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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林永康:老林的煙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12期 | 林永康  2024年12月25日09:33

林永康,二〇〇〇年生,廣東惠州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在讀,全世界最擅長迷路的方向感初學(xué)者。有小說見于《上海文學(xué)》。

動車上不能吃煙,這我知道,可老林不知道,他簡直想不通世上為什么還有地方不給人吃煙。我講,“這又不是25路車,熏得要死,不是你們這種吃煙佬都坐不下去。這是動車,高級多了?!彼嗣澴涌诖某鰜淼陌?,老鼻子拱眼鏡,講,“這有什么,我請師傅吃支煙就能坐?!?模樣神氣得很。

老林的口袋里裝的是一盒硬精裝紅雙喜,他為了能在城里的女兒和親家面前更有底氣,特地在高鐵站的小賣部買的。平時他吃的是自己用五元一斤的煙草做的卷煙,所以從上車開始他就不斷念叨,想要吃吃看盒裝煙的味道。不過,老林并不知道盒裝煙拆封后要在手掌叩兩下,他剛費力把一支細(xì)煙從紅色四方煙盒掐出來,就被路過列車員的大嗓門嚇得摁了回去。

看他吃癟,我忍不住笑他,“講了莫吃煙啦,怎么又忍不住?!崩狭趾懿环?,問我,“坐個車都不能吃煙,怎么坐得了那么久?”我講,“就一個半鐘頭,忍一忍?!彼袷呛芫趩实爻聊聛?,不再講話。

煙幾乎是老林的命,威風(fēng)了幾十年的他什么時候在吃煙這件事上受過氣?在庵鎮(zhèn),老林吃煙出了名,不論去哪兒,同誰講話,都咬著一小支紙煙,一張嘴騰云駕霧,風(fēng)吹也吹不散。有時吃得兇,同他講話便隔了一層霧,看不清面容。待霧氣散盡,老林已經(jīng)吃完一支煙,輕輕一吐,麻利地用腳來回去碾那個煙頭,一陣陣地用肺來咳嗽。他吃的煙是自己卷的,沒有過濾嘴,捻一張薄薄白煙紙,再捏一撮細(xì)細(xì)黃煙絲放到上面,從一角開始斜斜卷起,最后貼合抹上唾液的另一角,幾秒鐘就能做好一支煙。做完,他把煙展示給我看,問我,“你看像什么?”還沒等我回答,他繼續(xù)講,“像不像電視放的打仗片里邊那種子彈頭?”

我知道,那種煙不是誰都能卷好的,當(dāng)我人生第一次對吃煙這件事感到好奇時,曾經(jīng)偷偷溜進老林房間想給自己卷一支煙,但沾了一手口水,卻仍然無法把煙卷成形,反而在煙草古怪氣味的作用下心慌意亂,最后露餡,頭暈?zāi)X脹地在老林震天動地的吼罵聲中灰溜溜接過塑料水壺去飯廳斟茶?;氐椒块g的時候,老林已經(jīng)開始吃煙。白色的煙霧朦朧、美麗,像一片薄薄的初生的云。那種人造的云是有味道的,它混合了泥土、蔬菜、煙草、茶葉的氣味,不再古怪反而令人心安,令我想起之前許多個傍晚,老林結(jié)束在菜園一日的勞作后,邊吃煙邊騎摩托載我回家,白色的煙霧同樣混合著這些氣味,隨風(fēng)一陣陣飄到我的臉上。

不過現(xiàn)在他老了,身體不時出一些小毛病,騎不動摩托后,菜園也被轉(zhuǎn)手賣掉了,偶爾出趟遠(yuǎn)門,只能靠我?guī)?。按互?lián)網(wǎng)上的講法,老林就是個社牛,當(dāng)我努力地想為他在顛簸的25路公交車上找一個座位時,老林正靠在前車門的扶桿上,很快速地卷好一支煙遞給司機,講一句“師傅你吃煙”,然后又給自己卷一支煙,向后邊乘客借點火,兩支煙點起,很自然地同師傅談起闊來。從庵鎮(zhèn)通往縣城的瀝青路雖然老舊多坑,布滿可怖的刀痕和危險的峽谷,卻未曾讓任何一根煙絲從老林隨身攜帶的裝煙絲的塑料袋里逃脫(我曾經(jīng)送給他一個鐵制煙絲盒,但第二天就被老林遺忘在菜園里,如煙般消逝),倒是從車頭飄來的煙霧隨公交車同頻跳躍,從他臉上跳到她臉上,最后跳到我面前時,已經(jīng)纖細(xì)得像老林剛長出來的一根白發(fā),不再有任何味道。

