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楊靜南:海島記憶館(節(jié)選)
一
才登上回龍沙,兩個孩子就興奮地朝前面跑去。喬敏紅走在于醫(yī)生前面,望著眼前突然展現(xiàn)出來的大海,她的心緒既有些激動,又帶著惆悵。在并不算是很遠的前方,蔚藍色的大海被傍晚的霞光映照著,變得金燦燦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流動的金箔。
他們是跨過一條兩邊砌了石塊,但現(xiàn)在并沒有流水的小溪,從村子前面木麻黃樹林里的一條小路走過來的。一個多小時前,他們一家人才到達這個村子。喬敏紅特地選了倒數(shù)第二班輪渡,當(dāng)載著他們的小汽車沿著環(huán)島公路行駛時,喬敏紅看到公路旁邊比十幾年前多了許多小洋樓。駛進村子后,她注意到村道上并沒有什么人,路邊一些人家的大門還緊鎖著。她想起姑姑對她說過,現(xiàn)在島上很多人都在市區(qū)買了房子,要在夏天旅游旺季時才從城里回來。
紅色的小汽車在他們預(yù)訂的“防空一號”前面停下來,望著從屋里出來,站在車門前笑嘻嘻地跟他們打招呼的民宿女主人,喬敏紅心里想,現(xiàn)在村子里沒有多少人,姑姑一家也都不在,即使她不戴墨鏡,島上可能也沒什么人會認得她了。
“哇,好漂亮的大海??!”5歲的小波喊道。他一直都是一驚一乍的。比他大兩歲的姐姐思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些小女生的矜持,她不像弟弟那樣興奮,思思只小跑了幾步,就停了下來,在積沙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瑤臺島的風(fēng)景原來還是很美的啊!”于醫(yī)生在喬敏紅身后說。
喬敏紅聽到了丈夫的話,但并沒有轉(zhuǎn)過身去,也沒有回答他。站在回龍沙上,望著眼前美麗的風(fēng)景,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情愈發(fā)憂郁。
當(dāng)年事情發(fā)生時,她比現(xiàn)在的小波還要小,她哥哥喬敏華也才上小學(xué)。她記得二樓眠床上那一抹黯淡的白色。她被不同的女人抱著,有時從一個人懷里轉(zhuǎn)到另一個人懷里,一直到現(xiàn)在,她都還能記起來那些熱烘烘的不同女人帶給她的感覺。屋子內(nèi)外都是人,到處都是議論、哭泣和詈罵的聲音,整座石頭房子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氛圍里。這些年來,一想到這座房子,她就希望它未曾存在過,或者直接從人世間消失。
小波已經(jīng)跑到了沙山的邊緣,她看到他膝蓋稍微一彎,身體后仰,就從沙坡上滑了下去?;缴成较旅妫〔ㄕ酒饋頃r,只是一個小小的影子。他站在那里,先是對他們揮手,后來又把兩只手合攏放在嘴上對他們喊叫著什么。海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散了,雖然聽不太清楚他在喊什么,但喬敏紅明白,小波是想要他們也都滑下去。
“你去陪他們玩一玩吧!”喬敏紅對丈夫說。對于醫(yī)生這次特地請假陪她到瑤臺島來,她嘴巴上沒說,但心里還是懷著感激的。
“好,那我一會兒就過來?!庇行┎环判牡乜戳丝此卺t(yī)生對喬敏紅說。
喬敏紅看著丈夫走到沙山邊,和女兒思思一前一后也都滑了下去。他們在沙山下面玩耍時,喬敏紅沒有動,她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在她面前,金光閃閃的海面上,風(fēng)力發(fā)電機一個接一個地在海面上延伸過去,它們巨大的葉片緩慢旋轉(zhuǎn)著,刺破了眼前瑰麗的天空。
喬敏紅用手搭著涼棚,順著海邊一點兒一點兒地找過去。她看到的都是顏色鮮艷外面貼著瓷磚的新蓋的小洋樓。除了對回龍沙這一片地貌還有一點點記憶,喬敏紅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就在她覺得不可能再找到那座房子,心里已經(jīng)絕望了的時候,突然間,她看到了它。在印象中,那房子一直孤零零地佇立在村子最外沿的地方,可現(xiàn)在,它被包圍在幾排新房子中間。如果不是它用石頭砌成的外墻和紅色瓦頂是那么與眾不同,她也許會認不出它來。望著那房子被兩棵灰綠色的大樹遮擋了一部分的外觀,喬敏紅又記起她最早看到的那篇公眾號文章的標(biāo)題:《一個漁村老人的愛情記憶》
