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4年第12期｜駱慶：草原深處
幾乎每年的夏天我們都回一次呼倫貝爾。
初到時，會在海拉爾休整幾日，與當?shù)氐挠H友見面聚會，然后再駕車前往草原。
由海拉爾出發(fā)往東西南北方向的草原我們幾乎都走過，開車幾個小時依然是無邊的大草原，視野里，草原的地平線是與天際線連在一起的，車開著開著你仿佛就會開到天空的云朵上，就會開到天邊那個好似可以安放靈魂的地方。不了解草原的人，看著四面八方無盡的草灘，會感到單調(diào)，就會說：草原應該都差不多吧，除了蒼茫的綠色，還能有什么呢？但你只要走進去，去到它神秘的更深處，你每次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和驚喜。這一次，這個8月的初始，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它不知又會有怎樣的驚喜等待著我們呢。
在這個熙熙攘攘的假期，聽說草原上許多地方都人滿為患，草原的公路已經(jīng)開始堵車了。我們從海拉爾駕車一路往西，前往新巴爾虎右旗，也被當?shù)厝朔Q為“西旗”的路上。一路上卻幾乎碰不見幾輛車，因為這條三百多公里的路上，很少有所謂的“旅游點”，幾個小時的車程都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一般的游客是不喜歡來這里的。此次來西旗是我的第三次了，我喜歡它旅程的孤寂和走不到盡頭的神秘感。當我在路上被草原的蒼茫感動，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時候，城市的喧嘩和各種凡塵俗事就會被我不知不覺地忘卻，讓我變得輕松和逍遙，所以，一入夏，草原便如磁石般吸引著我，或者像親人一般召喚著我，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投入它的懷抱。
我們一路疾馳，草原的涼風穿入車窗帶著草和花的芳香拂過我們的面頰，我們呼吸著芳香中夾雜的一絲絲牛羊新鮮糞便的空氣，心情愉悅而寬廣。這就是草原的味道，是大自然的氣息。
三百多公里的路程感覺是眨眼工夫就到了，與當?shù)氐暮门笥褮g聚，他們用西旗最好吃的手把羊肉和西旗最香的牛排熱情地招待我們。西旗的草原降水量小，又屬于沙質(zhì)地貌，草的莖葉營養(yǎng)豐富，有的還含有不少草藥的成分。而大面積的野生韭菜花、老芒麥、披堿草、冰草等，也是牛羊最愛吃的草料，由此生長起來的牛羊肉蛋白脂肪含量高，使得西旗牛羊肉鮮香可口。
晚餐過后，西旗當?shù)氐呐笥烟嶙h帶我們?nèi)ザ喙锿獾暮魝惡|岸看日落。聽著很是神往，不過還有半小時就要天黑了，就急忙出發(fā)。我們一行三輛車出了小城就進入了草原，因為旗所在地就坐落在草原上，轉(zhuǎn)個彎就直接進入了草原的懷抱。此時，晚霞已經(jīng)染紅了半個天空，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些許著急，擔心太陽會等不及我們的到來就躲進大地的另一面了。呼倫湖東岸離旗里很近，但通往呼倫湖的小路顛簸而彎曲。心里急著，天色已經(jīng)漸漸地由橘黃色變成了灰紫色，這時，一望無際的湖面像滿滿的墨汁一樣展現(xiàn)在了我們的眼前，天空的灰紫已經(jīng)又轉(zhuǎn)成了深深的藏青色，黑夜來迎接了我們。
雖然正值盛夏的八月，從湖面吹過來的風卻帶著些許寒意，還夾雜著一點兒魚腥味兒，太陽真的躲到了大地的另一面去了，大家卻也并不失望，還開心地脫了鞋，踩進了水里。湖水的波浪輕輕地拍打著我們的腳面，我們輕聲細語地表達著自己的快樂，生怕打擾了這份寧靜。湖面的顏色與天空的顏色已融為一體，我們就像鉆進了黑色的蒼穹里，伸手不見五指，如果不是有幾個人打開了手機拍照，恍惚間都不知身處何處了。我注視著遠方，努力想看清遠方的天際線，但突然間，遠處的天邊有一團紅彤彤的火苗躥了出來，它越燒越旺，把它周邊的天空都燒紅了，是對岸發(fā)生火災了嗎？我連忙叫大家快看，所有人都驚呼了起來，都在疑問為什么會著火了呢？那么紅，火勢似乎還挺猛烈，大家正疑惑時，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會不會是月亮??？