但動車不同,老林找不到動車司機,也無從得知為了保持全神貫注,司機必須守在列車最前邊的狹小封閉空間,不允許任何人打擾。于是老林只好靠在椅背,打量這以往在他世界從未出現(xiàn)過的白色巨獸的內(nèi)里。我忽然回想起早上同老林在站臺等待動車白色子彈頭駛來的情景,覺得它好像一支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老林的煙。窗外,一列動車如白光呼嘯而過,我打趣同老林講,“這可比你卷煙速度快哦?!崩狭譀]有應(yīng)我話頭,在亮黃燈光下眼望車廂人來人往,講,“我不知道火車?yán)镞呥@么靚?!蔽覄傁胫v動車并不是電視里播放的那種長長的綠皮火車,但想到老林并沒有坐過火車,話到嘴邊又像小時候偷偷嘗他水壺里的茶那樣逼自己咽下去,喉嚨于是萃出一種微苦的芬芳。七十多年,老林的任務(wù)副本就是庵鎮(zhèn),從菜園那一小片土地出發(fā),他扔在地上的煙頭連起來能繪成庵鎮(zhèn)的地圖。菜園離家兩公里,每日清晨他吃過老包做的湯粉,載孫子孫女上學(xué)后,就咬煙騎摩托一路轟鳴著開向菜園。早晨七點的陽光兇猛,風(fēng)又太大,他頭上的草帽總是被吹到腦后,于是我一年年長大,老林的臉就一年年黝黑下去。

菜園一方小天地,萬物有靈,條條田壟沉默,有序長滿過形狀不一的綠色,似土地綻青筋。老林在我面前把它們命名為白菜、生菜、大蔥(隨便叫什么吧!反正都是綠色的)。它們同那時的我一樣,跳脫、旺盛,擺架勢,在叛逆期整日搖晃、躁動不安,沉迷洗澡,也曬日光浴。有時老林坐在壟上吃煙,那煙霧也會向它們示弱,輕巧地在菜葉子上飄過,不敢招惹它們,悄悄地在天上打轉(zhuǎn)。

曾經(jīng)我同老林一樣,以為并且希望生活就像那團煙霧一樣安靜地、恒久地轉(zhuǎn)下去,可后來被爸媽留在家里的孫子孫女們長大了,長大到不需要老林騎摩托載了。老林也老了,開始騎不好摩托,直路開得歪扭,彎道忘記減速,于是兩公里的路途也變得危機重重。那些曾經(jīng)野蠻的綠色也褪色,失去棱角,青春不再,一棵接一棵消失,到最后連那方小天地也要消失了。賣掉菜園前,在外打工的父親多次打電話給老林,勸他在土地轉(zhuǎn)讓合同上簽名,“人都來打電話催咯,還在拖什么!你又騎不了摩托車去種菜了!”但老林就是拖,一直拖,拖到最后,買地的老金(一個吃芙蓉王香煙的過分肥胖的中年男人)拿合同來家里找他,臉上笑瞇瞇。老林也笑,拉開抽屜拿出裝煙絲的塑料袋,很快卷好一支煙遞過去,但老金擺手,不容商量似的把合同和筆硬塞到他手里,他才無奈地收起笑容。名字簽畢,老金笑容燦爛,打電話告訴父親這個好消息,又遞一支芙蓉王給老林。我第一次見到那種煙。它看起來精細(xì)、美麗,過濾嘴發(fā)著金光,卷煙紙上凸出的神秘紋路星羅棋布,點煙口的煙絲切得光滑平整。送完老金出門回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支很漂亮的芙蓉王正在垃圾桶里緩緩下墜,面目變得丑陋不堪。我為此前覺得它美麗而感到羞愧,仿佛自己也成了毀壞老林樂園的幫兇。

