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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作家看臨潭”采風作品—— 北喬:靜默的墻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北喬  2024年12月23日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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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與一堵墻對視。墻,靜默的墻,這無盡的沉默里,似乎又包含了所有。在墻面前,我們可以隨性地拿捏時光,鋪陳有關時光的一切追憶和想象??刂朴瑲v來是人類的重要力量之一。立與破,都有控制欲的參與。沉默,有時是最好的交流。我與墻就是這樣的。尤其是土墻,我總覺得是有生命的。墻,當是站立起來的大地,或者是大地向上伸展的臂膀。在臨潭境內,在許多這樣的土墻,沒有磚石等墻基,就像從大地里直接長出來的。我站著,大地站著,但我終將拼不過它。當然,它終究拼不過歲月。它可以成年累月地站著,而我需要行走,需要追逐。它的一切,都在這靜止中。這樣的靜止,只是我的感覺。其實,土墻是將所有的動態(tài)都聚焦在這靜止里,動的世界都在它靜的胸膛里?;蛟S,世界的真相就隱藏在靜止的狀態(tài)里。

處于邊塞的臨潭,有眾多的古城、堡子和寨子均筑土墻防衛(wèi)。其他的建筑,都隨歲月而逝,倒是土墻依然屹立。民房的土墻,只是土墻。為城而修的土墻,就會被稱作土城墻。這樣的命名,讓土墻的使命的確有所不同。這些土城墻,大地以站立的方式守護家園。尤其是在古戰(zhàn)、長川、流順、羊永和新城等地,隨處可見土城墻。有許多土城墻保存得還相當好,歷經千百年的滄桑,容顏已老,但挺立的姿勢,依舊令人敬畏。雖然還挺立著,但我總覺得這些或長或短,或高或低,或壯或瘦的土城墻,如同游俠一般,在人們的視線里,又在人們的生活之外。

土城墻,是最極簡的建筑,又成為所有建筑中最堅挺的。殘垣斷壁,其他建筑都化為烏有,墻還在。高傲,蒼涼,但尊嚴還在。把遼闊站成了向上的沉默,向內把力量壓進了沉默之中。作為防衛(wèi)的土城墻,無論戰(zhàn)斗如何慘烈,它都不急不躁,無所畏懼。鮮血、吶喊、仇恨,都將成為它悠遠的記憶。

土城墻,經歷了一切,聽到塵世的所有話語,看到了快樂與悲哀,歷史從它身邊走過。它沉默著,挺立著。它是時光的具象,是以靜止的方式涌動的河流。

我倚著一堵矮墻,平緩一路爬上來的急喘。

在海拔近3000米的高原上,沿著雜草叢生的小路登上這不足百米高的地方,多少有些吃力。以往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只要時間寬裕,我總會緩慢而行,讓雙腳踩出詩意。這一次不同。再有情調的小路,我也不在意,我的目標在高處的平臺上。過程是迷人的,如果對目的地懷有強烈的渴望,路上的時光,就會被壓縮再壓縮,沿路的風景都在視線之外。我像戰(zhàn)士搶占山頭一樣,急切地行走。

這個叫牛頭城的地方,位于臨潭縣古戰(zhàn)鄉(xiāng)的龍首山上。此前,我曾經數次經過。遠遠望去,配得上壯觀二字。秋季時,群山蒼茫,幾個形態(tài)各異的土堆格外醒目。我總把它們看成巨大的草垛。渾身金黃,堆起莊稼人一年的期盼。這樣的草垛,總是給人踏實、充盈之感,絲毫沒有咄咄逼人之勢。而在春夏之時,它們就換上一身綠衣,仿佛巨型莊稼。無論什么時候,它們都像海中的小島,大河邊的碼頭。

曾在書籍中與牛頭城多次相遇。西晉永嘉末(公元313年),吐谷渾(北方少數民族之一的鮮卑族慕容氏族吐谷渾部落)占據洮州今舊城、古戰(zhàn)等地。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吐谷渾在洮州修筑了牛頭城和洮陽城等。

