代替自己的職位;那么,邵澤民所謂的“因黃魯直欲見之”,也就不能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即在蘇軾本人,似也會有舉薦晏幾道仕進的用意。遺憾的是,這一點找不出歷史實據(jù),甚至連文學上的關(guān)聯(lián)也不能夠提供。

無論蘇軾最初的動機怎樣,結(jié)果卻是吃了閉門羹。

晏幾道說:“今政事堂半吾家舊客?!彼母赣H晏殊,是曾以“善知人”聞名于時的。名士鉅公“如孔道輔、范仲淹皆出其門,而富弼、楊察皆其婿”(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蘇軾要求見晏幾道的元祐三年前后,位居宰輔的,有文彥博、呂公著、呂大防、范純?nèi)实热?。其中,直接與晏殊有關(guān)的,只有范仲淹之子范純?nèi)室蝗?。至于其他三人中,年歲老大的文彥博,是曾經(jīng)與富弼并稱于朝堂之上的,呂公著則與歐陽修“為講學之友”(《宋史·呂公著傳》)。這么說來,與晏氏婿同僚的文彥博和與晏氏門生相為友朋的呂公著,也能算得上晏門當年的舊客——甚至依照宋人為官的常例,即入相者,會接受百官的“道謁”,而“進士高第”者,則須遵守“往拜執(zhí)政大臣之禮”(夏承燾:《二晏年譜》);那么無不由進士出身的士大夫,也就有成為“晏門舊客”的可能。

即便如此,說“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仍顯夸飾;且與黃庭堅《小山集序》中所描寫的那位真誠、狷介的晏幾道出入過大——直截了當?shù)刂v,這更趨近于一種“窮相”口吻,全不符合其父晏殊的“富貴氣象”。

晏殊是太平富貴宰相,有意識地將公私生活劃分得格外清晰。概括地講,即處理政事,正襟危坐,剛峻難擋;退居游燕,自由放浪,不復拘檢。這種區(qū)別的根源還在于自五代入宋,士大夫與皇帝、廟堂的聯(lián)系并非一體。但作為晏氏門生與舊客的一代士大夫,如范仲淹、歐陽修等,開辟出一種“以天下為己任”的士風新貌,士大夫與皇帝、廟堂合為一體,由此,也便不再區(qū)別公私生活的界限——“進亦憂,退亦憂”。那么,在新舊士大夫之間,也必然會爆發(fā)出一些失和事件。

魏泰《東軒筆錄》載,一日大雪,晏殊退朝,歐陽修等往拜,“因置酒共賞,即席賦詩”;由于當日正與西夏交兵,故年輕的歐陽修詩中便有了“主人與國共休戚,不惟喜樂將豐登;須連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之句。未曾料到的是,這令晏殊大為掃興,甚至銜恨在心。據(jù)魏泰說:

歐陽文忠素與晏公無它,但自即席賦雪詩后,稍稍相失。晏一日指韓愈畫像語坐客曰:“此貌大類歐陽修,安知修非愈之后也。吾重修文章,不重它為人?!睔W陽亦每謂人曰:“晏公小詞最佳,詩次之,文又次于詩,其為人又次于文也?!必M文人相輕而然耶?(《東軒筆錄》)

經(jīng)沈括《夢溪筆談》考證,宋朝人所見的韓愈畫像,其實是南唐的韓熙載,“小面而美髯,著紗帽”,而韓愈本人則本是“肥而寡髯”。胡道靜據(jù)南薰殿舊藏《圣賢畫冊》中韓愈像,“與傳為五代顧閎中畫的《韓熙載夜宴圖》相對核,容貌正和韓熙載酷肖,可知這個錯誤從北宋一直沿襲下來”。胡先生《校證》中附有圖版,取的是韓熙載的側(cè)面像,不易對照,我們?nèi)∮闷湔嫦瘢▓D一)以與“《圣賢畫冊》中韓愈像”(圖二)做對比。

左圖為圖一:韓熙載(取自《韓熙載夜宴圖》局部);右圖為圖二:韓愈(取自故宮南薰殿舊藏《圣賢畫冊》)

韓愈本人的真實相貌,已被歷史湮沒,流傳至今的,也是近似“小面而美髯”的“韓愈”畫像。如呂維祺《圣賢像贊》(圖三),筆法雖不免粗陋,但從美髯來看,更趨近《夜宴圖》中的“韓熙載”,只是面型未能處理好;而王圻《三才圖會》(圖四)中,無論是面型還是須髯,抑或“綸巾”,都與南薰殿舊藏《圣賢畫冊》中的“韓愈像”相近。

左圖為圖三:韓愈(取自明代呂維祺《圣賢像贊》);右圖為圖四:韓愈(取自明代王圻《三才圖會》)

宋人可以誤會韓愈的相貌,但應不會錯認“歐陽修”?,F(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中,亦即南薰殿舊藏的《圣賢畫冊》中,也有一幅《宋參政歐陽文忠公像》(圖五)。這是晚年歐陽修朝服持笏像,面型寬大,是不與韓愈像“小面”相似的。但是,無論歐陽修貌類韓愈畫像的話,是否一定出自晏殊之口,既然它記載于宋人著作之中——且《東軒筆錄》的作者魏泰生活在熙寧元豐年間,應非空穴來風,必一定有據(jù)。只是以此圖來看,全不相似,令人生疑。