閑居在家,老林每日側(cè)躺在床上,循環(huán)播放我父親買給他的老式MP4里的一百首歌曲MV。他尤其中意客家山歌,每次放到《芳香的春花》,就用手指反復(fù)摁音量鍵,于是廖強的歌聲越來越響,驟雨一樣落遍小鎮(zhèn)每個角落??图疑礁璺磐暌槐?,他就坐在客廳看中央十二臺放的《法律講堂》或者《天網(wǎng)》。案件大同小異,要么情殺要么財產(chǎn)糾紛,專家念法律條文幽靈般的聲音在屋內(nèi)回響。老林一邊看一邊打哈欠,做著我在學(xué)校上課時同樣在做的事情,面容卻已經(jīng)蒼老。從前在菜園勞作完回來,他只看一小時的法律節(jié)目就去睡覺,而現(xiàn)在這個時間被擴張成原來的十二倍,如果抱著刻苦鉆研的心態(tài)去看,他已經(jīng)是庵鎮(zhèn)的民間普法專家了。但老林并沒有這個志向,他只是沉默地用眼睛望著那塊發(fā)光玻璃,在濃密的煙霧中與時間搏斗,一點一點磨掉生命。對日子數(shù)不清的復(fù)制粘貼后,終于在一個清晨,老林決定關(guān)掉MP4和電視走出家門。整個世界很安靜。最小的孫子阿B早起,吃過奶奶做的湯粉后就同鄰居小孩爬上緊挨屋子外墻的小山玩。準(zhǔn)備下山時,阿B腳底忽然打滑,一溜煙鏟進小山腳下的雜草叢。老林趕來,兩眼卻被那片受驚了的綠色抓住,一時間居然沒有聽見阿B雨一般稠密的哭聲。他知道,在他久違了的一日勞作后,小山腳下這一小片野草荒地將變成他新的樂園。

新菜園占地面積比老菜園小了一倍,只夠老林墾出四條壟。不過也夠了,當(dāng)我們長大后離家上學(xué),家里便不需要種那么多菜。阿B取代我成為那個被老林使喚去斟茶拿煙的孩子,但甘茶的淡淡清香和卷煙的神秘氣味從未讓他感到過好奇,更吸引他的是手機里的游戲或短視頻——他發(fā)現(xiàn)這比爬山有趣又安全得多。

有了新菜園后,老林重新開始早起,像以前一樣整日勞作。撒種、澆水、施肥,煙頭綴滿壟上,像雪,像碎花,一地白色子彈頭。他中午準(zhǔn)時回家吃飯,晚上則常常過了七點才回來。以前到七點還沒看到老林騎摩托車回來,老包就打電話罵他,“還不回來!要做到天光是么!”電話那頭的老林手拿小靈通,不敢回嘴,匆匆收好鋤頭和水桶就回家吃飯。但現(xiàn)在不同了,老包不需要努力抬頭去看老林貼在墻上的紙條,用座機一個鍵一個鍵地摁他的手機號碼叫他回家。做好飯,只要讓阿B出門對菜園那邊大喊一聲吃飯,過一會兒老林就在門外用水龍頭沖好腳進來了。有時老林問老包,“為什么要這么早煮飯?”老包就講,“這么多人等你做到天光回來才吃飯?。繘]做完,吃飽飯再去做!”但往往老林吃過飯后就松下來,坐在屋外一邊吹風(fēng)一邊吃煙,也就把去菜園繼續(xù)干活的念頭放到了第二天。