聽聞從高處看,因城廓為倒梯形,前低后高、上寬下窄、形如牛,故意稱為牛頭城。只是我難尋一高處俯瞰。當然,我也不愿意居高臨下看待它。這多少有些藐視之嫌。我喜歡走近它。

總算得一閑空,天氣也不錯。我從遠處走近它,又是從當下走進遙遠的過去。近與遠,總是這樣的令人難以捉摸。歷史離我們很遠,其實一直在我們身體里。當下,離我們很近,可我們總覺得一片虛空。我腳下的這片土地,離我如此之近,可它從遠古走來,滄桑的面容里,有著青銅般的呼吸。土地已經被無數次翻動過,收割機的履帶書寫出這個秋季收獲的痕跡。我身后的這堵墻,被時光一寸寸地侵蝕。而這侵蝕,又讓它現(xiàn)出最初的模樣。都說時光催人老,世間萬物以及人,總會在蒼老中逝去,或隨風而盡,或被大地埋葬??蓵r光沒有讓這墻老去,而是幫助它回到了當年。時光洗去一層層舊土,露出新的容顏。這些重見天日的土,從我們無法想象的往昔走來,依然帶著那時的日月星辰之光,依然帶著那時大地的呼吸。與臨潭境內眾多的城堡不一樣,牛頭城不屬于軍事防御工事,只是衙署住所和軍營。百姓們在城外放牧、生活。牛頭城,既有農耕文化的喻義,又是一種權力的象征。城墻,自然也顯示一種威嚴。在構建時,以夾棍起到鋼筋一樣的作用。這樣的方式,省事,但夾棍腐爛后,城墻的堅固性會大打折扣。臨潭境內數百個大小不一的城堡,似乎只有牛頭城采用這樣的夯土方式。現(xiàn)在,城墻上的這些洞,就像一只只眼睛,深邃而神秘。我湊近一個洞口,什么也看不見,但隱約聽到聲音。這聲音細若游絲,清晰又模糊。我無法用詞語來表述,但我感覺到幽深的奇妙與隱隱的恐懼。這簡直就是可以真切觸摸的歲月黑洞。

我堅信土墻是有生命的,一種超越我們想象的生命方式。殘存的土城墻,是的,牛頭城的土墻,只能用“殘存”二字。一路風雨,衣衫襤褸,把千年的時光披在身上。一只巨大的牛頭,現(xiàn)在只剩下一根枯骨。殘缺,是一種美。然而,這些破敗的土城墻,與其說是殘缺,還不如說是一位老人。頭發(fā)全白,眉毛稀落,牙齒盡脫,衰老,并非殘缺,而是肉身淪陷在歲月里。

土墻參與權力顯貴的建構,并成為權力的一部分。它在守護和張揚權力的同時,又享受著權力最為威嚴的外在。而今,墻內的權力已被歲月湮滅,土地回到了本真。孤獨的土墻,真的成了枯骨肋條,倔強在歷史的大路小道上。

我走過第一道殘墻,用目光與它們交流,想象它們曾經的傲慢,體味它們當下的失落。這個下午,天如大海一般湛藍,不太多的白云,仿佛無家可歸的孩子,又好似飄在茫然之中的土墻。

土墻在傷感,而曾經被它團團圍住的土地,其上的那些磚瓦石塊早和權力一同潰敗?,F(xiàn)在,這些土地重見陽光,自然地傾聽莊稼生長的秘密。牛頭城,已經不是一座城,只是青稞的家園。曾經的禁地,此時,普通的農民可以自由進出,就如同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地。

