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關于《人間信》的兩封信
來源:小說評論(微信公眾號) |   2024年12月19日08:34

季進兄好!

暑假你是最悠哉的,我卻忙煞,孩子脫了學校,我最超脫也脫不了干系,時間掰開來也不夠用。所以,你交代的差遲遲落不了地?;蛟S,我也并不樂意落地這差使。你知曉,我不好談論創(chuàng)作,至少目前為止。也許,有一天我拉不開創(chuàng)作之弓,我會談一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像談身世經(jīng)歷一樣談。現(xiàn)在我更喜歡創(chuàng)作,不喜談。我甚至覺得,過多談論創(chuàng)作會影響創(chuàng)作,像注視電光會使我目眩一樣?!度碎g信》當然是我的重要作品,我想我是有話可說的,但不是現(xiàn)在,這個雞飛狗跳的暑假!

不瞞你說,這個暑假我又多了一個“孩子”——這話聽著酸死了——一個月來我?guī)缀跞杖赵跒樗缔D流離,尚未結束。無論如何,我沒能在你限定的時間內完美交差,不過也許可以不完美地交差。想必你可能認識,朱又可,新疆的一個詩人,后來在《南方周末》副刊當過多年的編輯,他于今年五月十日,幾乎在《人間信》出版后的第一時間給我來信,跟我有過探討。那時暑假尚未開始,我有空回過一信,一定程度上對《人間信》有些回顧和談論。暫且讓它頂個差,如何?

不得已為之,請諒!請諒!

又可兄好!

慚愧!慚愧!這么久才復信。

說來,我大抵是你來信的第三天看到信的,當時手頭正忙,想等兩天,也是想思慮一下,更深入、更有針對性地和你探討。但忙過頭了,就忘了,直到昨天,突然想到你這“信”。恰恰是昨天,你又來信催問,仿佛有某種感應;又仿佛,你隔著幾千公里,瞅見我正和你的老友、老同仁“相談正歡”——我們正談論著你。

是向陽,他也是為《人間信》來,并如你一樣喜此書,不惜遠道來做一期節(jié)目。我們自然談到興盛的、風光的《南方周末》,談到《南方周末》副刊,談到你,讓我一下想到你之來信,一直在我“無視”的風中晾著,倍受冷落。真的抱歉!抱歉!既是忙的,也是老的。我本記憶力過人,不大忘事的,老友的手機號一個不存,記在心里,以資證照。但這些年,我開始慢慢把這些手機號逐一存回手機,因為它們正在淡出我的記憶。是歲月不饒人嗎?這真是一件沒辦法的事。

不乏有人認為,《人間信》有我的自傳色彩,如果給我話權,我會堅決否認。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將此——自傳這種看法——視為一種貶義。我以為,從經(jīng)歷出發(fā),將“小我”經(jīng)歷擴大、粉飾、騰挪、偽裝成小說,這是一路小說,但斷不是小說的大路??拷?jīng)歷支撐的小說家是幸運的——作為小說家的幸,人生如戲如夢,命運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卻也是不幸可憐的——作為小說家之不幸,因為他們不可能多次經(jīng)歷這樣壯闊的人生,于是他們或許終生只能寫一本書,煙花一樣,一生只能曝一次光。說到底,這不是小說家,只是人生贏家,或輸家。一個小說家,稱職的小說家,是那個在人群中只看你一眼卻終生不忘而寫下千百封情書的癡男怨女,每天過著癡心妄想的生活,窗外天翻地覆不管,只管自己心里一點屁事。高明又幸運的小說家,可以由此——這點屁事——寫出照見人世間諸事多情的宏篇巨作。

我心里確有一樁被父毒打并和父決裂多年的“屁事”,但說老實話,我從沒有去管它,因為在那個年代,在農(nóng)村,它是家常便飯,不足為怪。我甚至一度都忘了它,作為兒子;作為小說家,我曾想將它作為材料使用,卻不知如何用,也許是材料太普通,派不了大用場。所以有一天,我拿它寫了散文《致父信》,算是物盡其用?!吨赂感拧氛鎿辞樯?,甚至感人至深,聊以告慰我父在天之靈。但它僅屬于我,不屬我之外的第二人;它是我的成年禮,我的中年病,我精神的一角落?!度碎g信》的出發(fā)點不是它——這點屁事,終點也不是,它只是中途一個折點——小說以此為轉折,進入了“我”時代。我討厭自戀,討厭自傳,討厭自己經(jīng)歷過的那個時代,那個時代里的家庭、親情、社會關系;我欲書寫、狀態(tài)那個時代的弊病,愚昧的世俗,社會的脆弱,男人的霸權,女性的忍辱負重,破碎的人間,殘虐、昏庸的世道等等。我似乎呼醒了你,但不以此為榮,我希望喚醒所有人,至少是中國人,而不僅僅只是我的同齡人。

回答你提的幾個具體問題:

1.為何起名“人間信”就免了,它沒有標準答案,我答之,便是剝奪讀者的理解權。不排除我自己也沒有明確答案。

2.自然。小說不是話劇,小說是“原生態(tài)”的生活現(xiàn)場,那些人、事是“主題生活”的配件,綠葉配紅花一樣的道理。

3.小說出版不久,一個寫作的朋友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是直通通一句話:汪曾祺說,他很想打通小說和散文的界限,《人間信》做到了。也許是人之常態(tài)的奉承話,但確實不止一人,包括昨天向陽,都對小說的語言不吝美言。我以此為樂為榮。我一直認為,小說作為一門藝術,要完成的第一要素是語言,焠煉也好,洗泡也罷,總之是要異樣的色澤。

肚子餓了,客套話就不說了。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