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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趙荔紅:線面的滋味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 | 趙荔紅  2025年01月07日09:30

1

突然醒來。手腳冰冷,被子滑在一邊。我裹緊被子,像一只蠶蛹、春卷、百葉包……時間過去一格、二格……枕頭、被子有熟悉的香氣,大紅牡丹花枝被面……我是躺在媽媽的床上。是清晨?黃昏?綠窗簾低垂著,一線灰光漏進,光線在衣柜角折了折,落在寫字臺一只青花水仙盆上。衣柜漆皮皸裂,色澤暗淡,不復原本亮紅,柜門上的描金梅花、青綠枝葉,卻一如四十年前美好。寫字臺下有個內凹小柜,兒時,每見媽媽蹲下去,扒開柜門,變戲法般取出雞蛋、大豆、花生、米粉、線面……

“妹囝——阿緊爬起咯,起鼓食面咯——”天蒙蒙亮,媽媽就在紗門外大叫。見我沒動靜,推門進來,呵了呵雙手,將我連著被子從床上挖起來。我才六七歲,坐著,兀自閉著眼、東倒西歪,媽媽將被子給我裹裹緊,打開衣柜,拿出一套嶄新的紅花棉襖棉褲(藏了許久),轉身對我笑道:“阿妹有乖,阿緊爬起咯!爬起穿新裳、食線面咯!今旦初一早,起早早,一整年不會困晚晚……”聽見有新衣穿,我立馬睜開眼,爬起來站在床沿,端著期待的新新的臉;媽媽一件一件給我穿毛衣、毛褲,最后套上嶄新的棉襖棉褲。我短短地、鼓囊囊地站在床沿,像一個新縫的布娃娃,媽媽端詳著,撩開我額頭的細黃劉海,親親我的鼻子,笑說:“阿妹生款款(漂亮)!鼻子扁扁好看……”

“妹囝——阿緊爬起咯,起鼓食線面咯——”天蒙蒙亮,七十六歲的媽媽就在紗門外大叫,依舊聲音洪亮,中氣十足,只不如五十年前那般清脆。我兀自閉著眼,神思慢慢醒轉——是了,我是躺在媽媽的床上,今旦是2024年正月初一。媽媽叫好我,轉去廚房,傳來碗筷碰撞聲,沖開水瓶的咕嚕聲,炒菜落鍋的刺啦聲,油煙機的嗡嗡聲,不時間,還有零星鞭炮聲響起,像似撒在地上的豆子——鞭炮聲一響,意味著有人家開始吃初一早的線面了,這讓媽媽很著急,她總想要比別人家更早吃線面——油煙氣、炒菜香氣溢進臥室,混雜著淡淡花香——床邊寫字臺上的水仙花,開了六朵,一個多月前,媽媽就買來水仙球,將它雕刻好蹲在花盆里,看著苗葉抽長,長到筷子高,用紅絲繩將葉片扎攏,她是算準了春節(jié)會開花……衣柜邊掛著一套衣裳,喜上眉梢紅毛衣開衫、青灰薄呢闊腿長褲,是我給媽媽買的新衣,她還舍不得穿,她要忙完年末家祭、除夕圍爐,煮好初一早的線面,收拾停當了家務事,才會脫去舊裳、穿上新衣,出門去往城隍廟,去上年初一的第一把香。

見我好半天沒動靜,媽媽推開紗門進來,穿著紅毛衣,圓圓鼓鼓站在床前,用商量的口氣說:“阿妹,阿緊爬起咯,線面撈好了,一會兒面糊掉咯冷掉咯,今旦初一早,早早爬起,一整年不會困晚晚……別人家炮都放好咯……”

等我們起來梳洗罷,媽媽就催爸爸趕緊去放炮,才七點多,左鄰右舍的鞭炮聲已此起彼落,放好炮仗,才能吃面,這是規(guī)矩。媽媽趴在窗邊探頭看,我家的鞭炮聲,終于噼噼啪啪宣告新歲到來,在炮仗的白色煙氣中,媽媽笑盈盈回過臉,大聲宣布:“起鼓吃線面咯——”我們就一起圍坐在八仙桌邊——桌上早已排好了六碗線面,雖只有爸媽和我們夫婦四個人,沒有回家的姐姐、姐夫,也定要撈好面,擺上筷子,這樣,一家子就團圓了。

