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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建水的橋
來源:文匯報 | 葉克飛  2024年12月30日09:40

位于云南紅河州的建水縣,近年來漸漸走出閨中,得到無數(shù)贊美——“中國最后一座活著的古城”,“當今中國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比利時漢學家麥·約翰感嘆:

“我一輩子要找的那個中國,就在這里。”

建水古城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南詔時期,明洪武年間擴建為磚城,至今屹立不倒。始建于元代的建水文廟,如今保存完好,是中國南方最大的文廟。還有典雅的朱家花園和堪稱古建筑博物館的團山村,外加早已成為網紅的建水米軌小火車,使得建水成為極為熱門的旅行地。

八月的建水正是游客最多的時候,不過我的“尋橋之旅”卻相當安靜。一座座老橋隱于建水鄉(xiāng)間,自顧自美麗,幾乎與游客絕緣。

唯一例外是被列為全國文保的雙龍橋,它名聲在外,早已成為建水地標,與文廟、古城朝陽門和米軌小火車并稱為建水旅游的“四大件”。雙龍橋兩側河邊和旁邊的白家營村總是停滿了車,河邊站滿了拍照的游客。

雙龍橋位于建水城西,橫跨瀘江河與塌沖河,因兩河在此交匯,形如雙龍而得名。站在河邊遠遠望去,眼前便是雙龍橋的古樸之美。全長148米的它橫亙于河面之上,橋樓飛檐翹角,一個個橋洞與水中倒影匯聚成圓。

雙龍橋始建于乾隆年間,最初只有三孔。后因河水泛濫,塌沖河一度決堤,周邊村落受損嚴重,塌沖河也就此改道,匯入瀘江河,河面因此寬了數(shù)倍,原建的三拱石橋只能延伸至河中,形如斷橋。當?shù)孛癖娭荒茉谑瘶蚰隙嗽俳幽緲?,供人通行。但木橋不穩(wěn),雨季極易被洪水沖毀。清道光年間,當?shù)乩m(xù)建十四孔橋,與原橋相連,故稱“十七孔橋”。古橋上最搶眼的當屬中間那座飛檐翹角的閣樓,雄渾大氣,橋兩端還各有一座兩層八角攢尖橋亭(如今僅存一座),相比中間閣樓要秀氣得多。

繞著河岸而行,可以從側面見到雙龍橋不同角度的美。建水當?shù)卦缫褜㈦p龍橋一帶變成濕地公園,河岸垂柳依依,繁花似錦,總能成為照片里古橋的映襯。不管角度如何、是遠或近,總可令人流連。

1965年,橋梁專家茅以升也曾在這河岸觀察雙龍橋,并在《儀態(tài)萬千的我國古代橋梁》一書中,將雙龍橋列入全國最著名的十余座古橋代表之中。

沿著河岸走到橋頭,便可近距離見到雙龍橋的古樸。修長秀美、重檐攢尖的橋亭,墻身斑駁,木刻鏤花極為精致。橋身以青石板鋪砌,已被歲月洗禮至光滑,兩側橋欄以石條壘成。

走到橋中央的閣樓前,只見眼前三層樓閣墻身斑駁,帶著歲月痕跡。清咸豐六年(1856年),原先的橋亭與樓閣均毀于大火,如今所見為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重建的產物。站在橋上望向河面,河水平滑如鏡,橋下的一個個分水尖石墩長滿雜草,卻依舊堅實,直至今天仍然發(fā)揮作用,一次次減緩水流對橋身的沖擊。

在滇南地區(qū),雙龍橋之美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我到訪那天,天色陰沉,并非期待的藍天白云、一派明艷,但陰郁之下的古橋似乎更顯沉靜滄桑。如果不是追求所謂的“出片”,陰天的雙龍橋更能讓人觸摸到歷史。

雙龍橋附近的各種攤檔、咖啡屋和小店都相當熱鬧,它們連通著雙龍橋與雙龍橋火車站,每天都有游客乘坐著建水特有的米軌小火車,從縣城的臨安站來到這里。

小火車會在雙龍橋停留半小時,對于打卡游客來說,站在河岸邊拍幾張照片已經足夠,但要想仔細觸摸古橋的每個角落,則遠遠不夠。所以我放棄了小火車,直接選擇駕車沿著鐵路線前行。在雙龍橋流連半天,看著一批游客跑向車站準備出發(fā)下一站時,我也選擇開車,同樣前往下一站。

