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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4年第12期|于則于:陪著你的海
來源:《草原》2024年第12期 | 于則于  2024年12月25日09:36

海里淹死人了。早晨起來,站陽臺上,林舒晴看見遠處的海邊圍一群人,旁邊停著警車。進來跟躺在床上的范赟說,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范赟說有人打架吧。這地方,打架經(jīng)常發(fā)生,不過都是夜市喝多酒,腦子不清楚,才打起來。還沒見誰大早上打架的。下去吃早飯,電梯里遇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說起來,才知道是死了人。阿姨說,還穿著游泳褲,應該是昨天晚上游泳淹死的。晚上沒有光,不讓下海,但偏就有人不聽勸,買一種帶熒光的游泳帽,套在頭上,鉆進海里裝水母。也是因為旅游景點,白天人太多,很難專心游泳。林舒晴覺得這些人不拿自己生命當回事,簡直不可思議,但范赟說他能理解。就像跳傘蹦極,賽車跑酷,對喜歡的人來說,為了追求極致真敢玩命。

吃完飯,隨意走著,到海邊,拉起的警戒線已經(jīng)撤去,完全看不出死過人。但林舒晴還是忍不住感慨,說生命太脆弱了。范赟沒安慰她。又朝前走半天,才幽幽地說,也許活著并沒那么重要。林舒晴撇一下嘴,問他說,那要是地震或者海嘯,或者外星人來攻打地球,人一波一波地死,就你有機會活下去,你愿不愿意?范赟說,那肯定是跟大家一起死最好。為什么?因為死了的人不用面對被外星人打成廢墟的地球,也不用拯救世界。范赟也許是無心的。但還是讓林舒晴想起傷心事。

差不多兩年多以前,林舒晴準備和范赟結(jié)婚。兩個人一起買了房子,買了車,酒席也去預訂過。跟長一張長臉的酒店經(jīng)理討價還價,硬是讓他在酒席上多送一道松鼠鱖魚。要不是突然發(fā)現(xiàn)林舒晴懷孕,耽擱一下,說不定婚禮已經(jīng)舉行完成。林舒晴不是細心的人,月經(jīng)停兩個月,還以為就是紊亂,沒當回事。醫(yī)生問她難道沒有感覺嗎?她真的沒有感覺。酸脹也好,重墜也好,都沒感覺到。林舒晴問醫(yī)生,會不會看錯了?但B超單印出來,清清楚楚。醫(yī)生指著上面的那個點,告訴她不可能錯,那就是她的孩子。林舒晴把B超單拿在手里,癡癡看著。她看不懂。范赟搶過去看,也看不懂。但范赟要比林舒晴驚喜得多。他剛在國外雜志上發(fā)了一篇重要的文章,升了副教授,工作壓力頓減,孩子來得正是時候。也是范赟,趁這個機會,讓林舒晴休學,先把婚禮辦了,然后就好好養(yǎng)胎。

生活如旋轉(zhuǎn)的陀螺,發(fā)現(xiàn)懷孕,無疑是給這個陀螺又抽上一鞭子,讓它轉(zhuǎn)得更快。林舒晴幾乎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按著范赟的想法,躺在了家里床上,等著范赟在廚房里熬好烏雞湯。她不是沒有猶疑,這樣真的好嗎?微信群里問關(guān)系好的幾個姐妹,她們都說好呀,當然好。電話里問她媽,也是這樣說。她媽甚至想得更長遠,已經(jīng)在計算她生產(chǎn)前多少天來照顧她最合適。

