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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萊呼的零食
來源:文匯報 | 阿尼蘇  2025年01月03日09:17

在北方草原上,淘氣的男孩子被稱為阿萊呼。七月中旬,幾場雨過后,草地從鮮綠轉(zhuǎn)為青綠,西日嘎的男孩子們,哪個不是阿萊呼呢?我們跑出村子,去到野外尋找植物。我們手拿木棍,沿著畢勒古泰山下若隱若現(xiàn)的土路往南走,邊走邊撥弄草叢。每當(dāng)看到長相奇怪的植物,我們就聚集在一起研究,給它取名字,憑借想象力認(rèn)真地捏造它的作用。比如,有一種草的葉子呈細(xì)長的三角形,我們給它取名為“山羊胡子”。有個小伙伴煞有介事地說:“山羊之所以長胡子,就是因為吃了這種草?!蔽覀兌ǘǖ乜粗吧窖蚝印?,誰也不敢吃。

我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些被大人們認(rèn)定能吃的植物。

在西日嘎,特門·窩克(地梢瓜)是一種既驕傲又謙卑的植物。它不會成片地生長在某一處,它一叢一叢地散落在水分并不充足的某一片荒地上。它大概能長到小腿的位置。它的葉子對開,像柳葉,但比柳葉細(xì)很多,硬很多。這些葉子交織在一起,亂蓬蓬的,無數(shù)顆球狀的白色小花點綴其間,看上去毫不起眼。綠茸茸的特門·窩克就藏在葉子下面,有的兩三顆,有的五六顆,大的中指長,小的小拇指長,兩端尖尖的,中間膨脹,握在手里有點彈性,果實狀如棉絮,有很多乳汁。其實,愛吃特門·窩克的阿萊呼并不多,因為它的味道很寡淡,一點點香,一點點甜,還有一點點苦,似乎各種味道都沾上那么一點點,有的甚至沒有味道。盡管院子里有香甜的香瓜、脆嫩的黃瓜和紅潤的西紅柿,但對我來說,它們都比不上特門·窩克帶來的誘惑。我常常趁大人午睡,偷偷跑去野外,頂著烈日尋覓特門·窩克。

在蒙古語中,“特門”是駱駝的,“窩克”是脂肪。特門·窩克翻譯過來就是駱駝的脂肪。但這是一種錯誤的讀法,它準(zhǔn)確的讀法叫特門·呼克。“呼克”是乳房。所謂的特門·窩克實際上指駱駝的乳房??赡苁?,這種植物的果實形狀像駱駝的乳房,而且有乳汁,就這么起名了。但我至今還沒有弄明白,特門·呼克怎么就變成了特門·窩克,總之就這么叫起來了,誰也沒有糾正。我把它們摘下來放進口袋,上學(xué)路上當(dāng)零食吃。特門·窩克不需要清洗,洗了味道就變了。這也是阿萊呼吃東西的習(xí)慣。也許是草原上的風(fēng)、雨和土都很干凈,我吃了那么多特門·窩克,從未感到有什么不適,反而覺得身上長滿了力氣,漫山遍野地撒歡也不覺得累。

有一種植物叫烏吉莫(龍葵),多長在院子或村路邊的溝里。它的葉子有點像白楊樹的葉子,只是小了幾圈。它長到齊腰的位置,能開出很小的白色花朵,果實比黃豆粒稍微大一點,好些顆果實長在一起,有點像袖珍版的葡萄,但烏吉莫的果實是傘狀垂下來的,有一定的規(guī)律。阿萊呼們吃不到葡萄,有的甚至沒有見過葡萄,大人們就會說:“烏吉莫比葡萄更好吃?!迸兿矚g把洗好的烏吉莫裝入塑料袋,用勺子挖著吃。而阿萊呼們沒有這樣的耐心,我們把成熟的紫黑色的烏吉莫一顆顆地摘下來,放在掌心,然后一下送入口中,果漿在嘴里炸開,滿口甜津津的,里面夾雜著一點酸味。用酸甜可口來形容這種味道可能更準(zhǔn)確吧。

我不熱衷于烏吉莫的甜,我還是更喜歡吃特門·窩克。在過于甜和過于淡之間,我近乎本能地選擇了淡。后來我發(fā)現(xiàn),額吉也不喜歡甜食,她喜歡苦瓜和姜片等味苦的食物。額吉的老家在沙坨子深處的寶古吐村。額吉說:“能從沙子里生長出來的植物總是帶著苦味,吃慣了苦味,甜味就反而變得又腥又膩了?!蔽夷菚r完全不懂額吉這話的意思,以為我喜歡吃特門·窩克可能是味蕾基因的遺傳。但當(dāng)我經(jīng)歷過人生的低谷,曾在黑夜里無望地行走,嘗過各種味道后,淡淡的苦、淡淡的香、淡淡的甜更容易讓我進入到一種持久的平靜中。從干旱的土地里生長出來的特門·窩克,已用盡所有的力量吸取營養(yǎng),最終呈現(xiàn)出了它至臻的味道。