不過,正是因為在新天地的一番打拼,老林種出的菜口感一流,小孩子不挑食,外出打工的兒女們也常常帶一些菜回去上班,既省菜錢,味道也好。因此,當(dāng)遠(yuǎn)在廣州的女兒電話講想趁國慶帶二老同家里的孩子們?nèi)コ抢锿鎺滋鞎r,老林首先想到的是要把菜園里那棵最大的白菜挖出來帶給女兒,然后才想到,他終于要走出庵鎮(zhèn)了,他女兒會帶他同老包在廣州這座他沒有概念的大城市玩上幾天,而在這個過程中他會一遍遍驗證現(xiàn)實里的大城市是否真如電視所放的那樣全是同天等高的樓,數(shù)不清的人和車,并且沒有菜園,這樣他才能在回來后一臉神氣地回答鄰居的問題??蓡栴}還沒收集完,我姑丈面包車開來一算,剛好少一個人的位置。老林垮下臉,又馬上回過神來,講我不去廣州我在家看菜園,你們摘點菜帶過去吃就做得。姑丈假意要勸,很快又表示遺憾,保證一定多買點吃的穿的東西帶回來。我對這種假惺惺的態(tài)度感到離奇,看看他又看看老林,講,“我不想跟這么多人擠一輛車去廣州?!蔽矣謱狭种v,“明早我?guī)阕鴦榆嚾V州,講不定比他們還早到?!崩狭诌B連擺手,怕花錢。我講,“一張票才幾十塊錢,不貴。”又講,“姑姑同我講特別想你過去?!彼肓讼耄v,“好吧,明天多早出發(fā)?”第二天一早目送姑丈的面包車開走后,老林不放心,又去菜園親自揀了兩棵十分漂亮的大白菜,裝進塑料袋讓我提著,然后在高鐵站小賣部買了包硬精裝的紅雙喜。大概他覺得自己卷的煙在大城市上不了臺面,也有可能是想在好久沒見的親家面前撐撐場面,總之,他破天荒買了香煙,一邊走,一邊用手不斷地去摸口袋,好像香煙會像煙霧一樣隨時從他口袋里消逝了似的。我笑他,“用不用這么架勢哦,還要專門買包香煙?!崩狭譀]有理我,坐上動車確認(rèn)香煙安全后,他才按耐不住要吃吃看紅雙喜是不是比卷煙更爽口一點。可煙盒紅色太亮,扎眼,在列車員看來和煙霧警報器一種顏色,于是紅色被勒令封存在老林的口袋里。

“早知沒得吃就不買了。”老林開始為買香煙的決定感到不值。“下車能吃,莫在這吃就做得?!蔽抑v。老林沉默,這個回答不太令他滿意,我想他更愿意在雖然顛簸卻能同司機吃煙吹牛的公交車?yán)镒蠋滋鞄滓箒韽V州,好像吃煙能戰(zhàn)勝所有的舟車勞頓?!拔揖鸵裕此茉鯓??!崩狭址薹尥熊噯T的背影,又掏出那包紅雙喜,準(zhǔn)備再捏一支煙出來。“別啦!丟面皮?!蔽胰滩蛔∶摽诙觥_@句話好像激怒了老林,他右手不再往口袋里探,轉(zhuǎn)而抽出來抵在大腿上,兩眼微瞇,瞪著我,山一樣堅硬的面容從眼角開始很快速地生長出裂紋,嘴角因激動而略略顫抖,大聲沖我喊,“丟什么面皮?你講我丟什么面皮?”老林的聲音很大,整個車廂的人都看過來。我很尷尬,滿面通紅,講不出話來。胃像吃了火,燒掉所有應(yīng)激反應(yīng),好像執(zhí)意要在動車上吃煙的是我不是他,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一片空白。

車廂原本像冰,冷硬得瘆人,但總有可以潛入的縫隙?,F(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阿水爺?shù)穆曇艟拖褚粭l游得飛快的蛇,一下就趕到了最里邊。他喊了一聲老林的名字,我們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引蛇者瘦高,腰背板直,頭發(fā)灰白,黑框眼鏡精細(xì),整齊扣一件白襯衫,外套一件灰西服,下著一條灰西褲,就像一位在校園迎頭碰上卻喊不出名字的老教師。

可我認(rèn)不出,不代表老林認(rèn)不出。即便對方西裝革履,老林也能迅速將他同記憶里的那個形象對應(yīng)起來。他突然就笑了,哇哈?你不是水哥么?對面也笑,不講話,于是那些深埋在被賣掉的老菜園底下的記憶碎片終于又被挖出來。