但她媽并不是因林舒晴生產(chǎn)才來照顧她。床上躺半個多月,甚至還沒到下一次去醫(yī)院檢查的日子,林舒晴就開始流血。急診室里,另外一個醫(yī)生告訴他們,沒有孩子。電腦調(diào)出來之前的檢查結(jié)果,確實是有孩子的,但現(xiàn)在沒有了。醫(yī)生推測,孩子應是已經(jīng)流掉,就夾在之前的流血中,被林舒晴沖下馬桶。三個多月的孩子有多大?三到十厘米左右,但如果上次檢查后就停止生長,可能還更小一點。難道沒有感覺嗎?醫(yī)生再次問林舒晴。林舒晴沒有任何反應。她被嚇傻了。就像一只蚌,遇到危險,立馬縮回到身體內(nèi)部,合上蚌殼,對外界毫無反應。急診室住一天,身體檢查沒有別的問題,范赟領(lǐng)她出院回家。坐車下車,到床上躺著,范赟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范赟跟她說話,她看著他,或者不看他,都沒有任何回應。范赟只當她是傷心過度,沒太在意。若是平常,范赟不會不在意的,但失去孩子,對他也是十分沉重的打擊,他有自己的傷口要舔。

直到看見馬桶,林舒晴才開始尖叫。白色的馬桶,干凈得發(fā)出白光,但看在林舒晴眼里,卻是白色的旋渦。一個將要吞噬她和她整個生活的旋渦。擔心林舒晴還會流血,醫(yī)院回來后,范赟聽從醫(yī)生建議,給她包了尿布。換過幾次,沒有去過廁所。她媽來,見林舒晴雖然木訥,但完全有能力自己上廁所,才扶著她去。沒想就此撕開傷口,腐爛的血肉和膿水噴涌而出。尖叫,不停地尖叫。林舒晴控制不住自己,而當她媽試圖控制她時,她則表現(xiàn)出劇烈的反抗。范赟得知消息,丟下手頭的實驗,急趕回來,用力將她整個人抱住,才漸漸緩和下來。無疑,這是嚴重的精神創(chuàng)傷。精神科的醫(yī)生跟范赟說,絕對不能讓她再看見馬桶,也不能聽見馬桶沖水的聲音。這并不難做到,一只便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林舒晴的創(chuàng)傷并不是倒便盆和沖洗就能解決。她媽跟范赟商量,打算把林舒晴帶回老家,北方鄉(xiāng)下的老家,沒有馬桶。問醫(yī)生,醫(yī)生也說換個環(huán)境可能會好一點兒。范赟才同意。老家房子已經(jīng)塌倒一半,她爸媽帶她住進去,一邊重建房子一邊重建生活。不過更多地,是重建她爸媽的生活,林舒晴裹在其中,吃飯穿衣,如嬰兒般不自知。又或者,她只是睡著了。睜著眼睡著了。她爸媽有病亂投醫(yī),每天帶她去傳說有靈力的婦女家里,幫她叫魂。大半年后,林舒晴竟真醒了過來。

范赟差不多每個月都來,高鐵轉(zhuǎn)汽車,再換乘載人的三輪摩托,噠噠噠到達。住幾天,再依次乘三輪車、汽車和高鐵回去。林舒晴是在他的懷抱里突然醒過來的。林舒晴跟他說,我沒事了,帶我回去吧。她爸媽不放心,跟著回去,并讓范赟另租了房子,將買的房子轉(zhuǎn)租出去。

又過兩周,林舒晴學校辦理的休學時間結(jié)束,又重新回到學校,繼續(xù)寫她的博士論文。寫不出,煩得不行,不停跟范赟抱怨。范赟開解著她,也跟她說,實在寫不出就放棄吧,沒關(guān)系的。但林舒晴像是鉆進死胡同,越走不出,越要朝前走,撞得頭破血流也要接著朝墻上撞。她以前不這樣的。范赟留意觀察,漸漸發(fā)現(xiàn),林舒晴已經(jīng)換了一個人。林舒晴自己也意識到,她變得更加敏感,更加固執(zhí),也更加多疑。故意跟范赟開玩笑說,一定是平行宇宙的另一個林舒晴占據(jù)了她的身體。又說范赟撿了大便宜,沒分手,就獲得兩個女朋友。說完,林舒晴哈哈哈地笑。笑太夸張,一口痰嗆喉嚨里,吭吭吭咳。范赟嚇著了,不停地幫她拍后背,問她沒事吧。林舒晴自覺沒什么事,范赟不放心,還是帶她去看精神科醫(yī)生。醫(yī)生說只能觀察看看,很多病都需要時間慢慢恢復??赐耆ズ瓤Х?,林舒晴跟范赟說,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等我把博士論文寫完,就跟你結(jié)婚,給你生一個孩子。范赟說你愿意生就生,你不愿意生就不生。他不愧是成績優(yōu)秀的高才生,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已經(jīng)學會跟新的林舒晴相處。

