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趙樹義:少數(shù)
趙樹義,1965年3月生,山西長子人,現(xiàn)居太原。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供職人民代表報社。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遠的漂泊里》《低于鄉(xiāng)村的記憶》《且聽風走》《經(jīng)絡山河》《折疊的時空》《風起平潭》等。《蟲洞》獲2013一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獎散文獎?!妒浾摺帆@第六屆西部文學散文獎?!墩郫B的時空》為中國作協(xié)2021年度重點扶持項目,獲評中國作協(xié)“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先進個人。
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被記錄的,都是少數(shù)。
但在此刻,我討論的并非數(shù)學意義上的少數(shù),而是美學意義上的少數(shù);或者,是那個記錄者。
簡而言之,所謂記錄者,不過是以少數(shù)者的視角觀照眾生和世界罷了。反之,觀照者的視角如果是大眾的,那么,他很難成為美學意義上的記錄者。少數(shù)是埋在歷史或文化深處的密碼,也是解碼歷史或文化的那個人。譬如戰(zhàn)爭,在大眾眼中,很早很早時候,它是石頭在空中飛翔;后來,它是箭在空中飛翔;再后來,它是子彈在空中飛翔;而現(xiàn)在,它是導彈在空中飛翔。那么,作為一個記錄者,你該如何完成自己的觀察并將觀察到的一切記錄下來呢?通常而言,你首先要掌握這些事件發(fā)生時的相關數(shù)據(jù),包括但不限于空氣濕度、空氣振動頻率、諸物的飛行軌跡和速度,還有風速、聲音分貝、光照強度和投在大地上的影子長度。其次,你還要了解這一切發(fā)生的時間、空間和站在時空背后的那些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你還要明白這一切隨時隨地都可能發(fā)生變化,你必須捕捉到每次變化間的微小差別和差別中獨一無二的瞬間體驗,譬如一絲戰(zhàn)栗,譬如一聲尖叫,譬如一陣心痛。少數(shù)之所以為少數(shù),最難能可貴之處便在于他不僅要觀察和捕捉到這一切,還要與這一切融為一體。毋庸置疑,最后一種才是美學的,這樣的少數(shù)很可能是那個觀察者、參與者,很可能是那個戰(zhàn)栗、尖叫或心痛的人!也就是說,美學意義上的少數(shù)很少去關心精確定義或符號化后的事物,卻對事物背后的本質念茲在茲。甚至,他還是事物本質的窺探者,抑或,他生來便患有“窺私癖”,所做的一切看似云里霧里,看似遠離本質而去,可實際上,他所記錄的、所呈現(xiàn)的萬事萬物無一不指向本質!
采寫《折疊的時空》期間,不斷有人問我,你寫的是生態(tài)文學嗎?
我無語。
總覺為文學分類或貼標簽是大眾的事,少數(shù)不屑于此,畢竟,做這樣的事費時費力還無效,還不討好。我不敢以少數(shù)自居,但也不屑于分類或貼標簽,生態(tài)文學或是個例外。即便如此,我依然不喜歡這樣的發(fā)問,甚或,覺得這樣的發(fā)問無知且無聊,尤其當它出自與寫作有關者的口中時。而此刻,我之所以愿意為所謂的生態(tài)文學打開一扇窗,并非我改變了立場,而是我覺得生態(tài)的內涵足夠豐富,邊界足夠遼遠。換句話說,我早已把生態(tài)當作生命來看待,起碼在我的理解中,它是這個樣子的。
那么,何謂生態(tài)文學?