一位老農正在撿拾青稞穗,找尋漏下的收獲。一身灰色的衣服,一頂用麥秸編成的金黃色的草帽,手里提著一個灰白色的袋子。他的目光在青稞茬間掃描,全然不顧不遠處的土墻。我相信,土墻一直站在他的心里,那些遠古的傳說,總在伴隨生命行走。再往前看,一截土墻邊,有匹馬,一身棕色,仿佛也是一道墻。顯然,這馬是老農的。這馬的祖先,一定在此征戰(zhàn)過,只是不知道,它的記憶里有沒有那戰(zhàn)鼓般的馬蹄聲,以及沖鋒的身影。是的,這馬與土墻一樣,站立的只是某種精神,或者虛幻的往事。馬回到了日常生活中。雖然無須再為人類追逐欲望而呼嘯疾馳,但仍然沒有獲得原本屬于它們的自由。土墻,成為多余者,這反而讓它少了許多束縛。人們對它視而不見,聽任其走向破碎。土墻因為失去人們期待的作用,才有它的自在。因為這樣的失去,現(xiàn)在,土墻更為珍貴。

來年,這片土地上,青稞又會泛綠,土墻會更加蒼老。以前,土墻目睹一批批人站起來,倒下去,而今,注視青稞的生生不自息。看來,土墻注定了如此的命運。我的到來,是我一次生命的意外。之于土墻,總是遇見這樣的意外。它在這里,似乎就是為了見證無數的意外。只是,沒人可以知道它內心的那些秘密。這些秘密來自于大地,也終究會回歸大地。

在漫長的時光面前,我們每個人也只是一截從土里站起來的土墻,走過一段與土墻類似的經歷。然后,與土墻一樣倒下,倒進那來處之所。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一生在奔跑,而土墻經年靜靜地站立。

不,誰能說土墻靜而不動?或許,真正一步未動的是我們,土墻一直在行走。只是,在我們的視線之外,在我們的理解之外。畢竟,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少之又少。世界巨大的部分,在我們的視線和意識之外。

太陽西斜,土墻、老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長出來的一樣。在夜晚的寧靜來臨之前的這個時候,另一種寧靜鋪滿天空大地。不需要用心感受,試圖讓目光穿透黑暗,這是可以清晰可見的寧靜。如果沒有惆悵,這樣的寧靜,其實是再好不過的安詳。萬物的悄無聲息,是彼此相約定的肅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在我們視力無從抵達的地方。這一刻,我讀到了哲學的奧義,人生的所有情緒都在無聲地訴說。

我上前與老農聊了起來。我稍許有些拘謹,老人見我是外地人,頓時輕松了很多。老農對牛頭城確實很熟悉,似乎每一個遺跡的過往今生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他說話的時候,習慣性晃晃手里的袋子,時不時還從袋里摸出一束青稞穗,瞧一瞧,擺弄擺弄。我遞上一支煙,他客氣地回絕了。他說,以前煙抽得兇著呢,這兩年不行了,抽一口都喘不過氣。這人那,年輕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現(xiàn)在連根煙也敵不過了。說這話時,他反而笑了起來。淡紅的夕陽在他臉上的皺紋間跳躍,泛出如河水一樣的波瀾。我們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堆下,站在一個巨大的陰影之中。這土堆,是以前牛頭城的一座烽燧。老農說以前爬上去過,站在頂上,還真覺得有些霸氣。

我感興趣的是在老農的人生中,牛頭城給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抬頭看看了遠處的土墻,又抬頭看看烽燧,臉色忽然青春了許多,目光也純凈了不少。他說,最有意思的是小時候來這兒玩。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那些血雨腥風的往事,這座城的前世今生,他居然不怎么看重。他小的時候,這城比現(xiàn)在完整,也沒有種莊稼。離村莊有些距離,在高處,能看到村莊里的情形。有土墻圍著,在里面揮灑童年的瘋野,既可以躲避父母的看管,又能隨時觀察到城外和村莊的情況,這的確是絕佳之地。