范赟帶林舒晴來這里的海邊,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后。林舒晴還記得,那天下車以后,她聽著波濤聲連綿不絕,一聲一聲,如鼓點般,催著她朝海走去。但通往海的路,被一道鐵柵門攔住了。她把手扶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前看著。沙灘上,灰白的海浪爭搶著撲上來,撲上來,又被海拽回去。海浪不甘心地吵嚷著,喧囂著,憤怒著。但不管怎么樣,海都巋然不動。海是那么平靜,那么遼闊——沒來由地,林舒晴突然想哭,大聲地哭,能哭多大聲就哭多大聲。但半天過去,都沒能哭出來。眼睛里也干干的,沒有一絲淚水。

范赟停好車,從后面走過來,手搭在林舒晴肩膀上。林舒晴回頭看他。范赟指指旁邊,那里有通往海的另一條路,門開著。林舒晴笑一下,跟范赟說沒事,不著急下去。范赟抬起手臂,伸一個懶腰。那先去酒店辦住宿吧,他說。林舒晴答應著,轉(zhuǎn)過身,回去車上拿東西。裝作不經(jīng)意地,用手揉揉眼睛。就算沒哭出聲,沒有眼淚,林舒晴也知道,她已經(jīng)狠狠地哭過一場。并且感受到了那種大哭之后的爽快。渾身爽快。

酒店就在海邊上,停車場能直接走進去。酒店房間已預訂過,身份證交出去,連房卡一起拿回來,就辦好了手續(xù)。林舒晴和范赟,兩個人上到十五樓,打開他們的房間。房間陽臺直對著海。正是預訂酒店房間時,網(wǎng)頁上介紹的,一百八十度海景房。還有兩百七十度海景房,網(wǎng)頁上沒看太懂,陽臺上站著,左右看過,就明白了。是大樓拐角的那一間房,有夾成直角的兩面陽臺。范赟說,早知道就訂那種了。又問林舒晴,要不要下去換一下?林舒晴沒心思想這些,只回過頭,把范赟緊緊抱住。她太興奮,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張開著,被海風灌進去,變成沒有骨頭的海洋生物,緊緊攀附在范赟身上。范赟被她的情緒感染,嗷一聲,抱起她,走進房間。兩個人一起摔在床上。開一路車,范赟明顯累了,很快在床上睡過去。林舒晴小心地從他胳膊底下鉆出來,到衛(wèi)生間去洗漱。打開水龍頭,還沒等花灑里的水淋在身上,林舒晴就已經(jīng)做好決定。等范赟醒過來,收拾好,一起下樓的電梯上,林舒晴跟他說,她想留在這里住一段時間。范赟愣一下,然后說,那我再請幾天假,陪你多住幾天。隨著時間過去,范赟也慢慢發(fā)生變化,變得不再刻板嚴謹,不再一絲不茍,也不再把實驗室的工作看得那么重,有事沒事,常請假陪林舒晴出去玩。甚至林舒晴不想出去,他也會拉著她,大山名湖,海灘溫泉,到處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追尋生命的意義,不去追不去尋,怎么能找到意義。弄得林舒晴反過來被他影響,不再天天泡圖書館寫她的博士論文。

林舒晴跟他解釋,不是多住幾天,是住一段時間。她喜歡這里,不想再回學校。林舒晴知道,范赟一定會同意的,他越來越喜歡在遷就她的過程里尋求精神上的滿足。之前他也不會那么容易就同意她。但這次,他似乎沒太當回事,只跟林舒晴說,這種地方,住幾天你就不想住了。