我說。話音還未落，遠處的火苗就變成了一點點圓弧形冒出了頭，朋友們也恍然明白了，我們都沒看過月亮在水里升起過，而且記憶里描寫海上生明月都是潔白的，像烈火一樣竄出來卻是從來沒有見過。我們都驚呆了，興奮地驚呼著，開心地大叫著，已經(jīng)顧不得打擾這安靜的夜色了。我們?nèi)级⒅h方的紅色，眼睛都不愿多眨一下，生怕錯過了它演變的每個瞬間。它慢慢升起，半個月亮出來時已從火紅變成了橘紅，整個圓月躍出水面時又變成金黃色了。水面、天空和大地都亮了，湖面波光粼粼，月亮的倒影在水里被拉得長長的，隨著湖水晃動，它越升越高，倒影卻越來越短，此時的天空和湖面已是一片銀色，它圓圓的，安靜地掛在了天上，沒有剛升起時那么大了，跟我們平時?？吹降膱A月也沒什么區(qū)別了，但它曾經(jīng)卻有過那么讓人驚嘆的壯觀和熱烈的一刻。
我和身邊的女孩躺在了水邊的沙礫灘上，聽著水輕輕拍打沙灘嘩嘩嘩的聲音，望著天空跳出來的幾顆眨著眼睛的星星，還有遙遠天際掛著的圓月，我們的思緒已經(jīng)不知飄到了宇宙的哪一個地方。
不過，讓我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還有更大的驚喜等著我們呢。
第二天，在西旗的一位蒙古族朋友要領(lǐng)著我們前往呼倫湖的西岸，這位朋友是一個深愛大草原的男人，他有著黢黑發(fā)亮的皮膚，像高倉健般的輪廓和五官，他每天都在草原上游走，寫很多關(guān)于草原的詩，夸張地說，西旗的草原幾乎沒有一寸是他不知道的，所以，他要帶著我們走一條不尋常的路。
車在公路上走了一段時間后我們就下了公路，進入了車輪壓出來的草地上的自然路 ，一路往草原深處開去。路上，成群的牛羊伴隨著我們，遠遠看去，就像朵朵白云落在了草地上，一群群的馬兒在水泡邊悠然自得地飲著水。慢慢地，草地變得稀疏起來，沙石質(zhì)地的草灘越來越多，草原變得有些荒蕪。下車休息，疾風把我們的腳步吹得直晃，一股好聞的蒿草味兒撲鼻而來，低眼看去，幾乎沒什么草的沙礫上卻長滿了草原蒿，我折了一把塞在衣兜里，我要把這香味兒帶著，無論走到哪兒身上就都會有它的氣息。
繼續(xù)前行，翻過一座座起伏的草原丘陵，打開鐵絲柵欄，通過牧民的草場，我們盼著像大海一樣的湖始終沒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們的這位草原朋友一直說，翻過這個丘陵就快到了。但在期待一次次落空后，疲倦開始襲擊了我們，我們的腦袋一個個的在車上晃晃悠悠，迷糊中車停了下來，我隱約聽到開柵欄的聲音，好像是又要經(jīng)過牧民的草場了。我睜開了眼睛，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這里的沙礫上石塊怎么那么多??！車輪下的路幾乎都是密密麻麻的小石塊，這些顏色漂亮的小石塊一直延伸到了遠方，它們一塊塊怎么那么晶瑩剔透，粉粉的、糯糯的、亮晶晶的就那么赤裸裸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不會是傳說中的瑪瑙吧？車緩緩經(jīng)過正在關(guān)柵欄的那位草原朋友的身旁，我疑惑地問了他，是的，它們就是瑪瑙，但大家不能下車去撿，因為這里是牧民的私有牧場，牧場上的所有東西在沒有經(jīng)過允許下都不能隨便占為己有，打開柵欄經(jīng)過牧場都是經(jīng)過他們許可的—他對著我們已經(jīng)驚訝甚至貪婪的臉說道。看著這密密麻麻灑落在草原上的美麗寶石，我們只能收斂起貪婪的心，繼續(xù)前行。
在又越過兩個緩坡后，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我們期待已久的一望無際、煙波浩渺的“大?！?，出乎意外的，它就這么出現(xiàn)在那兒了。車開過去，我們停在斷崖上，草原就此打住了，原來草原是有盡頭的，我們現(xiàn)在就站在了它的盡頭，原來它神秘的盡頭就是這像海一樣看不到邊的湖水哦！
呼倫湖也叫達賚湖，蒙古語的意思就是像海一樣的湖，湖西岸的這片水邊有個石柱，據(jù)說成吉思汗當年在此休息，把他的七匹駿馬拴在這個石柱上，所以這里也叫成吉思汗拴馬樁