穿新衣,吃線面,是我家鄉(xiāng)大年初一的習俗。線面,又叫長壽面,手工制作,帶點咸味,又細又長,每捆頭部扎以紅繩。初一早吃的是干撈線面:大鍋清水燒開,下線面,滾上幾滾即撈起,裹在碗里,加香麻油拌勻(傳統(tǒng)用爆好的蔥油),這樣,面就不會粘連、摶結,好的線面,雖細長,韌勁足,不易粘連;撈面的湯水要多,燒滾過程,也能去掉線面的咸味。淡淡咸味、拌以香油的線面,不必佐菜,也能吃光光。

但初一早吃的線面,與平日不同,配菜要豐富,要有儀式感,才顯得新歲開始的隆重莊嚴。先在碗底臥上炒好的油亮碧綠芥欖菜,再裹進干撈拌好香油的線面,然后將燒好的菜肴,諸如赭黑整朵香菇、瑩白柔軟肉片、淡黃脆響冬筍,還有油炸香芋片、干燒油豆腐、雞塊醬鴨等,成雙成對圍鋪在線面上,中間是一叢油炸過的黑脆紫菜,紫菜中臥一撮油氽亮紅花生米。撲撲滿一大碗,五顏六色,又好看又誘人:這樣一碗線面,初一早上,得全部吃光,新歲才算開始。兒時總聽父母親告誡:不能將面上的菜肴吃光,單留著線面,像是剃光了頭發(fā)的腦袋,是不禮貌的;得一邊吃面,一邊吃配菜。若我說太撐了、面吃不完,爸媽就會說:“乖囝要吃光面,吃不光,沒法長大一歲?!蔽矣趾懊嫣闪耍葴?,媽媽就說:“喝了湯,新年一出門就碰上落雨……”只有莆田本地人才吃這種干撈線面。某年初一我去同學彤屏家,她家是“客囝”,彤屏媽媽煮給我吃的線面,就帶湯水,我吃了,那一年,出門也沒總遇著落雨。其實是我們閩南多雨,出門遇雨,是常有而煩惱的事,所以年初一要祈禱出門不遇雨。

吃完線面,穿了新衣,隨大人去親戚家拜年。兒時去拜年,且喜且憂,喜的是有壓歲錢好拿,叫聲姑奶舅爺,兜里就塞滿花生瓜子寸棗糖果,憂的是要吃線面。每拜一家,主人家都要下一碗線面,給上門拜年的客人吃。即便是動動筷子,面吃一點,菜吃一點,從上午走到下午,一家家拜過去,肚皮已然撐得圓圓鼓鼓,更夸張的是,有好客人家,端上來的,是兩碗面扣在一起,客人得吃光上面一碗面,將下面一碗留著。這都是舊俗了,顯現(xiàn)著在那個物產不豐沛的年代,家鄉(xiāng)人特有的好客與盛情。

在我家鄉(xiāng),過年其實要吃兩回線面。一回在大年初一,線面又細又長,祈求全家人長命(面)百歲,平平安安,初一只有吃了線面,一年才真正開始,沒吃線面,等同于不曾過春節(jié)。所以在明朝,某年倭寇作亂,大年初一進入莆田縣城,屠戮百姓,到了年初二,鄉(xiāng)下親戚進城拜年,滿城掛白,戶戶哭聲。此后,我家鄉(xiāng)習俗,年初二不能上門去拜年;年初四,要過大年,就是補過一次除夕“圍爐”聚餐;而年初五,要再吃一回干撈線面,線面上菜肴的豐盛,一如年初一。這樣,才算是完整地過完一個年。

除了年初一特定要吃線面,四時祭祀,祭祖宗、祭天地、祭觀音、祭灶王爺,線面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角:有將細長的干線面,一捆捆疊在篾盤里,直接端到案上的;也有將撈好的線面,成碗排在菩薩神主面前。家人過生日,老人過壽,也必定要吃一碗線面。尤其是老人逢五逢十的大壽,做女兒的要挑“一擔盤”(一擔有十個盤子,每盤盛放不同物什),從家里一直走到父母家,這“一擔盤”,第一個大盤,裝滿的就是線面,每捆線面須得完完整整,扎好紅繩子,盤盒上要蓋紅布,提梁上要扎紅綢。

