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徐兆壽:燃燈者(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 | 徐兆壽  2025年01月03日09:39

徐兆壽,復旦大學文學博士,1988年開始寫作,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評論等400多篇作品,共計800多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有《荒原問道》《鳩摩羅什》《非常日記》等8部,詩集有《那古老大海的浪花啊》《麥穗之歌》等3部,隨筆散文集有《西行悟道》《問道知源》等4部,學術著作有《文學的扎撒》、《精神高原》、《人學的困境與超越》等20多部。獲全國暢銷書獎、全國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 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等20多種項獎?,F任甘肅省文聯(lián)副主席,甘肅省電影家協(xié)會主席,西北師范大學中外寫作中心常務副主任等。

1

夜已深。

我在古老的書堆里已經穿行了很久,有些累了。突然看到一句話,仿佛一束閃電,照亮了整個世界。我一下子坐了起來。那是朱熹對孔子的一句評語: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在朱熹的心里,孔子猶如太陽一樣,照亮了黑夜。那時古人是相信天的,人是天地生的。所以說,上天若不生下孔子,整個人類猶如仍然在黑夜里行走,毫無目的,毫無方向。小時候,我有數次迷途的經歷,記憶猶新。

一次是夜晚去看電影,三四個小朋友順著大路跑到十里外的村子時,電影已經開始了。那時是露天電影。前面銀幕下坐滿了人,后面站了一群人,外面還有一群人站在板凳上看,有些就站在騎來的自行車上看,看著看著就有掉下來的,但也不怕,因為人與人擠得水泄不通,即使掉下來也在人群里,摔不著。我們擠不進去。于是,我們便坐在銀幕背后看,那里全是一群來遲了的小孩子在看,人都是反的,但聲音是正的。因為跑累了,影像又是反的,需要費力想正面是啥樣子,看著看著便睡著了。在一陣吵鬧聲中,我們醒來了。原來電影結束了。我們便返回。大路太遠了,有小朋友說他知道一條近路。我們一聽,也跟著大人走過,月亮也很亮,于是都同意走近路。可是,走著走著,我們就在戈壁灘上迷路了。我們不停地輪回到一個大芨芨草堆旁邊,已經來回走過五六遍了,知道迷路了,有些后怕,突然間就很累,但又無計可施。忽然有人說,聽大人們說,把鞋反著穿就可以了。于是,我們紛紛把左右腳上的鞋都換掉,雖然覺得很別扭,但忍著往前走,走著走著還是回到了那個大芨芨草堆旁。我們看看月亮,月亮很亮,再看看四周,不知怎么走。最后,有人說,聽大人們說,這是被鬼纏住了。我們一聽都更加害怕。那時沒有電,也沒有電視,聽廣播也很少,晚上總是聽大人們講鬼故事,聽得多了,都很信。有人忽然說,聽大人們講,這時候要咬破手指,出點血就清醒了。但誰咬破手指呢?都不知道。這時,年齡最大的拿出隨身帶的小水果刀,在手指背后一劃,出了血。我們都嚇壞了,看著他。果然,他把手指冒出來的血朝地上猛烈地甩去,人也好像清醒了,然后,他帶著我們往一個方向走,走了大概半個小時,終于到了一個村子里?;仡^再看走過的路,被月光照得一片恍惚。

三十年之后再去那片戈壁上看時,已經成了商業(yè)開發(fā)新城。筆直的道路上安上了路燈,也寫著路標。路標上甚至有通向新疆的標識,原來從這里可以通向非常遙遠的地方。于是便想,那時如果有一個路標就不會迷路了。后來講中國文化史看到朱熹的這句話,便立刻想起過去的這些經歷。

西方人在大海上航行,若是迷路了,便看北極星,與我們中國人一樣。星辰是人類共同的燈。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天子失官,學術為天下裂,人們已經不崇尚周公創(chuàng)制的禮樂制度,紛紛僭越禮教向權力靠攏,于是,春秋爭霸就開始了,然后便點起戰(zhàn)國的烽煙??鬃討\而生了。他一生致力的禮樂思想并不被當世認可,可以說,他是逆流而上者。但事實上,他只是接過周公的火把,試圖想再次把人間照亮。