寫《折疊的時空》時,曾有朋友把這樣一個問題拋給我,我信手寫下這樣幾句話:
文學即對話。生態(tài)文學即人與自然的對話。
生態(tài)者,萬事萬物之關系也。歸根結底,世間萬事萬物皆關系,寫作者僅是發(fā)現(xiàn)并記錄這種關系而已。發(fā)現(xiàn),記錄,這也是人與自然的對話方式,只是這種對話只能用心,只能用人的心,用自然的心。沒有人便沒有文學,沒有自然也沒有文學,沒有人和自然之心,萬事萬物皆枯物。所謂生態(tài)文學,便是人與自然的心心相印,從古至今,唯愛可以成就。
這樣的回答有些籠統(tǒng),有些大而不當,但也不會犯太大的錯。僅在應景而已。僅在取巧而已。但在當下,這個話題并非毫無意義。
通常而言,生態(tài)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下生存和發(fā)展的狀態(tài),也指生物的生理特性和生活習性。專業(yè)一些的說法,則指生物圈內的生物,不論同種還是異種,彼此間都會相互影響,生物和它所生活的環(huán)境也會發(fā)生相互作用。“生態(tài)”一詞源于古希臘語,意指家或我們的環(huán)境,而我更喜歡“家”的定義,甚至覺得人和自然就應該是一家人,不是嗎?有關生態(tài)現(xiàn)象的研究最早始于生物個體,在當今,這項研究涉及的范疇越來越廣,人們常將它引申到諸多美好的事物上去,內涵則指向健康的、美的、和諧的諸事物,包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科學、藝術,等等。
顯然,這些大多是從書袋中掉來的常識,在我看來,生態(tài)應是生命的狀態(tài)或生命的態(tài)度。直接點說,生態(tài)就是生命的“家”,人和自然就是一家人。我承認,我的生態(tài)觀與常人眼中的并不一致,在我這里,“生”指生命,而非單純的生物,“態(tài)”則是狀態(tài)或態(tài)度,與生命的存在或歸宿有關。或因如此,我并不拒絕生態(tài)文學這個概念,但我的包容僅限于我對生態(tài)的理解,即便這種理解在他人看來是狹隘的,是狂悖的。
生命不只生物有,非生物也有。不只植物、動物和人有,石頭、泥土、水、空氣和陽光也有。毋庸置疑,世上萬物皆有生命,人作為眾生命中最為特殊的存在,與它們是共存的。每個生命又各自獨立為一個宇宙,人與這眾多宇宙并行,人便與萬物構成平行宇宙,文學最該關心的問題,便在于此。只不過,如果我們從萬物出發(fā),我們關心的便是生命的狀態(tài);如果我們從人出發(fā),我們關心的便是生命的態(tài)度;前者是被觀察到的,后者是觀察時該抱持的,于文學而言,將二者的差異辨別得清清楚楚非常必要。
那么,生命的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呢?
這個概念很大,但只要抓住本質,找到恰當?shù)慕Y論并不難。事實上,老莊和霍金都曾以自己的方式給出過有意思的答案,他們站在兩座山的峰巔隔時空對望一眼,便各自實現(xiàn)了各自的自洽。
我們的童年大多天真在《伊索寓言》當中,實際上,莊周才是寓言的鼻祖;只不過,莊周的故事太過高級,有些令人望而生畏罷了。讀莊周便是在讀智慧,句式或長或短,或順或倒,恣肆汪洋,變化無端,押韻也不求一律。敘事突兀而來,突兀而去,行所欲行,止所欲止,在語言的無限張力中盡顯結構的獨創(chuàng)性,邏輯上看似不夠嚴密,甚或任意跳蕩起落,思想上卻一線貫穿,直插到底。
《莊子·外篇·田子方》講了11個故事,把這些故事并列在一起,便是少數(shù)喜歡的、絕無僅有的風景。譬如第9個故事列御寇: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fā)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于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于中也殆矣夫!”