圖五:歐陽修(取自故宮南薰殿舊藏《圣賢畫冊》)

導致這一問題的源頭,是宋人不僅誤會了韓愈的容貌,連同歐陽修的相貌,也有不同的“版本”;據(jù)陳師道《后山談叢》說:

歐陽公像,公家與蘇眉山家皆有之,而各自是也。蓋“蘇本”韻勝而失形,“家本”形似而失韻,夫形而不韻,乃所畫影爾,非傳神也。

所謂“家本”的“歐陽公像”,自是摹寫以供奉于宗祠家廟,如圖六所示或即此類“家本”。其面型與南薰殿舊藏本相似,雖然筆法不及,但恰又是吻合“形而不韻”的。至于“蘇本”即蘇軾家藏的“歐陽修像”,雖然很難在目前流傳的歐陽修畫像中指認出來,但唐寅所繪的歐陽修像(圖七),確乎有“韻而失形”的特征;在王圻的《三才圖會》中的歐陽修像(圖八),也同樣不乏此類韻致。有趣的是,畫像中的“歐陽修”也已經(jīng)逐漸“消瘦”,近似于“小面而美髯”的“韓愈”了。

左起依次為圖六:歐陽修(取自黃進德《歐陽修評傳》)、圖七:歐陽修(明代唐寅繪)、圖八:歐陽修(取自明代王圻《三才圖會》)

“歐陽修像”所具有的“韻”,也就是常言的“神似”,就當日士大夫而言,卻是根源于一代新型士風的呈現(xiàn)。那么,宋人說歐陽修貌似“韓愈畫像”,如果是一場誤會,也是有意的誤會,且從無澄清的必要。

另外,蘇軾的畫像,同樣存在著與歐陽修相類似的“韻”,如世傳趙孟所繪的蘇軾像(圖九);至于蘇軾本人的真實面貌,或許清朱野云臨摹、翁方綱題款之宋李公麟繪蘇軾像,最稱形似(圖十)。但對宋人而言,他們所追摹的,也并不在“形”,而是“韻”。

左圖為圖九:蘇軾(趙孟頫繪),右圖為圖十:蘇軾(宋代李公麟繪,清代朱野云臨?。?/span>

二〇一三年秋冬,美國收藏宋元繪畫在上海博物館展出,得以較為近距離地觀看了北宋喬仲常所繪《后赤壁圖卷》(圖十一);由于卷末有徽宗宣和五年(一一二三)的蘇軾故交趙德麟的題跋,因此,這可以算得上目前能夠見到的最早的蘇軾畫像了。這幅圖卷并不以人物為主,縱然是觀看原畫,蘇軾的容貌辨認起來也頗感吃力,但仍能從中感知,人物是“韻而失形”的。至少在趙德麟本人,曾親炙蘇軾,但也并未計較畫中的蘇軾是否如其本人。這種態(tài)度,是與蘇軾收藏一幅“韻而失形”的“歐陽公像”完全一致的。

圖十一:蘇軾(宋代喬仲常繪)

回到本文開頭的那樁詞學公案。

雖然很難判定晏幾道在“元豐中”是究竟如何來看待上一輩人的分歧的,但有一點無可否認,即“歐晏失和”故事中的“歐陽修”評價“晏公小詞最佳”的目的,是在批評晏殊的“為人”,這與熙豐年間王安石對晏殊的指摘別無二致——這將有可能引發(fā)晏幾道的警覺。

圖十二:蘇軾(宋代喬仲常繪)

除了歐晏失和造成的影響外,晏幾道的警覺態(tài)度,還與歐陽修的行事作風有關(guān)。晏殊與歐陽修同處在新舊時代的交替點,但晏殊與錢惟演等老輩保留有舊式士大夫作風。歐陽修則打上雙重性色彩:一方面他曾在“洛陽花下”盡情領(lǐng)受過舊時代之風習,另一方面他又是新時代的開辟者。同樣記錄在魏泰《東軒筆錄》的一個好例,便是歐陽修曾呼范仲淹《漁家傲》(塞下秋來)為“窮塞主之詞”。如果把歐陽修在晏殊家宴“即席賦雪”之作與范仲淹《漁家傲》對讀,則“須連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與“四面邊聲連角起”“將軍白發(fā)征夫淚”正相表里,如出一口;但為何歐陽修反而揶揄起范仲淹來了呢?究其緣由,并非是歐陽修身份地位前后有所差異,仍是與處在北宋士風轉(zhuǎn)型期有關(guān):此刻的歐陽修,他的“新舊雙重身份”之天平已然傾向于舊時代,曾經(jīng)在“洛陽花下”養(yǎng)就的富貴放縱之故態(tài)重現(xiàn)。

但從“歐陽公像”的流傳來看,他的“故態(tài)”早已被后輩士大夫拋到了腦后;反倒那攜帶有一代士大夫新風尚的“韻”,更讓人熟悉。如果說蘇軾“欲見”晏幾道的故事屬實,則他遭到拒絕的深層次原因,并非晏幾道與蘇軾之間有何隔膜,而是關(guān)聯(lián)兩代士人作風之間的種種糾葛——從內(nèi)在精神到外在神態(tài)多承繼歐陽修的蘇軾,“元祐中”又以新進士大夫領(lǐng)袖身份重入廟堂,他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韻”,是自然會讓晏幾道有所警覺的。

(文中圖片未注明來源者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