她蹙了蹙眉頭,又一次在心里面感受到憤怒。可在那一瞬間,她心里同時還冒出來一絲遲疑,她不知道在那房子里她將遇到怎樣的情況。在到瑤臺島之前,喬敏紅的腦海里可從來沒有浮現(xiàn)過這樣的念頭。
于醫(yī)生帶著兩個孩子從沙山的另一邊爬了上來。高瘦開朗的他是喬敏紅的第二任丈夫??粗蛢蓚€孩子的身影,喬敏紅想起那個只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幾個月的第一任丈夫。他們還沒有辦酒,只是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把事情告訴那個男人時,他明顯害怕了。她知道他是擔(dān)心她的血液里也包含著瘋魔的基因,雖然她知道自己并沒有。
汲取了經(jīng)驗,在和于醫(yī)生確定關(guān)系前,她決定先把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訴他。原先她以為會說很久的一個話題,沒想到只用十幾分鐘就說完了。就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她轉(zhuǎn)過頭去,不再望著比她大10歲的于醫(yī)生??Х瑞^的大玻璃窗下面,車輛行駛經(jīng)過遠處的高架橋時,閃爍的車燈幻化成一片紅色的光斑。
“他真有間歇性精神病嗎?”沉默了一會兒,于醫(yī)生問她。
“我也不確定?!彼\實地回答說。在她記憶中,那個人有時候脾氣暴躁,會沖她母親發(fā)火,有時候也會打她和她哥哥,但似乎從來沒有人說過他精神不正常。
事情發(fā)生后,那個人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喬敏紅模模糊糊地記得,他中間出院過,好像還曾經(jīng)被送進過一個寺廟,只不過后來又被送回到精神病院里。
于醫(yī)生朝她走過來,身上的襯衣被風(fēng)鼓得滿滿的。他一邊走,一邊望著喬敏紅,背對著夕陽,他的身影鑲嵌在晚霞的金光里。
看著丈夫的眼睛,喬敏紅稍稍戰(zhàn)勝了剛才心里面產(chǎn)生的波動?!拔乙呀?jīng)找到那房子了?!彼÷暤貙τ卺t(yī)生說,努力不讓他看出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
“很好啊,我明天會陪你一起過去的?!庇卺t(yī)生對她說。
兩個跟在后面的孩子也跑過來了。
“媽媽,我們想要到海里去游泳!”
小波一邊跑,一邊對她喊道。
“好,如果你一直都很聽話,明天就讓爸爸帶你們?nèi)ビ斡尽!眴堂艏t努力把微笑堆到臉上。她蹲下來,朝兩個孩子張開了手臂。傍晚的余暉照在小波和思思的臉上,把他們的臉也都染上了一層紅色。
“雖然這片沙坡上現(xiàn)在有這么多腳印,但等到晚上,它就會自動變得光滑而平整,就像絲綢一樣。”懷著童年時代對回龍沙的記憶,朝“防空一號”走回去的路上,喬敏紅對兩個孩子說。她的語氣里帶著些驕傲,好像這一片沙坡能這么神奇地變化,倚靠的是她個人的法力。
“我不相信?!毙〔▊?cè)著頭,甕聲甕氣地回答說。
“我也覺得不可能。”姐姐思思跟著弟弟說。這其實是他們的家教,于醫(yī)生和喬敏紅告訴過孩子,對沒有見過或是不符合邏輯的東西,都不能隨便相信。走在一邊,于醫(yī)生只是笑笑地看著喬敏紅和他的兩個孩子,并沒有摻和進來。
“明天早上到這里來看看,你們就會相信了?!眴堂艏t對兩個孩子說。
二
1951年冬天,海峽對岸的炮艦毫無征兆地在夜晚漆黑的海面上出現(xiàn)。抵近沙灘后,炮彈就像是響尾蛇的紅信子那樣一顆顆從伸縮的炮膛里吐了出來,擊中這個村子的坑道和民房,經(jīng)過一番硝煙彌漫、鮮血迸濺的爭奪,孤懸在東海上的這個島嶼失守了,幾天以后才被馳援的隊伍奪了回來。十幾年時間里,由于不斷有來自對岸的襲擾,他們這里從一個荒蕪的小漁村變成了海防前哨,“在我們腳底下,還有海邊的沙灘上,到處都有防空洞和高射炮炮臺?!?/p>
這天晚上,端菜上來時,“防空一號”的傅莉香給客人們介紹了這個村莊的歷史。這幾年時間,瑤臺島開始把當(dāng)年留下的戰(zhàn)爭痕跡當(dāng)作是獨一無二的旅游資源加以宣傳,除了海邊的陽光、沙灘,現(xiàn)在,這個漁村的戰(zhàn)壕、地道,還有廢棄的高射炮炮臺也受到了更多人的關(guān)注,戰(zhàn)地漁村的聲名已經(jīng)逐漸為外人知曉。