這人老了,就沒意思了,這牛頭城也是這樣的。有意思的,都留在過去了。

臨走時,老農的這句話,讓我一下子覺得天地的安詳中,包裹著我們難以察覺的暗流涌動。

2

墻造城,城又為墻壯氣勢。洮州衛(wèi)城在西部地區(qū)有著獨特的地位,而在臨潭,洮州衛(wèi)城的土城墻,最為壯觀,在人們心中的位置最重。

洮州衛(wèi)城位于甘肅臨潭縣城東35公里的新城鎮(zhèn)新城村。俗稱新城,與舊城(舊洮堡址)相對。據史料記載,新城最早始建于北魏太和五年(公元481年),是吐谷渾十一世十四傳王符連籌所建,最早命名為洪和城。到了唐代,新城是有名的“唐蕃古道”的古鎮(zhèn),文成公主入藏走的就是這條道。唐時,新城繁榮一時,經五代至北宋有所衰落,多為吐蕃控制。明朝初年,朱元璋皇帝出于鞏固邊防的考慮,命軍隊死守洮城。在明洪武十二年(公元1379年),由西平侯沐英、曹國公李文忠在此基礎上加固擴筑了該城,人們又稱此城為洮州衛(wèi)城。洮州衛(wèi)城坐北面南,依山而建,平面呈不規(guī)則長方形,全城跨山連川,因形就勢而筑,巍然屹立,氣勢雄偉。城周實測為5430米(原載九里),垣墻高九米以上,總占地面積2.98平方千米。東西南北設四座甕城,并有敵樓。城內外墩臺相望,形成警報通迅系統(tǒng)。明中葉后,在海眼池南筑垣墻和水西門甕城,成為甘南現(xiàn)存最大的一座古城。

高高的土城墻還在,而城內已多為現(xiàn)代性的建筑,屬于日新月異的小城鎮(zhèn)。散落其里的一些古跡,更像在歷史中走失的身影,蒼老且倔強。倒是土城墻依然葆有足夠的尊嚴,高傲地面對當下的風花雪月。

當年,沐英率軍平蕃后,本想重回江淮,但朱元璋親下詔諭說:“洮州,西蕃門戶,筑城戍守,扼其咽喉?!备鶕@個詔諭,李文忠委派金朝興在當地藏族頭目南秀節(jié)的大力協(xié)助下,在原洪和城的基礎上擴建、增高,修筑了洮州衛(wèi)城。李文忠等留守,遂將江淮一帶軍士留在當地開荒種田,戰(zhàn)時為兵,平時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陸續(xù)將屯軍家屬遷來定居,遂在這里長住下來,成為當地的永久居民。

看城墻的規(guī)模,可以想見,從江淮而來的軍士參與了筑墻修城的浩大工程。從有關史料中能判斷出,在這一時段,軍士的家眷尚未遷來。也就是說,軍士們還對回故鄉(xiāng)抱著一絲希望。如果真是這樣,洮州衛(wèi)的土城墻與眾多的城墻相比,就有了更多的故事,有更為復雜的情感夯進了泥土中。

結束了朝廷征戰(zhàn)的使命,將士們自然想著凱旋故里。即使在修城時,也懷有同樣的心事。這與眾多的筑墻修城的民工或軍士的心態(tài)大不同。比如修建長城時,民工是來打工,因離家太遠,也不會過多地想到,這是保衛(wèi)家園的利好之舉。軍士修好長城,為自己的防守使命助一臂之力。而從江淮而來的這些軍士抬運一筐筐土,眼看著城墻一天天增高,心里很矛盾。這城早日修好,自己可能早些回家,也可能修好了,反而讓自己留下,從此遠在他鄉(xiāng)。真不知道這些土墻里夯進了多少鄉(xiāng)愁與憂緒,那些勇猛軍士的目光在風中是何等的凌亂。事實上,城修好后,李文忠計劃班師回京,朱元璋下令部隊長久駐扎。從此,這些江淮軍士留在本地,戰(zhàn)為兵,和為農,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陸續(xù)將屯軍家屬遷來定居。

我當過二十多年的兵,天南海北待過好幾個地方,臨潭,是我平生到達的心理距離最遙遠的地方。我想,我可以體味當年軍士們的心情。那些從大地上剛挖出的土,松軟異常,依然帶著大地特有的體溫。軍士們的心恍惚中有些綿軟,神情如新土一樣茫然。就這樣柔軟的心愣是把同樣柔軟的新土夯得密實堅硬,那些無法言說的心念都砸進了墻里。