“射之射”是有心之射,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射,“不射之射”是無心之射,是射者的至高境界。莊周貌似在講無為,講忘我,實際上,也在講好射手的四個標準:其一,很美,“猶象人也”;其二,是“不射之射”,無關乎“措杯水其肘上”等要素;其三,要做到“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而“能射”;其四,還是“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的,還是“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的,若非如此,便非“至人”??吹角f周這四個標準,不禁想到霍金的好模型標準,曲徑通幽也罷,異曲同工還罷,高手過招,總歸是元氣大于招數(shù)、精神大于物質的。
寫到這里,突然覺得應該向西方人道歉,尤其薛定諤、玻爾、惠勒那樣的西方人,尤其霍金那樣的西方人。其實,我有些言不由衷,我僅是愿意向量子物理學家道歉,不管他是西方的,還是東方的。當然,道歉也非無緣無故的,我喜歡霍金的金魚物理學,更直接地說,我滿心歡喜地把霍金的依賴模型的實在論當作迷茫中的稻草,所謂金魚,不過是霍金的一個觀照對象罷了。在《大設計》中,霍金盡情地讓自己的智慧折射出無有邊界的光芒,那光芒便是他看到的實在,便是一套自洽的、與觀測相對應的圖景、模型或理論?;艚鹗莻€科學家,講故事同樣在行,尤其擅長把物理學當故事來講。不過,或許太過清醒吧,霍金講的故事像莊周一樣殘忍,好像一個手握手術刀的人,一不留神便刺破許多人建立在常識上的幻覺。譬如一把椅子,在日常中,它是一把椅子,可一旦經(jīng)過霍金的眼,它便自我肢解一般,讓日常經(jīng)驗氣泡一樣破裂:“當一個人說我看到一把椅子時,他的意思僅僅是他利用椅子散射來的光建立一個椅子的心理圖像或模型?!币稽c也不給面子,你說你看到的是一把椅子,它多么多么漂亮,霍金卻說客觀的椅子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僅是“椅子的心理圖像或模型”。也就是說,你所看到的一切,僅是一堆泡沫而已!
霍金說這番話時,正在研究宇宙的起源,他想找到宇宙的唯一起源,最后卻發(fā)現(xiàn),關于宇宙的起源有多種模型,每一種模型都是有道理的。顯然,霍金失望了。顯然,霍金最初的設想是偏執(zhí)的,甚或是想當然的。就像一個失戀者豁然間開朗起來,世上的美不只一種,而是有無數(shù)種,只要她的美是你心儀的,她的瑕疵在你心中便是不存在的或者可以忽略的。退一步海闊天空,霍金放棄對唯一性的追求,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宇宙如此多姿,如此絢爛,所謂宇宙的起源,亦如“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只要你覺得出現(xiàn)在你眼里的是西施,那么,她的美,也即模型便是自洽的。
一言以蔽之,只要能夠自圓其說,所有的理論都是合理的實在。這便是霍金,把所有的不合常規(guī)巧妙地變得合乎常規(guī),這種自洽的規(guī)則便是一種好的模型,霍金還為它設定了四個標準:
1.它是優(yōu)美的;
2.不包含任意的、可調整的要素;
3.符合并能解釋現(xiàn)存的所有觀測;
4.能夠詳盡預言未來觀測,如果預言不成立則可證偽模型。
毋庸置疑,霍金的四個標準并非隨意的,而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嚴謹苛刻卻又富有張力的,霍金的好的模型簡直就是完美的美學模型。
莊周講的是寓言故事,很哲學,也很美學,霍金講的是物理故事,很科學,也很美學,不管他們是在討論射箭之術,還是在探索宇宙的誕生,遵循的標準都不曾離開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何況文學呢?
其實,科學與哲學之驚人相通,并非巧合。說到底,所謂文學,不過是觀察和記錄世界的方式之一,不過是眾多可能性之一,與此同時,文學自身又在努力實現(xiàn)多種可能性。本質上講,文學是思維的產(chǎn)物,是情感的產(chǎn)物,而思維是量子態(tài)的,情感是接近量子態(tài)的,文學的表達方式自也是量子態(tài)的。簡而言之,文學思維便是量子思維,文學情感便是量子情感,文學世界便是量子世界。對此,我堅信不疑;抑或,我的寫作經(jīng)歷一再暗示我,文學世界的確是量子世界!