站在法式老火車站月臺拍攝小火車進站的照片,是許多游客在建水的“網紅規(guī)定動作”。最好的選擇就是雙龍橋站的下一站——鄉(xiāng)會橋站。

鄉(xiāng)會橋站是中國第一條民營鐵路——個碧石鐵路的老車站之一,建于1936年,建筑風格鮮明,是個碧石鐵路乃至滇越鐵路線上少有的中西合璧式車站,不像主流的法式建筑風格。

來到鄉(xiāng)會橋站,站臺上黑壓壓站滿了人,都是等待拍照打卡的游客。相比之下,百米外的鄉(xiāng)會橋極為安靜,只有幾個游客流連,車站的喧囂完全與它無關。

在鄉(xiāng)會橋車站旁的鄉(xiāng)道上,便可透過樹叢見到鄉(xiāng)會橋的側顏。三拱石孔橋上是對稱式長廊建筑,這種風雨廊橋在浙東和閩北地區(qū)很常見,但在建水,鄉(xiāng)會橋是唯一。

鄉(xiāng)會橋跨越瀘江河,連接東西兩岸,建于清代嘉慶十九年(1814年)。因為位于當時建水人參加鄉(xiāng)試的必經之路,故名鄉(xiāng)會橋。主橋長30米,兩側各有引橋,均長25.3米,橋面寬7米。

側面看鄉(xiāng)會橋,宛若一座橫跨河上的橫向重檐硬山樓閣,但我更喜歡的角度是橋頭。光滑石板路通向橋廊,橋廊以條石為基,上砌磚墻,主樓閣名為“文星閣”。

單論橋體,鄉(xiāng)會橋顯然無法與雙龍橋相比,但周遭景致絕不輸于后者。站在橋頭,眼前流水潺潺,河岸小路清幽,濕地芳草萋萋,一派田園景致。

橋頭有一座飛檐翹角的中式古建筑,是鄉(xiāng)會鎮(zhèn)公所。它建于1913年,坐北朝南,為二進四合院格局。它是1949年鄉(xiāng)會橋起義的舊址,起義軍在此里應外合,奪取鎮(zhèn)公所的武器。

當年這一地區(qū)曾因市集而興旺,鎮(zhèn)公所也因此設在此處。不過如今市集已然搬遷,鄉(xiāng)會橋一帶也變得冷清。即使鄉(xiāng)會橋車站早已成為網紅,鄉(xiāng)會橋仍然落寞。

橋廊內的斑駁痕跡,可以看出鄉(xiāng)會橋的滄桑歷史。道光元年的《重修鄉(xiāng)會橋碑記》記載,鄉(xiāng)會橋最先為石橋,后改為木橋,最后改為石拱橋。橋廊分兩層,下層供人通過,也可以躲避雨淋日曬,二樓可供觀景和居住。

廊橋之美,并不僅僅在外觀,還有它對世人的庇護。不管是風雨還是烈日,只要走進橋廊,便可隔絕一切,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古橋的魅力,恰恰就因為與這塵世的關聯(lián)。

古橋對塵世的默默相守,在建水以湯伍橋最為典型。它距離鄉(xiāng)會橋其實僅有二百米左右,但因為導航并無顯示,我起初只能將湯伍村設為目的地。結果車子在鄉(xiāng)間狹窄小路穿行,繞了個大彎才到達湯伍村。雖然車程還不到兩公里,但簡直是“險象環(huán)生”,比如一條狹窄小路,兩側都是農田,無法會車,結果中段還停著一輛三輪車,我只能一側緊貼著三輪車,另一側輪胎貼著路沿,勉強通過。

在村委會停好車,沿著村中小道走到村外農田,仍然沒有見到湯伍橋。兩次向田間村民詢問,他們都手指前方,讓我沿著小道繼續(xù)走。走了十幾分鐘才見到小小的湯伍橋,結果在縣道一側的橋頭,便可見到不遠處的鄉(xiāng)會橋火車站,真是白白兜了個大圈。

如果從外觀和規(guī)模來看,湯伍橋并不符合游客打卡的標準。它太過普通,毫無雕飾的簡單橋身,矮及腳踝的斑駁橋欄,簡簡單單的五孔拱形,沒有一點點“網紅”特質。

但它恰恰有著樸素的美,橋身的簡潔承載著歲月滄桑,五孔造型配合一個個分水尖,經受了一次次大水沖擊,力保鄉(xiāng)民通行。從清代到今天,它一直是湯伍村民的重要通道。站在橋上,新插秧的稻田水光粼粼,不遠處村落里傳來人聲與狗吠,背后的縣道偶有車子經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就此相連。