“現(xiàn)在還不是旅游旺季,再過一個月,這里就熱鬧了。到時候沙灘上烏壓壓的,全都是帳篷和涼傘。”傅莉香把手往沙灘的方向一指,仿佛伴隨著她的手勢,沙灘那里剎那間就會出現(xiàn)芝麻豆子般擁擠的人群。
讓年紀還不到30歲的傅莉香驕傲的是,她也曾為這個漁村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增加了一個新看點。是她幫助喬亞明建起了那個海島記憶館,也是她把記者帶到了喬亞明那里,那個記者回去后寫了文章,然后又有不同的媒體轉(zhuǎn)載,喬亞明那個記憶館才越來越有知名度,甚至就連重訪瑤臺島的馮將軍都點名要去參觀。
這一天晚上,傅莉香也想對這一批客人介紹下海島記憶館,但這四個客人中的女主人好像并沒有在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只能努力克制住了自己。
傅莉香對他們講的地道、碉堡和防空洞,喬敏紅小時候也去過,她覺得這些地方并沒有傅莉香講得那么傳奇和神秘。聽傅莉香提起海島記憶館,喬敏紅的臉色馬上就變了,盯著手上的筷子,她決定如果這個不懂得察顏觀色的女人若再繼續(xù)講下去,她就叫于醫(yī)生帶著他們一起搬到鎮(zhèn)上去住。
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過于熱情的傅莉香準備走了,不過出于對自己家鄉(xiāng)的驕傲感,在離開前,傅莉香又轉(zhuǎn)身對客人們說,“如果你們想要去什么地方參觀,我可以給你們帶路。”
“暫時就先不用了?!辈煊X到喬敏紅情緒的變化,于醫(yī)生委婉地回絕了她的好意。
避開“防空一號”傅莉香的視線,第二天下午,喬敏紅和于醫(yī)生沒有從村道上走,也沒有再經(jīng)過那一片木麻黃防風(fēng)林,他們沿小溪旁邊一條運海帶的機車路朝海灘走去。海邊的風(fēng)帶著濃烈的咸腥味,海浪泛著白沫,一波接一波地拍在沙灘上,發(fā)出連續(xù)不斷的寂寞的“嘩——嘩——”聲。沙灘上,幾個看著也像是游客的人正在玩沙子,太陽照在他們身上,在沙地上拉出幾道長短不一的影子。
從沙灘上望過去,那座原來屬于造船場的石頭房子不像喬敏紅昨天傍晚在山上看到的那樣矮小了,房子旁邊的那兩棵木麻黃也顯得特別高大。喬敏紅聽舅舅說過,那個人買下閑置的造船場,原來是準備翻建成住宅的,可錢還沒有攢夠,就出了事情。
正對著小路的圍墻上,釘著一塊牌子,被太陽曬得有些開裂了的船板上用綠油漆寫著幾個雖然歪扭,但也有些味道的美術(shù)字:海島記憶館。喬敏紅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個人自己寫的。
還沒走到房子門口,她就覺得脖頸上沁出了涼汗。黑洞洞的房間里有些冰涼,透過大門和窗戶灑下來的光線,喬敏紅看到大廳沿墻擺滿了展示架,墻壁上也掛滿了相框,布置成了一個展覽館的模樣。喬敏紅往屋子里探頭張望,卻沒有看到她想要找的那個人。
“有人在嗎?”于醫(yī)生喊了一聲。屋子里沒有人應(yīng)答。稍微等了一小會后,于醫(yī)生又喊了一聲。見還是沒有人回答,他們就走進去,先在那些柜子前參觀起來。
柜子里的展品倒是很豐富,除了年代久遠的油燈、海碗、羅盤等漁村器物,還有戰(zhàn)爭時期留下的炮彈和照片,屋子更里面一些,還可以看到那個人用貝殼做的各種東西。
“他的手很巧嘛。”于醫(yī)生小聲地對喬敏紅說。
喬敏紅記得那個人給她做過風(fēng)箏,還給她哥哥做過彈弓。她剛要回答,這時候,從他們身后面?zhèn)鱽硪宦暱人浴^D(zhuǎn)過頭去,喬敏紅看到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站在屋子門口,正朝他們這邊看過來。
這就是那個人!喬敏紅一眼認了出來。她正想要朝他走過去,卻又站住了。和那次在第四病院見到他時相比,他的頭發(fā)更白了,背也彎了下去。喬敏紅心里涌起來一陣傷感,但她馬上又記起了眠床上面那抹白色的影子。
慢慢地,那個人走到他們面前,喬敏紅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皺紋。
“你們是來參觀的嗎?”那個人問他們說。
“我們看到這里掛著記憶館的牌子,有些好奇,就想進來看下?!眴堂艏t用手扶了下臉上的墨鏡,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裝著不認識那個人的樣子說。
“嗯,很多人都來這里參觀的?!蹦侨顺麄凕c了點頭。
“你這些東西做得很不錯嘛?!庇卺t(yī)生指著展架上面的貝雕對那人說。喬敏紅瞪了丈夫一眼,她心里想,她是不會對面前這個人說任何一句好話的。