北宋時期,經過唐朝的崇佛,尤其是禪宗的洗禮,以及五代十國時的戰(zhàn)亂,儒家的一套禮樂思想受到了沖擊,再加上北方異族的崛起,中國急需一套重新整合社會力量、重振中原文化的思想體系。于是,“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應運而生了,朱熹適時現身了。儒家的禮樂思想重新照亮了士子們。

在昏暗的燈光下,朱熹思索著邵雍描繪出的《河圖》《洛書》以及新創(chuàng)立的先天八卦圖,一種重新解釋天地人秩序的勇氣涌上心頭。他感到一種無比澎湃的力量在他的胸間鼓蕩,便走出門外,抬頭向天際看去。北極星懸掛在天心。于是,便生出那句“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的句子來。

孔子從周公那里接過的那盞燈,就這樣被他接了過去。

那盞燈高懸于空中,等著被確認,等著被重新點燃。

2

2005年,我開始給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原以為中文系出身,再加上平時讀老莊孔孟和《史記》《資治通鑒》等就差不多,誰知一推門進去,才知道到處都是需要重新去清理的問題。百年來,一方面是西方學術對中國學術的強大影響與摧折,很多知識已經被推倒,故園滿目瘡痍;另一方面,百年來的考古使很多知識出土發(fā)芽,又在重構中國文明史。很多人只有前面的知識世界,沒有后面的新生世界,所以面對中華文明的遺產,不知所措,只能人云亦云。可是,我看見了后面的新生的知識。它猶如一道疑惑的光,打在我的心里,于是,新的思想也便從那疑惑的光開始瘋長了。

2008 年,我又同時開設另一門課“世界文化史”,其實講來講去就成了“西方文化史”。小說的寫作徹底停了下來,一直到 2010 年去復旦讀書時才重新寫作。如果不是上門課,不是研究西方世界里的世界觀;如果不是與我們熟知的中國文化史進行比較,不是進行相互融合,我就無法看見兩個世界其實有一個明顯的知識與思想的大道。在那條大道上,人類在永不停歇地交流著,世界從來都在溝通與重構著。那條大道首先是絲綢之路,那條在陸地上延展的古道。

就在那時,在上海,我遇到了鳩摩羅什。那時,我正在寫《荒原問道》,我本來崇尚的是納博科夫、喬伊斯、加繆,我要在修辭與思想方面都取得一點成績,可是,當我把他們的作品都讀完時,我竟突然間泄氣了。我發(fā)現我竟然不喜歡那樣華麗且猶豫不決甚至說有些燦爛過頭的人性了,不喜歡那種荒謬了。我便重新拿起《荷馬史詩》《約翰·克利斯朵夫》《戰(zhàn)爭與和平》等作品,不知為什么也覺得有些不合時宜了。這些作品都是我從上大學時就喜歡的文學,我曾幻想有一天我的作品能超過它們,至少與它們并列在一起,可是我竟然有些不大喜歡它們了。再無書可讀,一轉身,便看見了幾個修行的朋友送我的《金剛經》。那時,我對佛教并無感受,只是作為文學史和思想史的一部分曾經研讀過?!督饎偨洝纷x過若干遍,但總是難以理解。

不知為什么,這一次,我竟然一口氣讀了下去,且有一種通透的感覺。當我合上它的剎那,我看見了鳩摩羅什的名字。這不是我家鄉(xiāng)的先賢嗎?十歲左右時,父親帶著我到城里去拉糞,來到了北關一個大糞坑前。那時城市人家里沒有廁所,都上公共廁所。他們的糞便在城里沒法消化,卻是大地的養(yǎng)料,所以,我們每個村子都承包有一個糞坑。我父親每年都有一兩次要去城里拉糞,每一次都是我跟著去。父親拿著鐵锨在上糞,我則盯著旁邊的一個塔看。那座塔高出城市里所有的建筑一大截,很突兀。因為離得近,我看見它身上到處都是斑駁的鳥糞。我問父親,那是什么?父親說,羅什塔。我又問父親,羅什塔是什么,父親說不知道。

就是那一問,我和鳩摩羅什的緣分就開始了。后來我在武威師范讀書,經常要停在羅什塔前看看。那時那座塔在公安局的院子里,外人進不去。一直到了發(fā)展旅游的時候,羅什寺才開放,且以寺院的形式示人。后來,當我在研究鳩摩羅什的時候,發(fā)現他就有一句對自己的總結,大致的意思是,我雖身在污泥中,但我的心潔如蓮花。這不正是我當初看到的他的形象嗎?