誠然,這樣的判斷僅是一種直覺,至少在很久之前,它是直覺的產(chǎn)物。然而,我喜歡這樣的直覺,迷戀這樣的直覺,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談論它,僅是想為它尋找一套更合理、更科學的說辭罷了。這種自證清白的做法——對,是無尊嚴的自證清白,而非有智慧的自圓其說——很可笑,它直接把我的猶疑暴露在直覺面前,讓理性顏面掃地。不只我如此,我們這代人大多如此,一代又一代人也大多如此,蕓蕓眾生向來如此。好像一出生,我們便在懷疑自己的直覺,甚或生來便把大科學的東西當作玄學,還言之鑿鑿。不只是文化遺傳,還是集體性傳染,該自信的時候不自信,不該自信的時候卻自信滿滿。沒來由地活在錯覺當中,為許多東西貼上許多花哨的標簽,還自以為在精細地認知這個世界。就這么不可思議,就這么習以為常,就這么自以為是,但以量子視角觀之,這諸多話題其實都是偽命題。多么可悲,我們一直呼吸在這樣的空氣里,像一截木頭。多么可憐,我們一直被這樣的水浸泡著,像一只青蛙。貝拉·塔爾是人間清醒,他之所以拒不接受評論家貼金式的評論,或與此有關。在貝拉·塔爾的藝術世界里,事物本身就是、就該是、就必須是這個樣子的,藝術家所做的,僅是用自己的獨特方式去呈現(xiàn)罷了,喋喋不休這樣或那樣的意義有何意義呢?事實上,不管是藝術家,還是普通人,不管是少數(shù),還是多數(shù),人唯一需要思考且能做到的,便是如何做好自己而已!
有關萬事萬物的認知,雖多是一種約定俗成,但文學不該如此。日常當中,諸事諸物約定俗成本也無可厚非,畢竟有一群人不會思考,有一群人懶得思考,自然需要有人來告訴他們ABC。但這樣的做法僅在減少社會消耗而已,僅在讓生態(tài)顯得更和諧一些而已,而文學既非社會管理,也非生活成本,文學天生便是思想者的分泌物,用約定俗成的方法去界定天馬行空的思想之物,這實在有悖于文學的本質。
那么,文學的本質是什么呢?
不妨在這里梳理一個鏈條:其一,文學是意識的產(chǎn)物;其二,意識是量子態(tài)的;其三,量子是一維的,量子世界是多維的;其四,量子態(tài)接近音樂上的弦;其五,弦是多義的,是可能性呈現(xiàn);其六,未被意識之前,量子世界是多種可能性的疊加,一旦被意識,量子世界便會發(fā)生坍縮;其七,觀察是意識之一種,寫作者便是觀察者;其八,觀察之坍縮之,記錄之建構之,久經(jīng)錘煉,文學始成。
如此觀察,難道不屬于少數(shù)嗎?如此記錄,難道不該是少數(shù)所為嗎?退一步講,即便文學僅是少數(shù)在少數(shù)狀態(tài)時的囈語,即便文學容忍把這些囈語寫出來給大眾看,也絕不可抱持大眾一樣的心思,人云亦云。
因之,在與自然對話的時候,我一再提醒自己,存在于眼前的不只是一種生態(tài),更是一種生命。也就是說,文學要么是文學,要么是人學,無他。
文學即世界的鏡像。
第一個如此說的人是少數(shù),現(xiàn)在依然如此說的人,則可能是多數(shù)。為何是可能,而非肯定呢?這么說吧,只有多數(shù),才習慣性地濫用肯定的語氣,且自鳴得意。事實上,但凡能夠看到的,但凡可以被傳授的,但凡正在口口相傳的,但凡喝彩聲不斷的,無一不背離少數(shù)而去。換句話說,在當今,文學鏡像說差不多便是常識,而常識無疑歸于大眾。