“很多來這里參觀的人都這么說。”那個人嘿嘿地笑著,顯出高興的樣子。
他帶喬敏紅和于醫(yī)生往房間更東頭走去。樓梯口的墻壁上,有一些用水粉或油漆畫的畫,喬敏紅看到,這些圖畫里都有一個女人的形象,在一個展示柜上方,還掛著一幅很特別的畫作。喬敏紅想起來,自己曾經(jīng)在好幾個公眾號上看到過它。站在這幅作品下面,她才真正看明白,它原來不是用顏料,而是用很多小海螺的厴蓋拼成的。畫面上的女人用手扶著頭上的斗笠,從她的腰部,背景上厴蓋的光澤幻化出模糊的光圈,使得她看上去就像是從那片金光中走出來似的。
“這個人是誰?”喬敏紅問那個人說。
“她是我妻子?!蹦侨顺錆M愛意地望著墻上的圖像。喬敏紅知道,他對來采訪的記者也是這么說的,她在“戰(zhàn)地漁村”公眾號上的文章里讀到過同樣的話。
他的妻子?!喬敏紅心里感到一陣疼痛。
“你妻子現(xiàn)在在哪里?”喬敏紅小聲地問,好像她二十多年的痛苦都凝聚在這一個問題里。
“很多年以前,她就已經(jīng)去世了?!蹦莻€人說。
“那時候她應(yīng)該很年輕吧?”喬敏紅問道,“她是怎么死的?”
“心臟,”那個人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臟有毛病。”
“可我知道的不是這樣。我聽人說,你妻子是被你掐死的?!眴堂艏t冷冷地說。
那人身體顫抖了一下。
“誰這么誣陷我?這怎么可能?”他使勁搖著頭,“她是我妻子,我怎么會做這樣的事?”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
“你可以騙自己說那事情沒有發(fā)生過,可是,你不能騙別人,尤其是不能對記者這么說?!眴堂艏t恨恨地說。
“我說的是事實?!?/p>
“你在撒謊!”
“你是誰?你憑什么對我說這些?”那個人聲音大了起來。
面對著那個人,喬敏紅摘下了臉上的墨鏡。
“你認得我嗎?”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很輕的聲音問。
“你是——”
那個人望著她,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是喬敏紅?!彼妙澏兜穆曇粽f。
“啊,你是我女兒——”
那個人大叫一聲,往前跨了一步,好像想要抱住喬敏紅。喬敏紅連忙后退幾步,她伸出手掌,攔住了他。
“對不起,我沒辦法讓自己叫殺人犯作父親?!?/p>
“你干嗎要叫我殺人犯?你干嗎要說是我掐死了你媽媽?有誰會掐死自己妻子呢?”那個人垂下手臂,喃喃地說。
“我們就不討論過去的事情了。我這次來瑤臺島,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再搞這個記憶館了,也不要再對別人說你和媽媽當(dāng)年怎么怎么好,那全是不真實的謊言。這樣說對媽媽以及所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種侮辱。”喬敏紅說。
“我和你媽媽不好嗎?我們好不好難道我自己不知道嗎?”那個人在展示柜旁邊的一把竹椅上坐下來,用兩只手抱住了腦袋。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著她,我畫她,用貝殼給她做各種各樣的小玩藝。我每天都想著她,給她點蠟燭、上香,而你呢?你和你哥哥為她做了什么?”他用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望著眼前這個男人,喬敏紅意識到自己確實并沒有每天都想著母親。他對母親也許真的比她做的要更好,她有些忐忑地想。不過,她漸漸清醒了過來。是他掐死了母親,他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謊言和矯飾。
“求求你,把這個展覽撤了,至少把與媽媽相關(guān)的這個部分撤掉,不要再對別人說你們有多么恩愛了?!彼龘Q了一種近于哀求的語氣對那人說。
“我不會把展覽撤掉!我沒有說謊!事情就是這樣的!”那個人突然間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地叫著。他閉著眼睛,還用雙手捂住了耳朵。
“不,不是這樣——”喬敏紅也高聲叫了起來。
“冷靜點,你冷靜點。”于醫(yī)生走過來,對喬敏紅說。他摟著那個人的肩膀,把他拉到了一邊。
“你把這個展覽撤了,我給你一筆錢?!彼麑δ莻€人說。
“一筆錢?!”