3

寫作鳩摩羅什是不易的,除了要看大量的西域方面的史料,還要研究佛教文化,最重要的是要讀懂鳩摩羅什翻譯的佛經,才能懂得他。在古代,有不少寫過鳩摩羅什的篇章,其中《高僧傳》中較為詳細,但也僅僅只有 5000 字左右?,F代以來,遠在上海的施蟄存先生竟然是第一個寫鳩摩羅什的作家。新世紀以來,上海的學者龔斌又寫了《鳩摩羅什傳》。我也是在上海遇見鳩摩羅什的。可見,一個人真正活在世上的,不是肉體,而是其思想、文字。鳩摩羅什翻譯的佛經,尤其《金剛經》《法華經》《維摩詰經》被公認為最好的譯本。一位活佛曾告訴我,他看過梵文版的和藏文版的《金剛經》,也看過漢文版的其他人翻譯的版本,說真的,還是鳩摩羅什翻譯得好。

在寫《鳩摩羅什》的那些暗夜里,我在燈光下像讀小說一樣讀完了鳩摩羅什翻譯的幾部經。每天都是夜里十點左右開始閱讀,第二天早上六點多睡覺。無人打擾,聚精會神,一氣貫通。過去我從未覺得佛經就是文學,而在閱讀《維摩詰經》《法華經》的過程中,我讀出一種快感。當我重新站在敦煌莫高窟時,我就明白那些達4.5萬平方米的壁畫,其實就是一幅幅連環(huán)畫,就是一部部電影或電視連續(xù)劇。它用這樣的方式教化世人,引領善,引領因果的轉化,但相比而言,今天的小說、電影、電視連續(xù)劇則堪憂,有很多已經走向人類價值的反面。

我本來是要把《鳩摩羅什》寫成一部先鋒式的小說,但在讀了《法華經》后,就立刻放棄了這樣的一種妄念。鳩摩羅什當然可以寫成一部修辭優(yōu)美且充滿趣味的作品,但是,文字是有因果的,什么樣的動念就會產生什么樣的果報,鳩摩羅什不是一個我可以創(chuàng)造的形象,而是一個歷史人物形象,且在佛教界是高僧大德。同時,鳩摩羅什所倡揚的大乘佛法是面向一切眾生的,尤其是面對窮苦大眾的,而不是少數知識分子的。這使我一夜間斷了過去的妄念。

當我寫到鳩摩羅什的兩次破戒時,我在網上看到,有很多人對鳩摩羅什的破戒是持批評態(tài)度的,他們寧愿鳩摩羅什當時就以死護法,并不知道當時西域的佛教組織和社會地位與漢地的佛教是不一樣的,即使是當時的后秦也與東晉是不一樣的。他們也不去討論鳩摩羅什翻譯佛經與破戒之間的關系問題。而在百年來的大眾視野里,鳩摩羅什被譽為最接近世俗的高僧大德,從施蟄存先生開始到后來,很多人都想把鳩摩羅什還原為一位世俗者。無論是僧眾,還是大眾,他們心里的鳩摩羅什其實都是他們自己。那么,如何來重新解讀鳩摩羅什呢?當我讀到《維摩詰經》時,我心中的疑惑一點點被打開,也明白了如何把鳩摩羅什在僧俗兩界中樹立起來。我也有一個宏愿,希望能重新點亮鳩摩羅什這盞古老的燈,然后通過漢語這條河流,去再次點亮已經在印度暗淡了的佛陀之燈。作為一個寫作者,不管能否做到,都會有一個偉大的夢在心中縈繞,不然,那么多的文字不會發(fā)光。