。走在湖西岸的這片斷崖上，看著波濤撞擊在陡峭崖壁上的雪白浪花，恍惚間以為自己站在了英國的英吉利海峽的白崖上，聽著這波濤的撞擊聲，又好像聽到了成吉思汗正帶著他的勇士們在草原上征戰(zhàn)時金戈鐵馬的廝殺聲。遠遠斷崖上的最高處，那位草原上的朋友和我的先生爬了上去，他們站在那兒，在湖水和天空的映襯下，顯得那么小，那么遠……
我們帶了肉帶了酒，在岸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我們在這兒高歌，敬日月，敬英雄，敬大自然。
收起在湖岸邊的萬千思緒出發(fā)回程時，對來時看到的瑪瑙灘又開始心心念念了，我們的草原朋友其實早看出了我們的期待，已經(jīng)提前聯(lián)系了牧場的主人。知道了這個消息，我們就像即將要進入一個滿是寶藏的神秘世界，摩拳擦掌準備撿它個天荒地老。很快，那片亮晶晶的滿是寶石的沙礫灘就要到了，它在遠處靜靜地閃爍著屬于它們生命的光。
我們在車上熱烈地聊著關(guān)于瑪瑙的話題，瑪瑙在古代被用作辟邪之物、護身符，也象征友善、愛心和希望?，旇侨祟愖钤缡褂玫膶毷?。我國使用瑪瑙的歷史，有實物可查的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距今七千多年。西周起，瑪瑙為貴族階層廣泛使用。戈壁瑪瑙大概形成時間要追溯到一點五億到三億年前，海底火山噴發(fā)迅速冷卻，歷經(jīng)海水侵蝕，再與地質(zhì)地貌融合變化，經(jīng)歷風霜雨雪、酷暑、嚴寒磨煉，再吸取日月精華而形成了現(xiàn)在晶瑩剔透、五彩繽紛的模樣。它們還被稱為大地的“舍利”……聊著聊著大家沉默了，上億年來，它就這么美麗地綻放在大自然里，貪婪的人類已經(jīng)讓大地變得滿目瘡痍，而我們真的要同樣貪婪地把它們占為己有嗎？猶豫著下了車，我們的草原朋友對我們說，這是大自然饋贈給我們?nèi)祟惖亩Y物，只要不貪心，不破壞大自然就沒問題，人類還可以用智慧和愛讓它們綻放出另一種生命，同樣是美好的。
我們商量好，不多停留，就停留幾分鐘。因為這一片是極少有的粉色瑪瑙灘，基本都是深淺不一的粉色或粉紫色瑪瑙，我們約定只撿裸露在沙礫上的瑪瑙，不要破壞地表層和草皮。女人天性愛粉色，我挑著撿了一小袋小顆粒的，男人則喜歡塊頭大一些的瑪瑙。上了車，大家開心地看著這些大自然賜予的一顆顆帶著沙土的寶石，雖然不比和田玉和鉆石昂貴，但我們滿心歡喜，滿懷感恩。
回到北京，收拾著這次從草原回來的心情，把撿回的瑪瑙洗刷干凈后攤開放在了窗臺上。塵世中的喧囂、瑣事又開始讓人各種忙碌了起來，仿佛草原的時間與北京的時間是兩種概念，草原的時間是靜止的，而北京的時間是快速流動的。
一天下午，忙碌完后的我端著茶杯坐在沙發(fā)上休息，因為季節(jié)變換，陽光的角度也跟著轉(zhuǎn)變，這時，我看到夕陽斜照在已經(jīng)被我忽略了很久的窗臺上的瑪瑙上，光線下它們透著油脂般神秘的光澤，每一顆都粉嫩如嬰兒的臉。我驚呆了，忙碌讓我把它們真的遺忘了，而此時此刻，它們發(fā)出美麗的光亮和色彩，好像就是要提醒我，它們一直在那兒等待著我呢！我驚呼了一聲，慚愧地趕忙走近窗臺，只見它們一顆顆晶瑩剔透，形態(tài)各異。一只小鴨子好像在向我游來，還有一顆像個粉嫩的小心臟還帶著血管和脈絡，還有一塊像個可愛的小葫蘆……一顆顆都放射出無比美麗的光暈，靜靜地就像要對我述說著什么。一塊滿是小白點，表面磨砂狀的瑪瑙，它好像在對我說，它是一條魚，讓我趕緊把它放出來，而我真的好像看到了一條粉紫色的帶著尾巴的魚向我游來。從那天開始，我把它們一個個安放好，先從那塊有很多白點的瑪瑙開始，從沒有做過雕刻的我開始出圖紙，定初稿，請教雕刻老師，然后一點一點地切割、雕琢、打磨，終于有一天，魚兒帶著它的大尾巴吐著一串串小水泡游了出來，它仿佛有了生命，而且真切動人。
我守候著這些被我撿回來的瑪瑙，一個個的雕琢和演變出它們生命里即將成為的樣子，它們好像眨著天真的眼睛對我述說著它們的前世今生，對我講述宇宙的神秘、地球的演變，還有大自然的奧妙。慢慢地，它們真的都活了過來，一個個都綻放出了新的生命光芒。它們就這樣伴隨和融進了我塵世的生活中，讓喧囂浮躁漸漸消退，讓我的生活和心情增添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
【作者簡介】 駱慶，70后，廣西桂林人，現(xiàn)居北京。室內(nèi)設(shè)計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