“對,一大筆錢?!?/p>
那個人好像被腦子里那一大筆錢可能會有的樣子給迷惑住了,他的眼睛望著于醫(yī)生,但又好像沒有在看他,而是透過于醫(yī)生看到了他身后的虛空。
“我要錢干什么?”
“你可以用它到外地去玩玩,用它買你想吃的東西,想穿的衣服,甚至可以給自己蓋一座房子?!?/p>
“你想要用錢來收買我?你們是誰?你們到底想要干什么?”
好像有一股勁頭突然上來了,那個人跺著腳,揮舞著手臂指著于醫(yī)生大罵,他越罵越起勁,越罵越難聽。
“我們先回去吧?!笨吹侥莻€人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于醫(yī)生尷尬地對喬敏紅說。
他們倆人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穿過那些展柜走到門口時,喬敏紅回過頭來,看到那個人還在他們身后,他用手指著,暴怒地蹦跳著,在那里叫罵。
三
看著那兩個落荒而逃的男女溜出大門,他正在揮舞的手腳慢了下來。這個時候,他反應(yīng)過來,戴眼鏡的那個男人是他女婿,而更早之前,他在海灘上看到的和他們在一起的兩個孩子應(yīng)該就是他的孫子和孫女。
在進第四病院前,他曾做出種種奇怪的動作和表情,這些表情和動作在關(guān)鍵時刻拯救了他。到第四病院后,他看到了更多行為奇怪的人。不過這幾年,他已經(jīng)很少做出這些發(fā)狂的表情和動作了。
說起來,他有些被自己給嚇到了。他根本沒想到,這么久了,這些動作仍在他身上潛藏著,仿佛它們已經(jīng)內(nèi)化在他的身體里,在他需要——不,是在他受到刺激時,它們就能如此輕易地被召喚出來,甚至連召喚都不需要,就自己跑了出來,似乎他身體里面隱匿著一個他無法控制的自己。
他又跺了一下腿,大聲地叫了幾下。那在別人聽起來肯定不正常的聲音穿過打開的窗戶擴散到了外面。他仿佛看到正離開這里的那兩個人都顫抖了一下。他的聲音穿過他們的身體后,又朝著海灘,向大海和海面上漂浮著的白云飛去。
這樣的景象真美啊!
走到樓上,在自己平常制作貝雕的工作臺前坐下來,他又一次念叨起女兒的名字。喬敏紅——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她了。上一次見到她,是他正要從第四病院被放出來的時候。那時候,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在病院時的姿勢走路,他咿咿呀呀地說話,用不是那么正常的眼神看東西,病院外的人可能會覺得別扭、難受,但其實他非常暢快。他感覺到極大的自由,甚至成為某種不為外人所知的快樂。
讓他覺得難受的是喬敏紅的眼神。十幾年前,喬敏紅用恐懼又帶著些嫌惡的眼神望著他。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還記得女兒那時候的表情。他知道自己的樣子在她看來是會有一些可怕的。
喬敏紅讓他想起了喬敏華,和喬敏紅一樣,他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喬敏華了。他聽他姐姐說,喬敏華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出了國,他現(xiàn)在在加拿大,幾乎不回來。除了隔一段時間會給他寄一點錢,他的兒子和女兒全躲著他。
他知道他們躲著他是因為什么原因。他知道孩子們恨他。孩子們的舅舅,還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世了的老岳母也恨他。他們不愿意和他接觸,他覺得他們希望他一直被關(guān)在第四病院里,直到老死。
他嘆了口氣,看了看工作臺上已經(jīng)快要完成的一個貝雕,那是用上百個大大小小的貝殼拼出來的一只老鷹。他是在第四病院的一張長條桌后面學(xué)會做手工的。在那里,他們做的是會飄雪的水晶球,還有駕著雪橇的圣誕老人,站在炮艇上,眼睛上蒙著骷髏頭遮眼布的海盜。他很喜歡把那些塑料做的小部件用膠水粘接在一起,再給它們刷上顏色。他記起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寺廟,他在那里學(xué)會了畫畫和寫毛筆字,想起這些,他仿佛聞到了僧寮里揮之不去的香、墨水和顏料的味道,還有后山上草木被太陽曬過散發(fā)出來的氣息。
天色變得昏暗,他把工作臺上的臺燈打開,伴隨著燈光帶來的刺激,他感覺自己的心情又變得有些狂躁起來。