這正是《維摩詰經》里講的一燈明亮會照亮千燈,千燈明亮,會照亮整個世界。

4

祖母晚年時一直在生病,有一天,她告訴我,她不想死。那時我十八歲,我不知道怎么辦。我總是想起她的這句話,我覺得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天夜里,我在夢中忽然聽到有人叫我的乳名,很空曠。我坐起來,看了看表,是夜里一點半,宿舍里其他七人都睡得很香。剎那間,我便意識到,奶奶走了。第二天早上七點,堂弟到學校來告訴我,大奶奶走了。他騎了一個小時自行車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并讓我先上學,周末回去就行了,因為發(fā)喪日到第七天了。他還告訴我,說我父親說這是喜喪,因為我奶奶去世時已經七十六歲了。等周末回去,父親告訴我,祖母就是在夜里兩點去世的,臨走前,也就是一點半左右,從枕頭旁拿出一沓錢來,都是她平時積攢下來的私房錢,幾乎沒有一塊的,全是一毛兩毛或五毛的。她告訴父親,無論如何要讓我上大學。我聽到這里時,就號啕大哭起來。那時我已經是師范生,可以有工作了,我從來沒給她說過我還想讀大學的事,但她是知道的。

這幾件事使我對靈魂一事充滿了好奇。它們都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身上,沒有一點點虛假。所以整個大學我都在論證一件事,人到底有沒有靈魂。當然是無果。

那時回老家是件艱難的事,所以清明節(jié)前我們基本上沒給祖父祖母上過墳。父親和二弟把這些事都做了,但是每年的大年三十,父親無論如何都要把我們叫回去,給祖父祖母上墳。那時,妹妹還小,父親領著我們兄弟三人浩浩蕩蕩去上墳時,會碰到很多上墳的人。每一次都會有人對我說,你們要好好給大奶奶上個墳,還有大爺爺,他們可是大善人,尤其大奶奶那時候救了很多人。有一位現在已經去世了的姐姐,那時每次碰到我,都要說,你們都能上大學有個好工作,都是大奶奶行善積德的緣故,那時候,明明只有一碗米湯,都餓得快不行了,大奶奶就快快地吃幾口清的,把大半碗稠的給我喝,我才活下來。

那位姐姐的話一直在我心上縈繞。在饑餓年代,我的祖父祖母被我們同輩人都叫機房家人,稱他們大爺爺和大奶奶。所謂機房家人就是有一個傳承,能織布織衣。我小時候還見過祖父祖母的那些家當,但我父親和母親都不會了。祖父和祖母把織下的布拿到張掖和新疆去,換回來一麻袋糧食或米,然后熬成米湯給大家吃,所以人們說他們救了很多人。這件事我母親不是很清楚,因為她來我們家時已經過了那個年代,所以她很少給我們講,但村子里出嫁的那些老姑娘回來都要給我們講。我還想起在我們大一些時,村子里每天都有好多要飯的人來,因為太多,所以很多人家就把門關起來,或者放開狗咬要飯的人,祖母總是對我們說,把門開著,讓來吧,誰都有挨餓的時候,今天不給他一點,明天你挨餓的時候就沒人給你。有的時候是中午正吃飯,來了要飯的,我們都吃完了,就剩祖母最后一碗飯。母親給拿來一個饃饃,要飯的人把饃饃裝進背上的大口袋,眼睛直直地盯著祖母手里的碗說,老奶奶,我想要口湯喝,好幾天沒吃上飯湯了。我們都不愿意,但祖母快快地吃幾口,就把碗給了要飯的人吃。她說,人不是活一輩子。她不讓我們貪別人的便宜,她說因果報應,毫厘不爽,總是要還的,這輩子還不上,就下輩子還。她還說過很多話,但那個時候我們全家沒有人相信她說的話。

2008年汶川大地震時,幾個媒體邀請我寫點詩或文章。我便想起祖母。我在文章中說,祖母是一個文盲,我是一個大學教授,一輩子在讀書,先讀圣賢書,后來就對圣賢懷疑了,否定了,是祖母在這樣的暗夜里給我燃起了一盞燈。我知道,即使我把今生所有的智慧都學到,但做不到她那樣把救命的飯分給別人吃。一生中,我見過最偉大的人竟然是抱著我長大的祖母。

當我拿著出版的《鳩摩羅什》到涼州舉行首發(fā)儀式和研討會時,武威職業(yè)技術學院的李亞梅教授請我去講座,也算是我在涼州進行的首場講座。那天晚上,我從祖母開始講述了為什么要寫《鳩摩羅什》這本書的緣由,忽然間,仿佛我的第六感看到,在我右邊的窗戶外面,站著兩個人。近處站著我的祖母,與她生前一模一樣,而遠處站著鳩摩羅什。