阿水爺也有過一個菜園,就開墾在老林菜園旁邊。早先老林還是一個人種菜的時候,隔壁是片荒草地,歇息的時候他就對著那片茂盛的綠色吃煙。后來這片地被阿水爺家租去,老林的菜園就添了鄰舍。那時老林還不老,干活快,自己園地沒什么事情后,吃支煙喝嘴茶,就過去給阿水爺幫忙,介紹自己早年開墾荒園的經(jīng)驗。兩人便這樣熟起來。好多年過去,他們倆的菜園已經(jīng)互為鏡中世界,老林在西邊種上白菜,阿水爺就在東邊種上白菜;老林在北邊掛上豆角,阿水爺就在南邊掛上豆角??罩懈╊?,你會發(fā)現(xiàn)一本翻開的書,種滿了綠色的字。兩個菜園都緊鄰一條土路,再過去則是一片淺塘,有時他們倆誰看見對方挑兩個木桶去池塘邊打水,另一個馬上停下手里的活,不甘示弱地挑起桶奔向池塘邊。通往池塘的泥路微窄,老林同阿水爺相互爭著要先到池塘邊,于是四個木桶的碰撞聲就在那條狹窄的路上響徹頭尾,在我日漸模糊的記憶里像老林的煙一樣長久盤旋。也不全是這種針鋒相對的時刻,更多時候,在歇息期間,阿水爺偶爾會從鏡中菜園出來到老林這里轉(zhuǎn)轉(zhuǎn),有時是去逗生菜葉上蠕動的菜蟲子,有時是去捻從搭架上垂下的青澀荷蘭豆,喉嚨里響出一陣笑,“你的菜沒有我的靚啊?!崩狭忠矐械棉q,任他講了去,等阿水爺走過來的時候卷給他一支煙,阿水爺就笑瞇瞇接過來不講話了。吃煙的時候,老林坐在田壟上,阿水爺站著,齊齊望向那兩片旺盛的新綠。有時風(fēng)吹過,搭架上的荷蘭豆就沙沙地響起碰撞的聲音,壟上青菜搖擺,匯成一條流動的綠河。阿水爺講,“這些菜好靚啊?!崩狭种v,“這支煙好靚啊?!憋L(fēng)繼續(xù)吹,他們不講話,于是那煙就在天上繼續(xù)轉(zhuǎn)呀轉(zhuǎn)。

直到再次看見阿水爺,我才明白老林在菜園轉(zhuǎn)讓合同上簽字的延宕是為了什么。那天吃完煙,阿水爺鄭重其事地跟老林宣布自己要搬去廣州同小女兒住的事情。老林講,“好,好,大城市好?!蓖R幌?,給自己同阿水爺又卷了一支煙,遞過去,再講,“你菜園做什么打算?”阿水爺望向自己的園子,像是舍不得那片綠似的,很久沒有講話。煙吃完了,他才轉(zhuǎn)過來講,“這幾日得走了,沒法變,這么靚的菜你割掉帶回家里吃吧。割完,菜園就不要了?!崩狭窒袷切亩碌没?,又卷了一支煙,吃一口,吐一圈,然后才講,“做得?!辈耸胀旰?,阿水爺?shù)膱@子又成了荒草地,慢慢變回老林一個人種菜時候的樣子,后來連老林自己種菜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過去的一切都淹在老林簽字時候那聲輕得揚不起塵埃的嘆息里。

很難相信,僅僅過去三年,眼前的阿水爺已經(jīng)完全換了身行頭,你講他是在城里出生然后活到老我都信。但老林畢竟比我篤定,他很高興地問道,“你怎么會在火車上?”阿水爺講,“我女兒昨天帶我去深圳吃她細(xì)叔仔的喜酒,今天才坐動車回廣州?!崩狭钟謫?,“你女兒呢?怎么就你一個人?”阿水爺揚揚下巴,望向前邊那個車廂,講,“帶著孫女在那邊坐著咧?!崩狭趾孟襁@時才注意到阿水爺?shù)拇虬?,一邊講,“變得這么架勢!”一邊走上前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動作大得像是用力把鋤頭往土地上墾。阿水爺閃避不及,被他拍得嚇一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又像是害怕老林誤會,立馬站了回來,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西服,講,“這套衣服我女兒幫我揀的,講是穿起來沒這么土?!?/p>

老林像是沒看到這一閃,很高興地從褲袋掏出那盒紅雙喜遞給阿水爺,講,“來,吃支你們大城市人吃的煙?!卑⑺疇敍]有去接,辨認(rèn)出那是香煙后,連忙擺了擺手,回絕的樣子讓老林一怔。

“不吃煙啦?”老林想把煙揣回去,但一時間卻摸不到褲袋在哪兒,只好攥著煙盒在大腿上尷尬地磨。

“好久沒吃煙咯。在大城市住么,哪里都沒得吃?!卑⑺疇斝π?,模樣有些勉強。

我把座位底下兩個用塑料袋裝好的大白菜又往里挪了幾分,站起來勸阿水爺同我換個位置,坐到老林旁邊敘舊。阿水爺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過來。我順理成章坐在阿水爺?shù)奈恢蒙希匠龆?,好像回到小時候,在菜園偷聽他們講話。