他想起他妻子,記起來那具在自己手里面癱軟掉的身體。即使是在第四病院里,一些時候,他也會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過錯。他確實感到過悔恨。他躺在地上,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膛,撕扯已經(jīng)變得很臟、打結(jié)的頭發(fā)。他抗拒吃飯,任由自己變得虛弱,直到病院里強制給他喂食。那時候,在眼前浮現(xiàn)出來的幻象中,他常常會看到那男人喝過酒,踉踉蹌蹌地走回到家中。
她不喜歡他喝得太多。一些時候,她會用冷漠來表達她的反感,但他并不在意她的感受。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那男人并不是很清楚。他不懂得女人的脖子竟比一根海草還脆弱,不懂得人會癱軟得像一條海帶,可以任由他隨意塑形,等那男人明白過來時,一切都為時已晚。
他從工作臺前面站起來,有些迷狂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圈。那個男人不是你,他告訴自己說。那男人在第四病院里,這里沒有那個男人。他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擺放在窗臺前的那個柚木搖籃里躺了下來。那是一個頂部有著兩根長柱子的拜占庭風(fēng)格的搖籃,四面欄桿上,纏繞著葡萄藤和葉子的紋飾。他躺在里面,兩只腳掛在搖籃尾部的欄桿上晃蕩著。
在黑暗中,他又一次看到了她。和樓下那幅他用海螺厴蓋拼成的圖畫上一樣,她站在海邊,用手扶著頭上的斗笠。傍晚的陽光灑在海面上,使得她看上去就像是正從一片金燦燦的光芒中走出來。
樓下的那些東西,他一開始并沒有太在意,只是隨意堆放著,一直到那個叫傅莉香的女人給他提出了建議。他記起傅莉香在他這里看到他撿來的那些老物件、炮彈殼,還有他的貝雕、圖畫時驚訝的表情。
“你可以辦一個展覽館的?!弊彀秃艽?,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的傅莉香對他說。他并不認識傅莉香,后來才知道她原來是劉金治的孫女。劉金治在他們村子里大名鼎鼎,和海峽對岸打仗時,劉金治是女民兵隊長,她曾經(jīng)在海邊的山洞里抓到過從海里潛水上來的“水鬼”。
他不知道傅莉香為什么要把他的貝雕和圖畫,特別是那幅用海螺厴蓋拼成的畫像,拍下來發(fā)給別人看,但是他喜歡傅莉香的那一口白牙,所以他任由她和鎮(zhèn)上的人運來一些柜子,把自己的東西都擺放在里面展覽。傅莉香找來一塊舊船板,她本來是讓他在上面寫“愛情記憶館”的,但寫的時候,他想起了劉金治,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有些害怕,就把“愛情”兩個字改成了“海島”。
雖然對這樣的改動不太滿意,但傅莉香還是時不時地過來看他,幫他做一些事情。有一次,傅莉香帶過來一個背照相機的人,那個人在他屋子里拍啊拍的,把他給嚇著了,但傅莉香卻告訴他說,你很快就要出名了。
再到這里來時,傅莉香把手機伸到他面前,她指著上面的文字告訴他,有很多人喜歡他做的東西,還有他畫的畫。傅莉香還說,很多人被他對妻子的感情打動了。
一開始他不懂得傅莉香說的是什么,后來他就明白了。他知道他對自己的妻子很好,她去世后他一直思念她,他畫畫和做貝雕主要就是為了表達這些思念。
他記起來那個由很多人陪同到這屋子里來過的頭發(fā)灰白的老將軍,傅莉香后來告訴他,馮將軍曾經(jīng)在兩岸炮仗時擔(dān)任過指揮官。老將軍對記憶館展出的那些彈殼和防空洞照片贊賞有加,夸獎他是一個有心人。聽了傅莉香的講解,在那幅海螺厴蓋畫像前,老將軍轉(zhuǎn)過頭去對著他身體有些佝僂的夫人微微頷首。
老將軍回去以后,過了十來天,傅莉香幫他從鎮(zhèn)上拿回來一個木頭盒子,那個包裝結(jié)實、沉甸甸的盒子里裝的就是那棵后來被他擺放在海螺畫像下面的紅珊瑚。
“這是那天來這里的將軍托部隊首長轉(zhuǎn)送給你的。”傅莉香有些激動地對他說,“就連將軍和他夫人都被你對妻子的感情打動了,他們希望這棵紅珊瑚能給我們的展覽館增加一些有價值的內(nèi)容?!?/p>
回憶起這些,躺在搖籃里的他咧開嘴笑了。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被遺忘的只有那段黑暗的歷史。如果說過去那個男人不懂得珍惜是真的,那現(xiàn)在,她是那個男人存在的全部理由也是真的。在過去,他也有點兒不太確信她長得是不是和他在圖畫上畫的一樣,時間太久了,她的容顏在他記憶中已經(jīng)有些模糊,但現(xiàn)在他相信她就是他畫出來的這個樣子。在有些昏昏沉沉的思緒里,他覺得她一直保持在她最年輕、最美的時候也并沒有什么不好。說到底,人都是會去往那個世界的,他自己早晚也要到那里去和她見面。