而今,軍士們軀體早已不在,可那份鄉(xiāng)愁與土城墻一直走到今天。遠遠望去,沿山脊蜿蜒的土城墻,仿佛一條憂傷的小道。那最高處的烽燧,現(xiàn)出孤獨的模樣。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它看成一位軍士,一位立頂之上眺望家鄉(xiāng)的軍士。事實上,當我登上某個高處,任由思緒飛揚時,我也會想家鄉(xiāng)。這烽燧不再是單純的烽燧,軍士們掌心的溫度、目光里的期盼以及那夾雜惆悵的呼吸,都在其中。軍士們倒在歲月里,可鄉(xiāng)愁永遠長留在這高高的烽燧里。如今,土城墻只剩下了文物價值和觀賞審美,這本就是走向歷史以及那時人們的通道。面對這墻,屏住呼吸,便能聽到遠古的聲音,某種情感在心中泛起。天空陰沉時,這片土地會很悲壯;晚霞滿天時,這片土地很沉重。

在離街口最近的城墻下,兩位中年婦女坐在那兒。天氣很好。在高原上,但凡陽光不錯時,就特別的溫暖,當然到了盛夏,陽光真如刀。明亮的陽光照在土墻上,墻面像一條優(yōu)雅流動的河,那些原來深黃色的土,此時變得淺黃。這兩位中年婦女,享受著陽光,彼此間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

她們頭頂雙折對角花頭巾,戴銀飾鏤花壓鬢,發(fā)髻插滿銀泡。耳戴叮當作響的銀飾墜子。上穿淺藍色齊膝長衫,下穿撒花褲子并綁褲腳纏腿帶,腳蹬花色艷麗的繡花鞋。我從江淮來,可看到這樣的裝扮,依舊好奇,依舊驚奇。在我的家鄉(xiāng),就是戲臺上,也很難看到這樣的古風。后來,我才知道,這樣的服飾在臨潭很常見,在街頭、在村莊、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她們身披江淮風,思鄉(xiāng)之緒流在血液里,一代又一代,從未被歲月稀釋。

或許,她們正是在用這樣的方式化解鄉(xiāng)愁。

3

遠看洮州衛(wèi)城的土城墻,壯闊雄偉,豪邁之感油然而生。想要走到墻根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墻多半建在山脊之上,雖不是很高的山,坡度還是不小的。如此一來,借助山勢,城墻的抵御能力大大提高。我站在坡上,斜著身子仰望同樣站著的大地,頓感極度壓抑。

但凡是墻,就會切割空間。土墻也不例外。一堵墻,把世界劃分。一墻之隔,擁有同一個天空,而生活大不一樣。我們說一個人像一堵墻,如果不是說他胖,那么就是指他的冷漠與強硬。人們無法用規(guī)則管理世界時,墻成為最好的手段。在任何地方豎起一堵墻,就在宣告“不可逾越”。不管如何來裝飾、美化,墻的鐵面無私,不會受到任何的損傷。門,只是作為墻的通融功能存在的。不要說與墻對抗,就是在墻上來回搖擺,也是令人唾棄的。所以,才有了“墻頭草”這樣的詞語。