如果說我的祖母是為我或我們家或為村子里的有緣者燃燈的人,那么,鳩摩羅什則是為整個中國人乃至人類燃燈的人。今生有幸遇到了他們,這是我的福分。

5

有一天,我岳父來看我們,聽說我在寫鳩摩羅什,他說,佛教的東西可不好寫,老人們都說是有因果的,可不敢亂寫。

我心里一驚。即使在一樣的紅塵世界里,前輩人還有這樣的傳承:因果。這使我剎那間覺得人世間并非與我想象的那樣一致。它千差萬別,一個詞便頓時冒了出來:大千世界。所謂大千世界指的就是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物、人與時間、人與空間、人的各種念頭之間,都是千差萬別的,是大不相同的。

它像一盞燈突然間照亮了我,讓我看見了世界的真相。

有一些朋友對我說,自從《鳩摩羅什》之后,我的寫作仿佛上了一個精神臺階。我說,寫得如何暫且不說,但我自己在寫作《鳩摩羅什》的過程中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如果說過去我以一個知識分子或小人的精神存在來寫作,而這一次,我覺得自己已然成了一個君子。

我由此也在想,是誰讓鳩摩羅什成為那樣一位舍生忘死、一心利眾的大德,就是他身體里彌漫的那些佛經。說到底,是龍樹菩薩為他燃起了一盞燈。鳩摩羅什一生都致力于弘揚龍樹菩薩的中道觀,他翻譯了龍樹的《中論》《大智度論》《十二門論》,并寫了《龍樹傳》。正是鳩摩羅什的努力,大乘佛法才在中國得以盛行,并在唐時花開八葉,龍樹也便被尊為“八宗共祖”。

而龍樹菩薩精神世界里的那盞燈又是誰燃起的?自然是佛陀。龍樹學佛時,已經是佛滅度七百年后,他見佛法被一些人分別為己有,各執(zhí)己見,難以達成共識。他見佛法已裂,于是發(fā)心要合眾法于一體。他是佛陀之后佛教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論者,一如文王周公之后孔子再世一樣。

可是,佛陀又是怎樣創(chuàng)立佛法的?難道他是憑空自創(chuàng)的一套理論嗎?他的老師是誰?佛陀在世時,正是婆羅門教衰敗之時,各種教條盛行,種姓制度壓迫著廣大的百姓,同時,舊的知識已經固化,無法明理,所以他發(fā)心要重新闡釋世界真理,還眾生以平等。他在二十八歲前學完了當時所有的知識,也學會了各種武藝,但這樣的智慧遠遠不夠。那么,怎么辦呢?佛教的理論與其他世界上的理論都不一樣,它講輪回,講累世的修行。于是,我們便看到佛陀三十三世的修行故事,每一次都是施舍自己。他施舍過眼耳鼻舌身意和整個的生命無數次,這樣的因果會導致一個偉大的善果。直到有一世,他與燃燈古佛相遇。那時,他是一名善童子。他曾購買一枝罕見的五莖蓮花,并將其供養(yǎng)給了燃燈佛。還有一天,他見燃燈佛要出門,經過一段路時,正好下過雨,燃燈佛不知怎么跨過泥濘的路面,他見狀,便將自己的身體匍匐下來,并用頭發(fā)將所有的泥濘遮住,讓燃燈佛過去。作為回報,燃燈佛告訴他,他將在九十一劫后的賢劫世成佛。