范赟說的其實有道理,出去外面轉(zhuǎn)一圈,林舒晴就看出這里的破敗。說是著名旅游景點,不過是高速公路邊的小鎮(zhèn),借著灣流平緩,海灘寬闊,才得以成名。不是旅游旺季,鎮(zhèn)上許多店鋪都沒開門,或正趁機重建,鋼筋黃沙水泥堆滿馬路邊,像是拼成一半的樂高玩具。去吃東西,也都油膩膩的,不合胃口。范赟看戲一般,看著林舒晴拿熱水一遍遍沖洗飯店的碗筷。林舒晴準備好,等他張嘴問她還想不想留在這里,然后和他吵,拉下臉來,鬧不愉快。但范赟什么都沒問。菜端上來,花蛤,螃蟹,都是范赟喜歡吃的,一口一口,筷子夾個不停。林舒晴故意擱下筷子,一口不吃,他只裝看不見。

林舒晴自然是一時沖動,不等在飯店坐下來,就已經(jīng)念頭松動。但被范赟如此這般捏準心思,林舒晴也不甘心。范赟越是裝作不在意,她越是堅持。拉扯開來,竟不能休止。吃完飯再去海灘,兩個人一前一后,相隔十幾米,各自想著心思。到海邊,海風吹著,由不得他們不心神蕩漾,又有人放煙花,渲染著氣氛。兩個人才漸漸忘記矛盾,再次靠在一起,手拉著手,追著海浪走到海水邊上,又被海浪追趕著退回來。兩個人像是第一次來海邊,玩得那么開心。累了,干脆一起躺在沙子上。又突然坐起來,緊緊抱在一起。林舒晴叫一聲范赟,說我們不吵了好不好。范赟說好。

睡一覺,到第二天,范赟準備走時,林舒晴屁股坐定在椅子上,卻一動不動。范赟說,走呀。林舒晴說,昨天就跟你說了,我要在這里住段時間。范赟似是沒想到她來真的,愣在那里,沒說話。半天,才說一句,行吧。按照習慣,范赟不會那么輕易地放過林舒晴。果然,很快就跟她爭執(zhí)起來。范赟一遍遍地跟她說他的想法,他的理由。林舒晴也一遍遍地跟他說著她的理由,她的想法。但真有那么多理由嗎?沒多久,兩個人就都累了,聲音漸漸小下去,直到彼此都放下手中的繩子,不再比賽拔河。

吵歸吵,把林舒晴一個人丟這里,范赟總歸不放心。先是手機上找半天,又下樓去,跟酒店服務員咨詢。最后聽服務員建議,到旁邊大樓去租一間公寓,給林舒晴住。據(jù)說是每到冬季,北方的人都會飛來過冬,候鳥一樣,附近海邊小鎮(zhèn)都建有不少公寓當鳥巢。配備基本生活用具,可以長租,也可以短租,按月付房錢,不交押金。范赟幫林舒晴租的就是這種公寓。上樓去看,果然設(shè)備齊全,有床有沙發(fā),有躺椅。甚至有廚房,廚房里有油鹽醬醋。陽臺上,也能看見海,只是能看見的范圍小,海的一個側(cè)面。

躺椅放在陽臺上,范赟坐下,感慨說真舒服,我也不想走了。林舒晴心里感激范赟所作的一切,但嘴上還是堅持,說總算比精神病院住著舒服。范赟默然不語,林舒晴才意識到話說得過了頭,彎下身子,把嘴湊到范赟耳朵上,跟他說,謝謝你。范赟把她抱住,按著她的頭到懷里,用力親。

