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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陸游,要與萬卷歸林廬
來源:解放日報 | 丁紅旗  2025年01月03日09:37

58歲的陸游,在故居山陰三山別業(yè)的書房寫下不無自得的《書巢記》:吾室之內(nèi)……俯仰四顧,無非書者。吾飲食起居,疾痛呻吟,悲憂憤嘆,未嘗不與書俱……而風(fēng)雨雷雹之變,有不知也……或至不得行,輒自笑曰:“此非吾所謂巢者邪。”

風(fēng)雨晦明,以書籍相伴——陸游構(gòu)筑了一個自得適意、徜徉徘徊的精神天地,自可躲避或驅(qū)除外界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任從人笑作書顛”。

那陸游到底有多少藏書呢?又為何這般傾情、癡情于藏書呢?

陸游應(yīng)該慶幸,慶幸生活在一個中興、承平時期,讓他能夠足以完成一己藏書、靜靜讀書的熱望。其藏書主要源自兩處:一是傳錄抄寫,二是購買。

他抄寫或描摹的,如淳熙元年(1174年)對罕見的紹興中再刻版黃庭堅《三榮集》“錄藏之”;對著名的《瘞鶴銘》書帖,不遠萬里從蜀州“親至焦山”(鎮(zhèn)江焦山江心島)摹之??傊?,陸游不辭辛苦,“蠅頭細字夜鈔書”。嘉泰二年(1202年),已77歲高齡的陸游感慨陸子強家書教育、訓(xùn)示的價值,特“命(陸)子聿鈔一通,置篋中,時覽觀焉”。隨著年事已高,目力不及,60歲以后的陸游基本不再抄書,而是讓自己喜愛的幼子陸子遹(陸游54歲有子遹)代抄。

當然,也有祖父輩抄的書,如陸游的叔叔陸宦“平生凡抄書至數(shù)十百卷”“性喜抄書,嘗抄王歧公《華陽集》百卷,筆筆無倦意”;陸佃“年六十時,傳(傳抄)吳棫才老本”,至老不倦。

這些都是自抄,非請人代抄。據(jù)說,當時抄書的價格,平均抄11字合一文錢,算比較低廉了。在雕版興盛的南宋,抄書仍是主流的一種書籍生產(chǎn)方式。陸游之所以沒請人,當是經(jīng)濟緊張的緣故。

抄書成了他生活的常態(tài)。對抄書的甘辛,陸游曾在《鈔書》一詩中吐露:“書生習(xí)氣重,見書喜欲狂。搗蘗潢剡藤,辛苦補散亡。且作短檠(矮燈架,借指小燈)伴,未暇名山藏。故家借簽帙,舊友餉朱黃?;蕢炋桨怂?,奇字窮三蒼。儲積山崇崇,探求海茫茫。一笑語兒子,此是卻老方?!?/p>

詩中的“剡”指剡縣,即兩浙東路紹興府下的嵊縣,唐時就以生產(chǎn)藤條(即藤紙)著稱,毗鄰陸游的老家山陰?!皳v蘗”的意思是反復(fù)錘搗黃檗,這一過程也即賈思勰《齊民要術(shù)·雜說》中所說的“(黃)檗熟后,漉滓搗而煮之(把渣滓也碾榨過濾,與煮汁一同混合,充分利用黃檗原料),布囊壓迄,復(fù)搗煮之。凡三搗三煮,添和純汁者,其省四倍,又彌明凈(純凈)”,并不算繁難;用黃檗當染料熏染紙張,紙張外觀呈淡黃色或黃色,以減少蟲蛀。從一“搗”字、一“補”字來看,當是陸游在自己家已能造紙、熏黃,然后辛苦地修補污損的昔日舊籍。

《皇墳》《八索》《三蒼》等是陸游所抄的典籍,這些典籍極為罕見,所以用“奇字”之書“窮盡”《三蒼》,傳達了一種快慰、自豪的心緒。最終,藏書堆積得如山般“崇崇”高大。為此,陸游極為自豪地對兒子宣稱,這是避免衰老的最佳方法——回應(yīng)了“見書喜欲狂”的陳述,而“要與萬卷歸林廬”,歸隱田園、日日徜徉在萬卷書中,自是一種自得適意的心境。此后出現(xiàn)的“書巢”一語,也是同樣的心緒。

再說陸游買書。陸游購買的最便宜的書,當是《劉隨州集》十一卷。一次偶然的機會,他以“百錢”買到了“傭書(代人抄書)人韓文”支頭睡覺的《劉隨州集》。這與時日動輒五貫、八貫的書價相比,確實是極其便宜了,難怪他甚是喜悅,特意記載下來。

問題是,陸游到底能有多少錢來購書?這牽涉到對陸游經(jīng)濟狀況的整體衡判。

看一下陸游的俸祿。隆興二年(1164年)任職的“通直郎”,月俸18貫;乾道七年(1171年)任職夔州通判的“奉議郎”,月俸20貫;淳熙十三年(1186年),任嚴州知州的“朝請大夫”,月俸35貫;紹熙五年(1194年)任職的“中大夫”,月俸45貫,時陸游70歲,已到了致仕的年齡。本俸之外,還有補貼,即添給。不管怎樣,就數(shù)貫的書價來說,如僅用俸祿來購買,顯然不無困難、甚是緊張。但是,他還有不菲的“饋遺”(朝廷規(guī)定知州150貫,通判80貫,但往往超過此數(shù))和“上下馬費”,友人會聚間的贈送等不那么正規(guī)的“灰色收入”,還是很能購買一些書的,所以史書載其能“盡買蜀書以歸”。

