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飛過水口
在大鄣山與天馬山之間,擠出了一條河流,它以環(huán)繞的方式在輪溪村轉(zhuǎn)了一道彎,勾勒出村莊的輪廓。河流的入口與出口,被家鄉(xiāng)父老稱作“水口”。村莊先人因地制宜,在水口種樹木,筑拱橋,修路亭,建樓閣,使山村成了一個公共園林。
水口古樹成林,給依山傍水的輪溪村筑起一道自然的屏障。冬日,隨著楓香、烏桕、櫟樹的葉子落下,水口的林木顯得疏朗了,風從林間穿過,呼呼地吹拂著。地上的落葉被風卷起,又在水口拱橋的橋頭落下。山雀、綠鸚嘴鵯、絲光椋鳥、紅嘴藍鵲,在香樟、冬青以及水楊柳之間來回穿梭;白鷺不畏寒,仍貼著水面飛翔,或在淺灘上覓食。
思緒在水口林與鳥兒之間飄忽,記憶像輪溪河的源頭之水一樣涌來。不知多少次,我從輪溪村水口的橋頭出發(fā),而后又回到這里。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我第一次離開村莊去縣城上中學,母親把我送到橋頭。她遞給我一個帆布包,包里有一雙她納的千層底布鞋。佇立香樟樹下,母親望著斜逸的樹丫,若有所思地說:“樹養(yǎng)人丁水養(yǎng)財,水口是村莊的門面。這水口樹呀,既是我們的親人,也是生長的碑?!蔽覍δ赣H的話似懂非懂。
那一年寒假,回家時我在路上耽擱了。遠遠地,就看到母親站在水口眺望的身影。她身旁的橋與山體中的古道相連,紫藤般蔓延。風、落葉、天光,還有一陣陣鳥鳴,在周遭涌動。從水碓旁走來的翠玉嬸,一見我就笑了,說:“你再不回家,你母親就在水口站成一棵樹了。”
那時離過年還有些日子,母親已早早準備了米糖、粿脆、薯片、花生、瓜子,八仙桌上的木質(zhì)粿子盒被塞滿了。親朋好友和鄰居來訪,她會一一奉上粿子茶。在母親心目中,田地里的收成是對農(nóng)人最好的犒賞。
沒想到,第二年夏天,村莊遭遇干旱。水口的水碓沒有了聲響,毗鄰水碓的池塘幾乎見了底,像一口變形的飯鍋。水車、水泵都派上了用場。天一旱,水金貴,村里人就輪流在水口“守水”。到了午后,年輕的閑不住,下到池塘里捉青鯉、鲇魚、烏鱧,還有罕見的鰻鱺。年長的則站在樹蔭下,盤算著如何引流、灌溉、栽種,爭取“夏糧損失秋糧補”。母親當時還屬中年,她卻拉著我站在了長者的隊伍中。說實話,我的心被他們熱切而質(zhì)樸的話語揪住了,我仿佛看到了梯田上一片片金黃的稻浪。
記得那年深秋,桂花遲遲未開,連母親都覺得做桂花糕無望了。沒想到,一夜之間氣溫驟降,水口的桂樹像約好了似的,紛紛綻放。村里村外,桂香彌漫。母親做的桂花糕香甜可口,溫暖和慰藉著我的少年辰光。
在縣城工作后,我才從譜牒上得知,老家黃荊墩上的古樟,是唐代開村時始祖延壽公栽種的。不禁想到水口那一棵棵上了年紀的樹,它們根深葉茂,氣象萬千,被一代代村人呵護,分明都是有故事的。有了這樣的認知,我慢慢地體會到母親當年話中的含義。難怪,村中長輩每每說到水口林,總是一種自豪的口吻。
此后,無論騎自行車,還是坐車回到村莊,進村時,我都要細細地觀察水口,端詳那蔥郁的樹冠、長有木癭的樹干,以及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兒。楠木、木荷、香樟、冬青,父老鄉(xiāng)親謂之“常青樹”,我每一次回村都要摘幾片葉子夾入書本中,當作書簽。
輪溪河的水,源自大鄣山。溪流蜿蜒,淌過輪溪村水口的石堨,水流就緩了,之后,成了清華水庫的上游。這時的河水,倒映著天馬山,遠遠望去如駿馬飲水,馬鬃、馬尾依稀可辨。寬闊而清澈的河面,是、鴛鴦、白鷺的領地。鳥兒又常常從這里飛往水口、水庫。
水口,好比是輪溪人心中的一輪明月,一次次地牽引著他們踏上回鄉(xiāng)的路。我對年逾古稀的母親說,我是一只候鳥,每年都會從這里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