范赟帶她去超市,買米買面,買蔬菜水果。范赟買得多,林舒晴又放回去,說吃不了這么多。范赟說,說不定你想再多住一段時間呢。林舒晴愣一下,然后說,有可能。

沒想真被范赟說中,林舒晴住下來,就不想走了。周末,范赟開車,把林舒晴的東西帶來,包括電腦和一堆資料,林舒晴甚至重新開始寫她的博士論文。她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把計劃中的幾萬字寫完,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將她的人生扳回到正軌。范赟鼓勵她,夜市上,咽下嘴里的一大口啤酒后,他說,誰能想這里竟是我們的福地。林舒晴撇撇嘴,沒說什么。林舒晴確實喜歡這個地方,每天寫作結(jié)束,都會沿著海邊走很遠的路,四處看看。走累了,就坐下來,聽海的聲音。海的聲音其實沒那么單調(diào)。聽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沉重中帶著調(diào)皮,也帶著歡快。甚至時不時地,還會夾著一兩聲尖叫。林舒晴在海的聲音里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生命力。再看海邊的人,那些赤著腳踩在水里的婦女,那些孩子,以往只會讓她覺得煩,而現(xiàn)在,她覺得他們活得那么認真。生活是一臺戲,但演得認真的演員,還是值得尊敬。

不過住久了,林舒晴就發(fā)現(xiàn),海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平靜。白天不算什么,到晚上,海上起霧,陽臺看出去,只能看見巨大的黑影。碰上霧大,黑影像是實體的,山一樣不可名狀,不禁讓人害怕。山下面,海浪轟隆隆響,不知有多少冤屈要訴。林舒晴越看越心驚,腳下發(fā)軟,趕緊撤步回去房間,緊緊關(guān)上陽臺門。

過兩天,樓道里遇見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因為陽臺墻上擦不掉的水漬聊起來。阿姨說,那是夏天刮臺風留下來的,前面住的人也沒能打掃干凈,才讓林舒晴看見。夏天刮臺風,風挾雨勢,雨借風威,瀑布一樣灌進陽臺,那才真是嚇人。林舒晴聽著這些話,腦子里想象著那種畫面,渾身戰(zhàn)栗。林舒晴感嘆一句,還好冬天不會有臺風。阿姨卻說,那不一定的。嚇得林舒晴天天查天氣預報,還好近期都天氣晴好,太陽高掛,天空湛藍,沒一絲云。關(guān)心多了,林舒晴也明白過來,海子詩里說得不夠準確,面朝大海,除了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還得關(guān)心天氣。

糧食和蔬菜也得關(guān)心,自己做飯,林舒晴差不多隔兩天就去一次超市,買蔬菜水果。去早了,能看見超市門口許多老頭老太擺攤,賣零星幾種蔬菜。買過兩次,林舒晴就知道,蔬菜都是他們自己種的,吃不完,拿出來賣。林舒晴置身其中,看周圍人跟他們討價還價,一毛兩毛,爭執(zhí)半天。林舒晴豁然明白,這就是生活。討價還價,為省錢,也因為這是一種儀式。來買菜的人都不自覺地參與其中。來超市買菜也是一種儀式,買菜回去做飯也是一種儀式,若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完全可以像她以前那樣,天天躺家里叫外賣。現(xiàn)代生活的便捷,其實更多是來自于對儀式的消解,只求目的,不問過程。但生活的時間長度沒有改變,生活的目的沒有改變,消解儀式以后節(jié)省出的大量時間,對于普通人來說,只能干坐著。或者是刷手機視頻。

林舒晴把這些說給范赟聽,范赟贊同,卻又不讓她想太多。再想下去,你要變成哲學家了,他說。林舒晴笑笑。不過也上了心,讓范赟把她之前買的幾本??聨Ыo她,打算認真看。這些年,學術(shù)界盛行??拢粌H哲學、心理學領(lǐng)域,連文學、歷史,甚至醫(yī)學領(lǐng)域都在大行其道。寫博士論文前,導師曾建議林舒晴好好讀一下???,看能不能用得上。林舒晴買了書,看過幾頁,但不知道是不是翻譯原因,覺得太過艱澀,看不下去。等范赟幫她把書帶來,她看幾頁,仍然還是看不下去,又丟開。范赟也幫她帶來其他一些書,簡·奧斯汀的小說全集,以前大多讀過,略翻翻,竟完全陌生。她選其中最薄的《諾桑覺寺》,捧著重新讀,讀完又換其他幾本,不覺沉迷其中。她自己也身處度假勝地,每日無聊,一如奧斯汀小說中的女人們。只是可惜,她不像那些伊麗莎白、露西、愛瑪和凱瑟琳們那般渴望嫁人,圍著男人周旋。她有范赟,也在這種分開的生活中越來越察覺范赟的好。她該對他更好點。