當然,還有潤筆費。陸游作為名聲顯赫的詩人兼官員,在《渭南文集》中仍能見到一些他給當?shù)馗畬W(xué)、宮觀寺廟撰寫的記文,以及為達官貴人或親朋好友等撰寫的墓志,這些自是少不得豐厚一些的潤筆費。

整體上,陸游出仕做官時的經(jīng)濟狀況要比后來強許多,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在免官、隱居山陰時,特別是晚年近20年的隱居,這么一長時段就極其不易了。陸游以一己之力養(yǎng)活了一大家子(自稱百口人)。

這至少有兩方面的證據(jù):其一,陸游居住在山陰時,所寫的詩歌中一再吐露貧困的窘境,如“頹垣破屋鏡湖濱”“老夫讀書蓬戶間”“海內(nèi)虛名不救貧”等。如果說一兩次,還可說是隱居時故作高姿,但這么密集地表述,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表述,就不能不說是真實境況的流露了。

其二,多次請祠。按照南宋官方的規(guī)定,30個月為一任期,期滿后,最多再申請一次。慶元四年(1198年),73歲的陸游決意不再請祠——因他已申請三次,超過了最高限額。至其待遇,陸游自言“祠俸錢、粟、絮、帛,歲計千緡有畸”。這對陸游一再自詡的百口之家顯然難以為繼,因即便按當時的普通人標準,一口一日平均需百文錢算,一月就需300貫。照此,1000貫也就是僅維持三個多月,顯然很有些捉襟見肘了(至其不多的田租,暫且不論)。也為此,陸游不斷感慨一己住的“頹垣”“蓬戶”“破屋頹垣君勿笑”;甚至,有時也不得不書讀未竟,就下地種田去了——他在《小園》里寫:“臥讀陶詩未終卷,又乘微雨去鋤瓜。”

總之,抄錄和購買構(gòu)成了陸游藏書的主體?;蛘哒f,任職時經(jīng)濟寬裕一些,尚能購買一些一己心愛的書籍,歸隱后就只能靠抄書來獲得典籍了。

除此之外,就是友朋的贈送與自己的刻書。不過,這些贈書、刻書的總數(shù)畢竟有限,至今能考的不過二三十種,這對藏書豐富的陸家來說,最多只能稱得上杯水車薪。

當然,陸游的藏書還可能遺存自喜好典籍的高祖陸軫長久以來苦心孤詣的收藏,即豐厚的家底。但這部分的數(shù)量要打很大的折扣,因其父祖收聚的藏書,在宋金議和、時局趨穩(wěn),朝廷為充實始建的秘書省詔求天下遺書時,陸家已獻出共“萬三千卷有奇”,這當是陸氏的主要藏書。那時,19歲的陸游正在臨安應(yīng)試,或者說,借此舉為陸游——這一陸氏家族的良子孫,謀上一個好的名聲,提供一些助力。這也是一個家族應(yīng)做的努力(宋時獻書多有任官的賞賜)。

之后,隨著時間的推移,紹興一地,石氏(石公弼)、諸葛氏(諸葛行仁)的藏書因各種因素業(yè)已“廢遷”,只剩下陸氏一家為大,雄踞兩浙東路之首了。

“平生喜藏書,拱璧未為寶。”一如陸游所自言的“殘年唯有讀書癖,盡發(fā)家藏三萬簽”“有酒一樽聊自適,藏書萬卷未為貧”,推測他藏書兩萬卷是有的。然后,筑“茅屋三四間,充棟貯經(jīng)史”,積久之下,“寂寞衡門書滿屋”,都可想見滿屋堆疊的情形。

更值得注意的是,陸游聚書、讀書時透露的點點心緒:“老夫垂八十,巖電尚爛爛。孤燈對細字,堅坐常夜半”“老去無他嗜,書中有獨欣”“有時達旦不滅燈,急雪打窗聞簌簌”“青燈照空廊,重露滴高林。危坐讀周易,會我平生心”……沉浸在靜靜的書的世界中,閑暇、靜寂的夏夜與秋夜,凜冽的冬夜,都是讀書的絕佳時刻。

陸游讀書讀得苦,常至半夜、晨旦,這正見出他志向的堅毅。沉浸在書中,陸游能與“前哲”對話,不再有淪為“庸人”的擔(dān)憂,至于身外之物的“利欲”,也不能侵襲上身。在不斷的努力中、在自得的“獨欣”中、在時時的凈化中,他的德行日臻完善,視野日趨闊大,詩作也日漸豐厚。

陸游更深知,在一個科舉功名的時代,唯有書,唯有讀書,才能增進、提升家族,是家族持續(xù)興旺的根基。也正為此,臨終之際的陸游一再傾賞刻苦讀書的幼子陸子遹,并給予了無限的期望:“但令書種存,勿媿耕壟畝”“父子共讀忘朝饑,此生有盡志不移”……在寂靜的深夜,父子一同讀書,一片藹如祥和的氛圍中映照出一介詩人的心聲與卓絕志向。凝視子聿沉坐讀書的背影,陸游止不住感慨,“吾世其有興者乎?”

不管怎樣,陸游以一己努力不斷地收聚、抄寫,成就了一個南宋時期的藏書傳奇。最終“贏得生前身后名”。在書的世界中,一代詩人的極高聲譽與信念,就這樣永久地流淌在后人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