“你女兒不給你吃煙么?”老林問。

“大肚子的時候講吃煙對生孩子不好,孩子生出來了又講吃煙影響發(fā)育。出去外面吃煙,還被抓來罰了五十。哪里都沒得吃,哪里都不敢吃,后面就不再吃煙了?!?/p>

斷斷續(xù)續(xù)地,我只聽見阿水爺這么回答,心想他真變得跟城里人一樣,講話細(xì)聲細(xì)氣。以前他同老林講話聲音是一句比一句大,像喊出來似的,可現(xiàn)在只剩下老林一個人在喊。我再想聽,他們卻沉默了,探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都在發(fā)呆。阿水爺坐在我那個靠窗的位置,看窗外被夾在風(fēng)景縫隙中一閃而過的那些菜園。全是飽滿旺盛的生命,是用土地和池塘染出來的綠色。老農(nóng)卸下斗笠,坐在壟上吃煙,煙霧悠長,飄至記憶深處,響出木桶碰撞的聲音。我后來想,阿水爺其實不是沒得吃煙,而是不知道自己正在吃著和老林的煙完全不同的城里煙。這種煙沒有形狀,沒有氣味,卻像一把刀,把城里的人雕刻成一種模樣。

愛講話的老林也不出聲了。他閉上眼睛往后靠,右手原本隔著兜緊緊抓住那盒煙,現(xiàn)在也松弛下來。我不知道對老林來講,阿水爺戒煙是否也毀壞了他的樂園。動車慢慢減速,阿水爺稍稍往內(nèi)伸腳,踢到了藏在座椅底下的大白菜。車窗外的綠色移植到了他腳下,菜葉上的露珠碎了一地。

阿水爺有些驚訝,捧起一棵白菜端詳,慢慢地、很有興致地對老林講,“你還有種菜???”

老林睜開眼,看見他手里的菜,頓時來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聲又如洪鐘,講,“你以為?。磕强隙ò?!”

阿水爺終于又變回以往在菜園里笑瞇瞇的模樣,喉嚨里響幾聲干啞的笑,“人老了就歇著啦!還去辛苦種菜做什么?”

“嚯!”老林嘆一聲表示反對,“我自己種的菜不知道多好吃!像你啊,只能吃大城市賣的那些菜。我女兒同我講,賣得又貴又爛?!?/p>

阿水爺又笑了,笑聲清脆響亮,我確信那是從他心底發(fā)出的聲音。他仔細(xì)地觀察手里那棵白菜,搓一搓菜葉子,又用鼻頭去聞滯留在葉子上的水珠的味道。從我這邊望過去,那棵大白菜綠得飽滿而野蠻??赐?,他把菜放回塑料袋,講,“這棵菜好靚哦?!?/p>

老林很得意,只是笑,并不講什么。他又去摸口袋里那盒煙,但好像突然回想起了列車員的禁令,表情變一下,很快又收住,講,“這棵菜是我在家隔壁新搞的菜園種的咧。”他故意留白,想等阿水爺問下去,關(guān)于老菜園,或關(guān)于新菜園。但阿水爺像是識破了老林的心思,故意不出聲,于是老林只好著急地把一切繼續(xù)講下去。

車內(nèi)廣播提示快到站了,整個車廂騷動起來,過道擠滿了人,似搭起堵墻,遮住老林,遮住阿水爺,也遮住他們的聲,只有依稀的笑穿插在墻縫里。抬頭望,電子屏滾動寫著:前方即將到達廣州南站。

我同老林一起下了車。在初來廣州的涌動的人海里,每一束浪好像都在尋找自己的著岸點。阿水爺同他女兒從隔壁車廂走出來,老林向他招了招手,阿水爺也招了招手。望著阿水爺遠(yuǎn)去的背影,我忽然發(fā)現(xiàn)老林精心給姑姑挑揀的那兩棵大白菜正被阿水爺提在手里。轉(zhuǎn)頭望向老林,他一臉得意,單手插兜,我注意到他原本鼓起的口袋已經(jīng)悄然間癟了下去。小靈通鈴聲響亮,估計是姑丈已經(jīng)到家,姑姑打電話來問。但老林像是沒聽見,對他來講此刻已經(jīng)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

他從另一個口袋掏出煙絲和卷紙,很快卷好了一支煙,咬在嘴上,十分神氣地趕在氣勢洶洶的車站安保過來之前給它點上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