洮州衛(wèi)城高高的土城墻,在軍事上是極好的防御工事。對普通百姓而言,這是一座皇城。四座主城門與遠在江南的南京皇城門名稱完全相同。東門為“武定門”、南門為“迎薰門”、西門為“懷遠門”、北門為“仁和門”。城門上的磚塊接近于土墻的顏色,遠處看,渾然一體的土色。這與大地一樣令人敬畏。更大的敬畏來自于內心。當地百姓,尤其是城里的百姓自豪地認為,這是皇上御賜的城,這是皇城的縮小版。當年在此落地生活的軍士和家眷,被這土城墻劃出了等級,區(qū)別了尊卑。軍士親手壘起的墻,在抵擋來犯之敵時,是親密戰(zhàn)友。進入日常生活,墻是城內軍士的護身符,是城外軍士的敵人。真不知道,那些住在城外低人一等的軍士,走上城墻巡邏、殺敵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軍士們壘墻時,沒料到自己會從此遠離故土成為異鄉(xiāng)客,更想不到沾染自己汗水和體溫的土城墻,竟然如此冷漠無情。我們常說,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這只是在說,自己是最容易被忽視的敵人,也是最難戰(zhàn)勝的。然而,自己傾心盡情培養(yǎng)敵人,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如果細細歷數,或者檢視走過的路,恩將仇報的人和事,不會少的,辛酸淚自然是一把一把的。這其中,墻其實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幾百年下來,人們已經完全接受了土墻毫不留情的分隔。土墻沉默地橫在人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的攻擊性。沒有主動的攻擊,有時恰恰具有最強的攻擊力。這時候的土墻,是規(guī)則的象征,已經牢牢立于心中。以慣性、禁忌或制度構建的墻,再矮小,也是巨人。想要推倒這樣的墻,絕非易事。人們繞著墻,在墻根下徘徊,身后留下一行行習以為常的足跡。人與墻都沉默著,墻在沉默中堅守,人在沉默中順從。時光,在默默注視這一切。

如今的城,不再需要城墻,取而代之的是路,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路顯示城的不斷擴張。看似沒有了防守之墻,其實許多時候隱形的拒絕遠比城墻更堅固,更冷酷。再牢固的墻,都可以被推倒,而心念筑起的墻,匿強悍于無形之中。

那天,我沿著土城墻走了一遍。我從東門出發(fā),走在城外,到了南門時,我進了城。過西門,再出城,最后我是從城內回到東門。一路上,我試圖洞察土墻面對城外和城內有什么不同。

我見到兩位已是八旬的老人。他們小時候一起玩,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真正的發(fā)小。城里的比城外的小一歲,但城里的氣場明顯強些。言語間,城里的處處高高在上,城外的也心甘情愿,沒有絲毫的不服。

這是三四月間的一天,在臨潭,這還是冬季。昨夜剛下過雪,窗外不遠處的土城墻頂部蓋著厚厚的雪,墻根處堆著厚厚的雪,這墻好像在兩朵云之間。山在這兩朵云之上,更遠的地方,碧藍如洗的天空盛放世界的所有沉默。住在城里的人,看不到城外的鄉(xiāng)村。整個世界,除了他們,就是群山與天空。城本建在高處,無論是現(xiàn)實或想象中,城里人都有居高臨下之勢。這讓我想起兩位老人剛進門時的情形。當時,我坐在對門的三人沙發(fā)的右端。先進門的老人,個兒挺高,依然很壯實,他徑直走到我右手的單人沙發(fā)坐下,沒有任何猶豫,似乎這沙發(fā)就是專為他準備的,或者在進門的一瞬間,他已鎖定了入座的位置。坐下后,他掏出煙遞給我一支,就如同遇見老熟人一般。緊隨其后的老人,個子小,清瘦,在門前就左顧右盼,進門后,低垂的眼神仔細把屋內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在我左邊較遠的地方站著。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先前進門的那老人就亮開嗓門,坐,你坐下嘛!爾后,基本上都是先進門的老人侃侃而談。許多時候,我主動向后進門的老人提問,他也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幾句。

當我問及兩老人家住哪里時,先進門的那位迫不及待地說住在城里老牌坊附近,并替另外老人答道,他住城背后,就是城外北面的那個村子。中國的地名,都是有特定的含義的?!俺潜澈蟠濉边@名字,是以城為中心的方位指稱,表明村子在城外,背后,還有隨從之意。瞧,在這名稱上就指定了內外之別。