躺在搖籃里,他覺得這搖籃就是海面上的一艘小船,一個漂流著的,正漸漸沒入到海中的棺柩。他沉入了睡眠。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的天空已經(jīng)變成了淡藍的顏色。從海上升起來的那輪月亮從窗戶照進來,他睜著眼睛,看到頭頂上,搖籃旁邊的空地上,到處都是一片一片的白?;谢秀便钡兀肫饋韯⒔鹬蔚脑岫Y。那個葬禮可真隆重?。「导业淖訉O跪在棺前哭成了一片,起靈時,被拋灑起來的紙錢在空中飄飄揚揚地飛著,就是這樣一片白色。
從第四病院回來后,有一次他在海邊小路上碰到了劉金治。那個有些嚴肅的老太婆盯著他,最后搖了搖頭?!澳惆。隽四菢拥膲氖?,以后死了都沒有人會為你哭一聲的?!眲⒔鹬螌λf。
想起劉金治說的這句話,他心里有些難受。
四
這天晚上,傅莉香幫喬敏紅一家人做了好幾道海鮮,她把餐桌搬到二樓的大陽臺上,讓他們一邊欣賞晚霞一邊用餐。餐桌上的海味都很鮮美,螃蟹尖角里都是紅膏,九節(jié)蝦被沸水灼熟時尾巴一下子張得很大,可看著面前這一桌美食,喬敏紅卻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她一邊幫兒子把螃蟹的大螯剝開,一邊聽于醫(yī)生和兩個孩子說話。在孩子們面前,她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緒,但事實上,她多少還是顯得有些低落。
二月份時,喬敏紅偶然在手機上讀到那篇文章,一開始,她并沒有太在意,但讀進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與自己有關(guān)。發(fā)現(xiàn)那文章之后,她不時在網(wǎng)絡(luò)上搜索“喬亞明”這個名字,結(jié)果吃驚地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那個人的文字越來越多?!白屓烁袆拥睦陷厫矍楣适隆薄皭勰軌驊?zhàn)勝時間,超越永恒”“用淳樸藝術(shù)定格永恒之愛”……雖然大多數(shù)文章只是轉(zhuǎn)載的,但各個媒體和公號都在他們的推文里登出了那個人的照片和作品,聲稱這就是那一代人“最最感人的愛情”。
真可怕??!她在心里面想,這個世界是怎么了?他們怎么能把那個人當(dāng)成是愛情的楷模?她不明白那些記者和做公眾號的人為什么不到村子里去調(diào)查一下,了解下那個人的妻子到底是怎么死的?還是說他們?nèi)チ?,村里人對此諱莫如深,沒有人再愿意說出事情的真相?
看到那一篇文章,喬敏紅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給她姑姑打電話。從瑤臺島鎮(zhèn)政府退休后,雖然幾個孩子早就到城里面去生活了,但她姑姑一直還住在島上。姑姑是一個好心人——講起這一點,喬敏紅不知道為什么又有些不喜歡她——她在院子里面養(yǎng)鴨子,同時也花時間照顧那個人。姑姑就像是那個人的保護神。只不過去年夏天,姑姑在給她養(yǎng)的那一大群鴨子拋撒鴨食時不小心從露臺上摔了下去,六十五歲的老人家髖部和小腿骨折,后來被用快艇和救護車接力送到了城里。出院以后,她表哥就不讓姑姑一個人再住在島上了。
“你瞧這文章里說的都是一些什么啊?”在把內(nèi)容簡單復(fù)述給姑姑聽以后,喬敏紅抱怨說。
姑姑那頭沒有反應(yīng)。
“喂——”喬敏紅擔(dān)心電話是不是掉線了。
“我在聽呢。”姑姑說,“這么小一篇文章,我想不會有多少人去關(guān)注。”
“和篇幅大小沒關(guān)系,和多少人關(guān)注也沒關(guān)系,我是覺得不能這樣扭曲真相?!?/p>
在她又一次表明自己的看法后,姑姑同意去了解下情況,問問那個人網(wǎng)絡(luò)上那篇文章究竟是怎么回事??蛇^了很久,沒有任何一點結(jié)果。喬敏紅意識到,姑姑也許比她更早知道文章的事情,只不過姑姑沒有對她說。
她還給在多倫多的喬敏華發(fā)了封電郵。
“母親知道她的死被人這樣篡改,就是在墳?zāi)估?,她也會生氣得站起來的。”喬敏紅在電郵里對哥哥說。
“無論怎么樣,他都是我們父親,是他把我們帶到這世界來的。由他去吧,無論他怎么做,只要不再傷害人,我們就不必管他?!眴堂羧A回復(fù)說,“現(xiàn)在的科學(xué)如此發(fā)達,靈魂已經(jīng)沒有可以依附的地方了。我們必須明白,母親死了就是死了,她不可能再感到憤怒,更別提什么在墳?zāi)估镎酒饋砹?。至于我們兄妹的感受,說到底也并不重要,我們要學(xué)會忘記自己是誰?!?/p>