所以在佛教看來,世間的一切都有因果。這正是佛教提倡善的原因。燃燈佛正是看到童子的善行,所以授記了這一善果。

在因果的意義上,燃燈佛為佛陀點燃了心中的那盞燈。

6

這些年,因為寫作和研究絲綢之路文化,我曾遍訪河西走廊的石窟和寺院,也于今年專門去了昔日的西域——今日的南疆去考察鳩摩羅什與玄奘的行走路線。我在喀什看見了中國最西邊的佛寺:莫爾佛寺。喀什曾是鳩摩羅什遇見莎車王子學習大乘佛法的地方,當時應當有很多寺院,但現在只剩下這里一處遺址。我在黃昏時分到達那里,夕陽的余暉將它照得無比悲壯。那里只剩下一個中心塔柱和一個大殿的殘跡,四周也有一些殘跡,顯示著這里曾是一個很大的寺院。同樣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我們又尋遍莎車才找到一處佛寺遺址,在第三天的下午,我們來到了昆侖山北部沙漠里的熱瓦克佛寺遺址,且在那里彷徨了一個下午,細細的沙粒不知不覺地藏在了我的衣服深處,貼著皮膚,默默地想待下來。我在那里寫下一首詩歌,幻想中自己在某一世為一僧人,經過那里時主持了一場盛大無比的法會,為沙漠里的眾生誦過一部佛經。

我還去了策勒縣達瑪溝,在那里瞻仰了世界上最小的佛寺,那里綿延著二十多處漢唐時期的佛寺遺址,但幾乎都被沙漠吞沒,或被風沙吹散,只留下一點殘跡。后來我們驅車去看尼雅河畔的佛寺和樓蘭國的佛寺,都未能進去。黃沙在這里做了地獄,凡是來這里尋找佛寺或來這里游玩的人有可能被關進地獄。我們在地獄門口止步了。我聽到有人在對我講,不必執(zhí)著于表象,不必執(zhí)著于法,一切隨緣而動。我不知是哪里聽到的這句話,但它們在那里的確在我心里響起了。我看著無邊的黑夜,就知道一切都得等待。

在米蘭古城,我們看見了與古城相依存的一個龐大的佛寺遺址,便知道樓蘭古城的確如法顯所說,佛寺連城,僧人眾多,甚至達到十室九空的境地。這難道是樓蘭消失的一個很大的原因嗎?一切都不得而知,但能知道的便是四個字:成住壞空。而在庫車——即古時龜茲的蘇巴什佛寺遺址里,我被浩瀚的景象震撼了。蘇巴什佛寺?lián)f也稱雀離大寺,鳩摩羅什當年就在這里學佛和傳法。在龜茲川水兩岸,東西兩寺綿延數里,幾乎望不到邊。導游人員告訴我,在龜茲最繁盛的時候,這里寺院里的僧人多達萬人。這在今天是無法想象的。我曾去過甘南夏河的拉卜楞寺和青海西寧的塔爾寺。那里聚集著數千喇嘛,一眼望過去,寺院浩浩蕩蕩,像一座小城。那里的活佛一旦在某個節(jié)日出來,十萬信眾都頂禮膜拜,把額頭恭敬地遞給活佛,讓活佛摸頂。由此我便能想象出當年鳩摩羅什在這里是怎樣地備受崇拜,而這里的佛教又是何等繁榮。

在西域考察,使人悲傷,那么多曾經繁華的佛寺如今只有斷垣殘壁,昔日的佛國世界已經被沙漠占領,但同時它們似乎也在告訴我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當我在看完克孜爾石窟和蘇巴什佛寺遺址時,一個看守人員告訴我,僅在庫車,目前就有一百九十多處這樣的遺址已被發(fā)現,正在考古發(fā)掘中。它們又一次生發(fā)了。同時,張騫、班超、李暠等在漢魏隋唐時期留下的中原文化也在一點點浮出地面,告訴人們昔日的歷史真相。第四種文化雖鮮有人提及,但也有人在吶喊。這就是有關昆侖山、河源、伏羲、黃帝等傳說開始被重新提及,開始有人考古了。我其實正是揣著這樣的信念去拜謁昆侖山的。當我從喀什開車一路向東而行時,看見喀什、葉城、織皮、昆玉、墨玉、于田、且末、若羌等地名時,就明白真正的玉石之路在我腳下,也明白真正的昆侖山就在我身旁。我?guī)状蜗萝囆卸Y,并在虛空里凝望這神圣之山。中國文化是一山一河,山水是根脈。七八千年的歷史就在這片沙海里不斷翻涌。

中華文明真正的燃燈者就是在這里發(fā)現了天地運行的秘密,他們發(fā)現了天空中唯一不變的星辰是北極星,也發(fā)現了北極星下面正是歐亞大陸和四大洋的中心,同時也是氣候的中心,這里便是昆侖山,這里也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離天最近的地方?!渡胶=洝分兴^“天之下都”便是這里。

……

節(jié)選,原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