城背后村有一處水塘,不大,也就和一個籃球場的面積差不多。此塘一年四季不斷水,邊上的一口井同樣取之不盡。當地人稱此塘為“海眼”,說是這水一直通到大海。對他們而言,大海就是神奇的遠方。而在海邊長大的我,以前一直把高原當作神奇的遠方。站在“海眼”邊,我是帶著他們的“神奇的遠方”來到我的“神奇的遠方”。平靜的水面和同樣平靜的樹、土墻的倒影,此時把無限的喧囂歸于沉默。這讓我想起我的爺爺。爺爺生命中的最后幾年,總是喜歡坐在墻根,尤其是春、秋、冬三個季節(jié)。坐在那兒,坐在陽光下,倚著墻,沉默如墻。而村里人都說,老村長以前歡實著鬧騰著呢。我爺爺當了很多年村長,據說以大嗓門吆喝聞名,開會動不動就說上兩三個鐘頭,令人頭疼。

我想與他們好好聊聊洮州衛(wèi)城的土城墻,沒承想,他們都沒多少話,只是說,以前也沒覺著這土城墻有什么,只是近幾年政府要保護,才發(fā)覺土城墻是個念想,不能再破敗了。我恰好正對著窗戶,抬頭遠望,一截土城墻若隱若現(xiàn),仿佛在人間之外。那一刻,我理解了這兩位老人。越是熟悉的東西,我們常常越說不出什么來。土城墻已經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根肋骨,或者無法厘清的血液。

4

我已經很久沒有觸碰過土墻,想來至少也有二十年。在村里上小學時,夏天,我沒事就踹踹土墻,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只是好動、閑不住的表現(xiàn)。有時也是顯擺自己的力量,或挨了別的同學揍后,找土墻出出氣。反正,土墻不吭聲不還手,踹上去時,一點也不疼。冬天時,我們挨著土墻你擠我擠,我們老家把這叫作“擠暖”。那時,已經有不少磚墻。磚墻結實,不會擔心被擠塌了。但我們愛在土墻上擠,不磨衣服啊,沾的土拍拍就得。初中畢業(yè)那年,我開始練武,土墻是我拳頭最佳的擊打目標。當兵入伍的最初幾年,我喜歡找高一米五左右的土墻訓練單手支撐越墻。后來,后來,我的身體離土墻越來越遠了,遇上了,常常木木地看上一會兒。僅此而已。

在臨潭的日子里,幾乎每天我都會和一截土墻相遇。這截土墻,在高高的水泥墻面前,顯得更瘦更呆。挨著大理石貼面的門樓,土墻標準的灰頭土臉,就是邊上的紅磚墻也有些趾高氣揚的勁兒。這讓我想起了我初進城時,也就土墻這副模樣。墻根處的青草長得有些肆無忌憚,這是它們獨有的權利。磚墻下是水泥地,即使是土地,長草也會被視為不整潔。沒人和土墻邊的野草過不去,似乎野草在這里安家、生活是天經地義的。事實上,野草與土墻在一起,畫面相當和諧。看來大自然萬物之間總是可以親密相處的,有著屬于自己的法則。我最喜歡稍稍低下身子,由墻往上看墻頭的草,草上的云朵。我喜歡看著這畫面,沒有原因。我們常常追問原因或真相,那是因為我們遭遇太多不知的原因和真相的人和事。分析原因和探求真相,恰恰說明了我們的無知以及恐懼,以少之又少的結果來遮蓋內心的虛無。土、草和云,我看著就是舒服。某個午后,夏天的一個午后,陽光充足,我的情緒也相當飽滿。我很想坐在草地里,或者挨著土墻坐下,再或爬到墻頭,像小時候那樣晃著腿,看著遠方。沖動有了,但同樣不知為什么,我始終沒能這樣做。我渴望與土墻近些再近些,但就是做不到。土墻有土墻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我與土墻再也沒有共同的故事了。

土墻,注定是懷舊的標志物。臨潭每一處的土墻,都是一段文字,一本書,這些土墻集中起來,一定超過全世界最大圖書館的館藏。以前是人與墻共同書寫,漸漸,人們失去了興致,讓原本孤獨的土墻更加孤獨。談及土墻,大家用的都是過去時。