喬敏紅被哥哥的回復(fù)給嚇到了。她意識到,在哥哥看似清晰的表述里,包含著一種深層的冷漠。當(dāng)年在上海工作時,哥哥還會在春節(jié)時偶爾回瑤臺島一次,離婚以后,他春節(jié)也不回來了,后來更是去了加拿大。除了會通過姑姑不定期地給那個人匯一些錢,哥哥和瑤臺島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任何聯(lián)系。
她提醒哥哥互聯(lián)網(wǎng)的記憶會如何流傳下去,但這封郵件再發(fā)過去,哥哥已經(jīng)不回復(fù)她了?!氨?,我沒有時間,也不想在這事情上糾纏下去了。過去的一切就都讓它過去吧?!币粋€多星期后,喬敏華才用如此簡短的一段話回復(fù)她,結(jié)束了他們之間的那次通信。
把餐后水果端上來時,一直都很喜歡說話的傅莉香又熱情地問他們下午都去了哪里?!拔覀?nèi)ビ斡玖?。”小波搶著回答說?!斑@時候海水還有些涼呢?!备道蛳泱@嘆道。“他們那不能叫游泳,只不過是在海邊玩了一會兒海水?!庇卺t(yī)生笑著解釋說。
看著傅莉香那張既熱情又愚蠢的臉,喬敏紅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人下午對著他們嚎叫時瘋狂的表情。她實在沒有心情和傅莉香聊天,沒有吃完晚餐,就一個人提前上樓了。
在面朝大海的房間里,喬敏紅抬頭望向窗外。此刻,晚霞已經(jīng)退去,月亮還沒升起,無邊的天幕上有些空蕩蕩的。
那人在第四病院時,她和哥哥只去看望過一兩次,后來舅舅就不讓他們?nèi)チ??!斑@就是現(xiàn)世報。”舅舅對他們說。
其實,她自己也不想去。對舅舅和姑姑的矛盾,喬敏紅小時候的辦法是回避,她盡量不攪和到里面去。那個人要從第四病院出來時,喬敏華不肯回來,在姑姑的要求下,她和姑姑一起去了趟醫(yī)院。那時候天氣乍暖還寒,她穿著件薄羽絨服,但還是感覺冷。
考上大學(xué),能靠獎學(xué)金和做家教的錢維持生活后,學(xué)哥哥的樣子,她也不怎么回來了。她很用功,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在讀書上。當(dāng)考上研究生,同學(xué)們都向她祝賀時,只有她明白自己心里的恐懼與不安。睡不著覺的深夜,她常常聽著周邊的鼾聲和自己的心跳,無奈地望著宿舍的窗子一點一點變白。
在樓下,丈夫和傅莉香小聲地聊著什么,兩個孩子在樓梯上跑上來跑下去,更晚一些時候,她聽到他們在底樓和傅莉香的家人說話。一個大嗓門的男人,可能是傅莉香的父親答應(yīng)兩個孩子明天帶他們坐船到海上去。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兩聲犬吠,海風(fēng)呼呼地吹著,襯托得漁村的夜晚有些凄涼。
她一直回避這段歷史,只告訴兩個孩子外公外婆都去世了,但是這一次,她感覺自己無法回避。一開始,她還以為這是在給自己一個面對真相的機會,根本想不到事情會弄得這么糟糕。
洗過澡,把頭發(fā)吹干,喬敏紅心神不寧地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她面前的茶幾上,擱著于醫(yī)生帶過來的聚斯金德的《香水》。她好幾年前就已經(jīng)讀過這部德國人的奇書,但這天晚上看到它,還是拿起來信手翻了一下。
喬敏紅翻到的是格雷諾耶被帶到行刑臺去的那一節(jié)。她一段段很快地讀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書中描寫的那個怪異的場景:格雷諾耶看過去只是安靜地站著,面帶著微笑,觀看行刑的人卻無法控制自己。大家都被格雷諾耶的香水催眠了,男人們激動萬分,女人們也忍受不住,不聲不響地暈倒了。廣場上所有人都在最隱秘的幻想中用自己最強烈要求的方式,撫摸著自己的身體。
“所有人都被催眠了?!眴堂艏t嘆了口氣,把書擱到一邊。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11期)
【作者簡介:楊靜南,作家。作品發(fā)表于《收獲》《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山花》等刊,著有小說集《杜媺的可疑生活》《火星的呼吸》,有小說曾入選年度選本,多次獲福建省中長篇小說雙年榜獲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獎項?,F(xiàn)居福建福州?!?/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