我并無歧視大眾之意,但少數(shù)畢竟特立獨行,甚或,唯少數(shù)可以把窗戶打開,讓光走進來;又或者,少數(shù)便是引領光穿破黑暗的那個人。現(xiàn)實中,準確定義少數(shù)很難,但依據(jù)發(fā)生的事實去判斷什么是少數(shù),并不難。舉個例子,假如有人說建構文學的方法便是建構宇宙的方法,抑或,建構宇宙的方法便是建構文學的方法,那么,第一個這樣說的人算不算少數(shù)呢?我想,答案顯而易見,而且,這種說法對與不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同時明白且相信,這種可能性很可能是存在的,甚至,還很可能是一種本質的存在!世間事該多么稀奇古怪,人又該多么不識世間之相啊!而所謂的少數(shù)或多數(shù),總歸是看見或看不見那道熟悉的風景罷了。
日復一日,何其熟悉的敘事。蹉跎復蹉跎,何其熟悉的表達。從前,覺得它們在形容時光或人生,現(xiàn)在,卻覺得它們在呈現(xiàn)智慧或文化。不是錯位或標新立異,就是突然這么想的,就是突然這么意識的。一路走來,所見所聞所思,許多習以為常的事很可能并非事情本身,或者說,它只是被我們習以為常而已。如此,我們當下所討論的文學,尤其是文學分類、文學方法等等,是不是一直在遠離文學?我知道,下結論,尤其下肯定的結論不是一件聰明的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即我們在建構文學世界的時候,至少不應該忘記宇宙是什么樣子的。對,我說的就是那個全息的宇宙,就是那個既卷入又展開的宇宙,就是那個既遙遠又混沌的宇宙。猛然覺得,不只自己內心空虛,自己甚至便是那空虛,每日讀書讀書復讀書,最后到底讀到了什么?無比慚愧,無比內疚,無比無地自容。端一杯茶坐上陽臺,抬頭看一看頭頂?shù)奶炜眨胍幌脒^去做過些什么,今天做過些什么,明天還能做些什么,頓覺眼前一片茫然……
人總歸是一時明白,又一時不明白的。文學顯然也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生態(tài)又何嘗不是這樣一種狀態(tài)?文學深不見底,生態(tài)無有邊際,世上最大的文學世界或生態(tài),莫過于宇宙。獨對窗外或夜深人靜時候,想一想宇宙卷入的方式,想一想宇宙展開的方式,會不會覺得自己對宇宙知之甚少,甚至根本不懂宇宙?換句話說,世界很大,宇宙卻是少數(shù)?突然說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話,并非在暗諷那些家族龐大的事物——譬如植物、動物、石頭、泥土、水、空氣和陽光——是多數(shù)。事實上,我從來相信,植物也有植物的少數(shù),動物也有動物的少數(shù),石頭也有石頭的少數(shù),泥土也有泥土的少數(shù),水也有水的少數(shù),空氣也有空氣的少數(shù),陽光也有陽光的少數(shù)……
多么奇怪,當我意識到宇宙也可能是少數(shù)的時候,仿佛醍醐灌頂一般,突然覺得自己枉活了幾十年,卻又無所謂白活,起碼在知天命之年,我是有希望成為少數(shù)的!莫名地,心底涌出一種大歡喜,它是如此明亮。剎那間,我便被這種大歡喜淹沒……抬頭再看窗外,天光欲明不明,那消失的黑多么像少數(shù)??!驟然之間,眼前一時明白起來,所謂少數(shù),不是指某一個數(shù)量,而是指某一種狀態(tài),而是指某一種大到無法再大的存在!譬如長城。譬如草原。譬如大漠。譬如雪山。譬如黃河。譬如長江。譬如南極或北極……
哦,少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