但生活無聊,與別人說話或結(jié)交的渴望,在林舒晴心中漸漸泛起。沙灘上,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玩,她忍不住朝她們看許久。隔天,又看見,仍忍不住看。女人先跟她搭話,問能不能幫她看一會兒孩子。女人想上廁所,離得遠,來回一趟得十幾分鐘。帶孩子去,很不方便。林舒晴受寵若驚,連忙答應下來。孩子大概只有一歲多,女人走后,林舒晴伸手捏捏他胳膊,又捏捏腿,心里洋溢著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女人回來,跟林舒晴道謝,林舒晴趁機跟她聊幾句。女人是跟丈夫一起來的,不過丈夫是出差,有工作要做,她只能自己帶孩子來沙灘玩。女人抱怨一個人帶孩子累,哪里也去不了,就算來到海邊也不能下去游泳。林舒晴聽出她言外之意,說她可以幫忙。女人推辭,不過還是禁不住海的誘惑,把孩子丟給林舒晴,脫掉鞋,卷上褲腿,驚叫著下到海里去。孩子見母親下海,鬧著也要去,林舒晴便牽著他走到海水邊。

剛觸到海浪,聽見第一聲時,林舒晴心里的恐慌就泛上來。一個恐怖的意識立即占據(jù)她的腦海,再散不去——孩子會被海浪沖走。她仿佛看見海浪卷著孩子向海里退去,孩子在浪花的泡沫里浮浮沉沉,如一塊朽木。她想救孩子,想把他從海浪里撈出來,逃到沙灘上去。但她嚇得全身都僵在那里,手動不了,腳也動不了。幸好孩子不是朽木,能跑能跳,看見海浪上來,知道向后逃走。海浪退去,再追上來,并在這種一逃一追的游戲里玩得不亦樂乎。反倒是林舒晴,海浪上來時沒能動起來,半條褲子都被打濕,緊緊貼在身上。等孩子母親上來,借口回去換褲子,慌忙逃走。

后面幾天,林舒晴沒敢再去海灘。周末,范赟來,拖著她散步,才跟著一起去。范赟穿拖鞋走進海水里,讓她也下去,她遠遠躲著,沒有去。范赟笑她膽小。可她自己明白,這種恐懼不僅僅是膽小那么簡單。

坐在岸上,看范赟在海水里向前走不遠,又走回來。她也害怕海浪會把范赟卷走。但理智告訴她,不會的。眼前的海浪太小,太平穩(wěn),只要范赟不向海里走得更遠,走出景點圈定的范圍,就不會被海浪卷走。她要面對的不是危險,而是海浪和海浪帶給她的恐懼。

理智也讓她漸漸明白過來,為什么當初會做那樣的決定,會想在這個地方住下來。畢竟范赟帶她去過那么多地方,深山里,聽著不知名的夜鳥如嬰兒般啼哭,她也曾毛骨悚然,緊緊抱住范赟不松開。但那種刺激太強烈,不是她一下子就能承受的。而海浪聲,這種太像一遍遍沖刷馬桶,且永不停歇的聲音。沒那么強烈,也沒那么溫和的刺激,很容易就滲入她的潛意識,讓她產(chǎn)生自救的心理,留住了她。