過去,孩子們愛到和土墻玩,躲在土墻后,手指一伸就是槍,兩軍開戰(zhàn)。牛頭城,是個瘋玩的好去處。白天,這里是孩子們的天堂,到了夜晚,是情侶的圣地。洮州衛(wèi)的土墻同樣如此。城里城外的孩子,一上了土城墻,便沒有了生分。當然,要是分隊干仗,還是城里一隊,城外一隊。不諳世事的孩子們,有些事還是學著大人一樣要分得清清楚楚。那些離城離村莊較遠的土城墻,也會被人常常光顧。在臨潭,但凡和成年人聊起土城墻,那故事都是成串成筐的。平常不愛說話的,一聊起土城墻,也能眉飛色舞,滔滔不絕。我這樣一個外鄉(xiāng)人,與臨潭本地人初次見面時,彼此間還有冷場的尷尬。引入土城墻的話題,是屢試不爽的拆解好招。

傍晚時分,洮州衛(wèi)的土城墻在夕陽的籠罩下,更像剛勁的血管,大地的血脈,人世的血脈。城墻上的磚早就沒了,墻體還算完整且堅實。我走在城墻之上,墻身陡峭,我想象了一下,就是當年攀登高手的我,不借助工具,是爬不上來的。光看城墻的頂部,已經看不出墻的模樣,更像一條鄉(xiāng)村路,兩旁是草,中間的路顯然經受了無數腳步的碾壓。我走在土城墻上,總感覺是土城墻在托著我,又好似走在一座橋上。稍稍用勁,我的腳尖可以掀起一些土。我的腳是當下,掀開的是歷史。右手邊近處是開闊地,幾頭牛和幾只羊仿佛定住了。不知道放牧人在何處。左手邊,近處同樣是開闊地,遠處就是現(xiàn)在的新城。因為比較遠,那些房屋只現(xiàn)出線條,街道和人都看不見。

一位老者從遠處跑來,運動服的打扮,哦,跑步鍛煉呢。我當了回劫道的,攔下老者聊了會兒。老者銀發(fā)飄飄,但身子骨看起來很硬朗。他只是快走式地小跑,所以不急喘,也沒有出汗。他說,這土墻好啊,在城外,清靜,空氣好,腳下不硬,跑起來舒坦。就是不跑步,早晚上來走走,比公園強多了,這可是大得無邊的自然公園。

老者繼續(xù)他的鍛煉,跑得很有節(jié)奏,藍色的運動服和白色的頭發(fā)上下起伏,像山的走向,又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河。那些草也在微風中輕輕搖來晃去。靜止的,只有土城墻。不,我們認為靜止的,只有土城墻?;蛟S,我們的動,其實是一種靜止;土城墻的靜止,才是永恒的運動。

土城墻上有個高高大大的烽火墩,現(xiàn)在幾乎成了洮州土城墻的象征。我繞了一周,看到一處其實可以不費事地爬到頂端的地方。四下無人,天地間只有我。我穿一身休閑服和運動鞋,爬一爬,再適合不過了??墒?,我終究沒有上去,只是用手推了推它,摸了摸它。我不想因為自己的欲望,讓它多掉些土,少了在人間站立的時間,哪怕只是少了一分一秒。

離開土城墻,我走向城里。土城墻越來越細,烽火墩越來越矮。就像我離開故鄉(xiāng)時一樣,前面的路很長很長,身后的村莊漸漸消失在大地上,轉而盤踞在我的心頭。我正在品味這樣的感覺,一個轉彎,進了街道。再回頭,土城墻和烽火墩全都不見了。

這條街,我很熟,路邊的指路牌醒目而明確,可我迷路了。

【北喬(1968年4月——), 原名朱鋼,生于江蘇東臺,作家、詩人、文學評論家。曾從軍25年,立1次二等功9次三等功。2016年9月掛職臨潭縣委常委、副縣長。在《人民文學》、《詩刊》、《解放軍文藝》和《當代作家評論》等發(fā)表作品610余萬字。出版詩集《臨潭的潭》、長篇小說《當兵》、系列散文《天下兵們》和文學評論專著《約會小說》等12部,獲多個文學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等會員?!?/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