西日嘎的原野上還有很多能吃的“野果”。像火一樣綻放的薩日朗、亮晶晶的黃色菇蔦、密密麻麻的紅色烏蘭……它們都在嚴(yán)酷的環(huán)境中,長出了自己最美的樣子,把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了這片大地。它們都是阿萊呼們的夏季零食。而到了夏末初秋,沙果無疑是最美的零食。很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種著沙果樹。我家院子里有阿爸種下的三棵沙果樹。它們長到五六米高,枝丫就會像楓樹一樣散開,葉子橢圓形,半個巴掌大小。果實比砂糖橘還要小一點,果實的成長過程像蘋果,由綠變青,由青變粉,最后變紅。味道從酸到甜。但沙果的甜味不是單純的甜,也不僅僅是人們形容的酸甜。而是沒吃之前就會刺激口腔分泌一種酸溜溜的味道,這時咬上一口沙果才能壓住,從而獲得非常愉悅的口感。沒有吃完的沙果,洗好,切成片,再用細(xì)繩串聯(lián)起來晾干,就成了秋冬季節(jié)的零食——沙果干。

阿萊呼們吃沙果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別人家的就是比自家的好吃。哪怕自家的沙果已經(jīng)熟透了,都開始往下掉下來了,但阿萊呼們還是喜歡偷偷翻墻進入別人家院子,爬樹摘果。主人發(fā)現(xiàn)后往往象征性地大喝幾聲,倒不會真的追打。阿萊呼趕緊跑出來,邊跑邊吃剛剛在兜里胡亂塞入的幾顆沙果。殊不知,恰在這時,他自家的沙果樹也已經(jīng)被另外一個阿萊呼光顧了。但沒有一個阿萊呼會因為偷吃沙果鬧矛盾,相反,沙果在阿萊呼們的關(guān)系中起到了微妙的平衡作用。沙果是科爾沁草原上的果實,許許多多長大后在城鎮(zhèn)生活的阿萊呼們,常常會看著從家鄉(xiāng)寄來的沙果,陷入童年翻墻偷果的回憶中,然后會心一笑,感嘆歲月匆匆。

到了冬季,西伯利亞的寒流一來,西日嘎一片荒涼。大地凍裂,枯枝亂舞。阿萊呼們沒法去外面尋找零食了。但每戶人家都有給孩子們制作零食的方法。有的會制作糖葫蘆,有的會炸果條。我家的零食是凍炒米。額吉找來一個鐵質(zhì)飯盒,洗凈擦干,里面放入半盒多炒米,撒上白糖,再倒入化開的黃油,攪勻,用勺子壓平整,蓋上蓋子放在外窗臺上。那時家里沒有冰柜,冬季的戶外就是天然的冰柜。用不了多久,炒米就凍成了塊兒。想吃的時候,把鐵質(zhì)飯盒拿進屋里,放在鐵爐上烘烤一會兒,大致化開六成,就可以用勺子挖著吃了。如果家里沒有黃油,就用豬腸油或豬白油來替代,但豬腸油有一股異味,吃起來影響口感;豬白油有一股清香,比黃油要淡一些。因為制作簡單,我時常自己做凍炒米。

除此之外,嚴(yán)寒季節(jié),阿萊呼們有個共同的零食——奶豆腐。這時的奶豆腐已被曬干成硬塊,像一塊磚一樣。菜刀砍下去,刀刃很容易卷曲。所以,得先在地面上放一塊干凈的布子,放上奶豆腐,用錘子或斧頭來擊碎,使其變成小塊兒。阿萊呼們把這些小奶塊兒裝在兜里,想吃了就含在嘴里慢慢地咀嚼。一小塊兒奶豆腐能嚼很長時間,滿嘴的乳香。額吉知道我愛吃奶豆腐,會把這些小硬塊放進熱水里泡一會兒,這樣嚼起來就不會硌牙,舒服多了。窗外北風(fēng)肆虐,我在鐵爐邊嚼著奶豆腐,寫作業(yè)、畫畫,不再對看過的聽過的零食產(chǎn)生興趣了,因為最好吃的零食就在我嘴里。

那時,家庭條件好點的孩子們從供銷社買點奶糖和水果糖,餅干是稀有的,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需要招待客人時才會去買。有一年夏季,一個炎熱的中午,一個賣雪糕的女人騎自行車從巴鎮(zhèn)來到了西日嘎村。左鄰右舍的好幾個孩子都去買了雪糕。當(dāng)時阿爸和額吉都沒有在家,我和姐姐就壯著膽子,從額吉的一件上衣口袋里拿出十元錢去買了兩根雪糕。我們不知道雪糕的價格,拿上兩根就往家跑,根本沒聽清女人在背后喊什么。下午額吉回到家,生氣地說:“一根雪糕兩毛錢,十塊錢可以買五十根雪糕?!蔽液徒憬銍樀貌桓抑暋n~吉嘆了一口氣,卻沒有責(zé)怪我們,她走出院子,不一會兒回來時又帶回了兩根雪糕,還有剩下的錢。額吉摸摸我們的頭,說:“快吃吧,不然要化掉了?!薄以僖矝]有吃到過這么好吃的雪糕。

二十多年前,西日嘎村的孩子們能吃到的零食并不多,尤其對阿萊呼們來說,很多零食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可即便如此,我們從未覺得零食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