林舒晴要自救。她畢竟不是普通婦女,細想一遍,便明白一切行為都不是孤立的。有因就有果,有果定有因。而她,深陷在這因果律中,想要走出去,只能靠她自己。范赟能幫她,也就只是把她送到這里來,能否從這里走出去,是她自己要做的。

她開始更多地去海邊,攜一本奧斯汀的小說,坐海邊看。或是帶一條毯子,鋪沙灘上,身上涂一層防曬油躺下去,曬太陽。不管是看著書,還是閉著眼睛曬太陽,耳朵里都灌滿海浪聲,一聲一聲,沖刷著林舒晴內(nèi)心的恐懼。林舒晴以為會發(fā)生點什么,但許久過去,海浪聲還是海浪聲,她還是她。再躺下去,竟睡著了。夢都沒做一個。林舒晴想,應該是悲痛發(fā)生得太久,傷口早已結(jié)上厚厚的一層痂,沒那么容易再被掀開。便繼續(xù)堅持下去。

冬日的太陽不烈,不會把人曬傷。但曬久了,如在設(shè)置成低溫的烤箱里烤面包,面包沒熟,先把顏色烤得焦黃。林舒晴沒曬幾天,臉上顏色就黑了幾個度。視頻電話,有燈光照著,看不出。等周末,范赟來時看見她,差點驚掉下巴。連著問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她不解釋,只問范赟好不好看。范赟嘴上說還行,但心里還是驚喜的,在床上,特別賣力。范赟撫摸著她的臉,眼神深切地看著她。她則用兩條腿緊緊地纏住他。兩個人都感受到跟往日不一樣的快樂。原來真如歌里唱的,一點點改變,也有很大差別。隔天,范赟也脫掉上衣,跟林舒晴一起躺沙灘上曬。

林舒晴沒想到,有范赟陪著,竟會完全不一樣。躺半天,她幾乎沒注意到海浪聲。聽肯定是聽見了,但就像沒聽見一樣。并不是說,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范赟,而是不知被什么耽誤著,忘記其他。范赟走后,她認真想,真有那么多的傷痛嗎?又或者說,傷痛早已痊愈,一切不過是被她當作借口,好逃避現(xiàn)實生活。那她所謂的自救,豈不只是一場笑話?

夜已經(jīng)很深,林舒晴心里堵著,睡不著,干脆翻身起來,披件衣服走到陽臺上。海風大,吹在她臉上,比她想象中的要冷??催h方,也黑黢黢的,藏著不知多少危險。林舒晴想到早上被淹死的那個人,仿佛在海里又看見他,戴著發(fā)出熒光的游泳帽,逐著海浪一上一下。忍不住打一個寒戰(zhàn)。但腦子里不想,似乎又沒那么可怕。海離得遠,被霧遮著,也根本看不清海上的波浪。只聽得見海浪聲響。不向海面上看,似乎也沒有那么冷。再站一會兒,林舒晴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藏著的暖流,像是萌發(fā)在冬日里的一絲春意,一下下舔著她的臉,她的脖子。她伸出手去,憑空抓一把。還沒等手放下來,就被范赟抱住。

怎么出來了?范赟問林舒晴。林舒晴沒回答。范赟似乎困得不行,頭壓在她肩膀上,很快就傳來細碎的呼嚕聲。林舒晴抬一下肩膀,讓他別管她,先回去床上睡。范赟說,挺舒服的,再讓我抱一會兒。林舒晴便轉(zhuǎn)回身,也抱住范赟。

我們回去吧,林舒晴說。范赟說好。林舒晴說,我是說我們回家吧。范赟說好,突然又向后退開,看著林舒晴說,是因為海里淹死人,害怕了嗎?林舒晴說,也不是,就是呆夠了,想回去了。范赟哦一聲,又靠上來抱住她。

他們望向遠處,霧似乎散了。

【于則于,原名于業(yè)禮,中醫(yī)學博士,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寫作小說、詩歌等,作品散見于《清明》《芙蓉》《草原》《上海文學》《山東文學》《青年作家》《香港文學》等期刊。有小說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等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