一輛摩托車從橋面上駛過,我靠邊相讓,對方沖我點頭致意,然后消失于縣道。這座古橋曾留下牛車、馬車、自行車和摩托車的印記,當然,更多的還是一代代人的腳印。它當然沒有雙龍橋的絕美,也沒有不遠處鄉(xiāng)會橋車站的喧囂,但這樣的默默相守,不正是古橋最大的意義所在嗎?

沿著湯伍橋旁的縣道前行幾分鐘,便可見到見龍橋。相比雙龍橋,它少了喧囂,相比鄉(xiāng)會橋,它更為簡潔,相比湯伍橋,它更具美感。

見龍橋是一座石拱橋,始建于清乾隆年間,民國時期重建。據(jù)說它最初名叫永安橋,后來取見龍在田之意,易名見龍橋。

走近它時,剛好下起小雨。橋頭有大樹,樹蔭遮天蔽日,也可躲雨。一位騎自行車路過的鄉(xiāng)民便站在橋頭的石條上,低頭看手機順便躲雨。從他身邊走上橋,只見雨水沖刷著早已被歲月磨至光滑的不規(guī)則石板,雜草在石板間頑強生長,走上去感覺略滑。

橋身中間有磚石砌成的簡單橋亭,可以遮風擋雨。兩個老人席地而坐,一輛自行車靠在墻邊,旁邊是供奉橋神的供臺,上面的雕刻保存完好,字跡清晰可見。

站在橋上望向河面,兩岸樹木茂密,河水伸向遠方,一片清幽。走到另一側橋頭,橋頭兩側石獅僅剩一只,樣子呆萌。橋頭的石板路向岸邊延伸,與臨江步道相連。步道可供鄉(xiāng)民平日散步,雜草叢生卻見清幽。

在岸邊找個樹叢的縫隙,便可見到見龍橋的全貌。它是一座三孔拱橋,一棵棵小樹和雜草在橋身上頑強生長,平添滄桑感。橋旁還有一個后建的石拱,是專用的泄洪道。

見龍橋腳下的瀘江河,河水延綿數(shù)十里,千百年來一直是兩岸田地的灌溉渠道。鄉(xiāng)民們在橋上來來往往,每日辛勤勞作,閑暇時也會像我見到的兩個老人一樣,在橋亭里席地而坐,享受穿堂風的愜意。

在建水古橋中,我最喜歡的天緣橋與見龍橋有不少相似之處:二者都是三拱石橋,都有半封閉橋亭,連石獅子都是只剩下一個。不過天緣橋規(guī)模更大,也更細致精美。

我與天緣橋的相見頗為波折,頭一天下午開車前往,導航顯示還剩兩公里時,瓢潑大雨襲來,結果車子停在橋頭,卻根本見不到橋。等了半天,眼見雨勢沒有變化,我只能打道回府,次日再來。

好在第二天天氣不錯,雖然有些陰沉,但總算無雨。相比基本處于同一條縣道旁的雙龍橋、鄉(xiāng)會橋、湯伍橋和見龍橋,天緣橋位于縣城另一側,距離較遠,因此更不為游客所知。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可以獨享它的美。

天緣橋全長121米,寬8米,最大跨徑10米,南北引橋均為石板鋪砌的緩坡,各向東西方向延伸。橋面寬7.83米,橋拱用楔形石砌筑,中孔拱高9.5米,其余兩孔拱高9米。

鄉(xiāng)民也將天緣橋稱為“仙人橋”,據(jù)說當年建橋時,有百名工匠參與建造,可每天吃飯時卻都只有九十九人。等橋建好后,人們在亭閣內青石板上發(fā)現(xiàn)幾個大腳印,才明白只出力不吃飯的是仙人。

這個傳說的背后是建橋的艱辛。據(jù)說當年鄉(xiāng)民在此建橋多次,都被洪水沖垮,直至這座堅實的石拱橋建起,才不再有坍塌之虞。

沿著蜿蜒坡道走到重檐四方八角攢尖的橋亭內,亭內石碑上刻有當年捐資建橋者的姓名,密密麻麻,仍依稀可辨。另一座石碑刻有“天緣橋”三個大字,為時任臨安知府栗爾璋題寫。頂端斗拱精美,藻井也繪有陰陽太極和各種圖案。

橋的一側坡道上還有一座碑亭,七塊大小石碑記錄建橋和重建之事。碑文上寫道:“天緣橋者肇建於雍正戊申之歳”,也就是雍正六年(1728年)。關于“天緣”之名,則有“成于不日,眾以為若非天假之緣,從善者眾,焉能共襄盛舉”的記載。當年建橋之不易,從“建橋耗金四千,工二十萬余”的記錄中也可看出。此外,秀麗楷書還記載了天緣橋所在馬軍村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以及護橋守則。

在橋上走上一轉,繞到河對岸,側面所見的天緣橋既有對稱的秀美,也有相當氣勢。中孔處雕有一個小小的龍頭。出于好奇,我又轉到另一邊看它的側面,發(fā)現(xiàn)中孔處雕著龍尾。橋頭的石獅只剩一個,頭部也遭破壞,十分可惜。

也正是在河岸邊看天緣橋,才能發(fā)現(xiàn)古人的智慧。天緣橋位于河道狹口處,可以縮短石橋跨度,減少橋孔,還能節(jié)省工料,利于施工。因為橋墩不可避免會占據(jù)水道,所以橋拱盡量高挑和寬闊,以便泄洪。

如今的天緣橋,已不再是鄉(xiāng)民們的必經之路。橋邊一條水泥橋跨越河面,可供汽車與行人通過。石橋更像一座紀念碑,坐看周遭村落的變化。橋旁的水田里,鄉(xiāng)民正在勞作,一如他們的祖先,也是天緣橋數(shù)百年間見慣了的場景。

我在建水探訪的最后一座古橋,同樣也已經失去了通行意義,但仍然是古村落的一部分,它就是位于團山村外的團山橋。

團山村是建水米軌小火車的最后一站,團山橋就在車站旁,隱于樹叢之中,很容易被錯過。旁邊是新修的柏油馬路,人來車往,早已不需要從團山橋通行。團山車站是典型的法式車站,屋檐卻飛檐翹角,相當有趣。團山橋一側坡道緊挨著火車路軌,象征著人類現(xiàn)代文明的鐵軌與象征著古老傳統(tǒng)的石橋平行,共同記錄著團山村的歷史與榮光。

團山村位于建水古城以西13公里處,歷史上是彝族的居住地,彝語稱“突舍爾”,意為“藏金埋銀之地”。明洪武年間,張氏族人自江西遷居至此,與當?shù)匾妥搴湍老嗵?,團山村也形成了漢彝兩族聚居的傳統(tǒng)村落。

張氏家族長于經商,創(chuàng)辦“天吉昌”商號,主營錫業(yè)交易,因此富甲一方。注重鄉(xiāng)情的團山人,發(fā)跡后不忘回家興建大宅,如今被列入全國文保的團山古民居建筑群也逐漸興建形成。張家花園、張氏宗祠、將軍府、皇恩府、秀才府、司馬第和保統(tǒng)府等建筑,都堪稱滇南建筑瑰寶。

有近二十個天井、110多間房屋的張家花園,隨處可見精美花窗與雕飾,融合了江西民居與彝族特色。藻井與重檐都極其精致的保統(tǒng)府,兼具防御和古典美的寨門,還有古樸的張氏宗祠,可謂各擅勝場。行走在古村落里,宛若進入建筑大觀園。

相比之下,團山橋沒有村內民居建筑的精美,完全走簡潔風。它并非拱橋,橋身平直,五個橋拱都帶有分水尖。橋下瀘江河時常斷流,露出一片片青草地。

光緒年間,正是團山張氏顯赫之時,“天吉昌”商號躋身臨安八大商號,規(guī)模僅次于臨安首富朱家的“朱恒泰”商號。可惜后來時局動蕩,“天吉昌”香港分號關閉,引發(fā)錢莊追索貸款。1927年,“天吉昌”破產,曾見證近代民營工商業(yè)與古村落建設相結合的張氏家族就此衰落。

榮耀終有盡時,建筑也有破敗的一天,倒是簡簡單單、普普通通的團山橋,始終立于村口,見證著歲月變遷。

建水的古橋多半如此,即使滄海桑田,即使早已失卻了通行功能,卻仍然是歷史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