線面,承載著我家鄉(xiāng)人的節(jié)日儀式感,有線面的時日,是隆重的、端莊的、鄭重其事的。線面的滋味,是完滿的記憶、逝去的似水年華。

2

記憶中,最有年味的春節(jié),是在我十歲返鄉(xiāng)至十八歲上大學前,20世紀80年代,在我爺爺奶奶的老房子。1985年的除夕夜,是全家最齊整的一次團圓。

我家鄉(xiāng)過年,從臘月二十就開始了,灑掃、洗刷、備年貨、做糕團,到臘月二十九午夜十二點一過,年三十的家祭就開始了,家祭結束,除夕白日,該忙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做好迎接新歲的準備了,家主的辛苦可以稍稍告一段落,全家老小巴巴等著除夕夜吃團圓飯,我家鄉(xiāng)話稱之為“圍爐”。

南方冬日,多是溫暖的,除夕那天,也晴好為主。勞苦工作的人多已返家,行人不多,街市安靜,好似為著次日噴涌的鬧熱,小城在悄悄積聚著能量。陽光鮮亮照耀著青石路面、紅磚黛瓦,不少人家木門上已貼好簇新對聯(lián),門楣兩側也掛起了大紅燈籠。我家臨街門口的兩棵柳樹,葉片依舊垂綠,石臺階兩側,爺爺特別地各擺上一盆綻放的大麗花,還有一盆金燦燦掛果的小桔樹,一盆累累紅子的南天竺。南天竺是佳樹,爺爺總會剪下一枝,插在觀音龕前,以為清供。

爺爺和爸爸在門口掛燈籠。爸爸踩在竹凳上,拎著燈籠比畫著問底下的爺爺:“有齊不?”爺爺仰著頭說,“高了,高了”“低一點點”“差不多咯”“平平齊、正正好咯”。掛好了,兩個人站在臺階上,笑著看那一對寫有“趙”字的大紅燈籠——天一暗,點上蠟燭,祈福的紅光會暈染家門前那一小片,路過的人,也會被光照染紅。接著是貼門聯(lián)。往年一到臘月,爺爺會到新華書店或電影院前的春聯(lián)攤頭轉悠,挑選意思好、字好的對聯(lián)。今年爸爸回鄉(xiāng)了,他的字好看,就由爸爸來寫春聯(lián),爺爺只早早備下紅紙。除夕前兩日,爸爸在紅漆圓臺面上,將紅紙一一折疊、裁出,有預備寫門聯(lián)、橫批的長短條,也有寫單字的四方塊。爺爺欣欣然取出一本自己用麻繩裝訂的牛皮紙簿子,上面記錄他喜歡的聯(lián)句——爺爺和我穿街走巷,一件重要的事,是欣賞家家戶戶的對聯(lián),遇見喜歡的聯(lián)句,爺爺就默記下來,回家抄到牛皮簿子里,日積月累,竟積下厚厚一大本——爸爸翻著簿子,順爺爺?shù)南埠?,挑些祝福祈愿的句子,在紅紙上一一寫下,干透了,收起來。到了除夕早上,爺爺先用面粉調好糨糊,拿毛刷子刷在對聯(lián)背面,乘著未干,爸爸趕緊就貼,爺爺指點著高低左右齊整與否,除了大門的對聯(lián)、“?!弊郑堇飵?,只要有門,都貼“?!弊郑?、米缸貼“滿”字,有時也貼“招財進寶”合體字。這樣,要一直忙到中午。

未貼的大小春聯(lián),全攤在門口走道地磚上,六角形地磚擦洗得通通紅。走道靠墻一架竹床,居中放一張竹茶幾,上面一盆水仙花正盛開,紅繩扎著葉片,花朵婷婷,散發(fā)著甜美香氣。茶幾上還有一把單人紫砂壺,一只白瓷小酒杯,一碟花生米,一瓶蜜沉沉米酒;阿燦叔叔坐在竹床上,支著一條腿,依靠著茶幾,一如往日喝完早茶,又開始喝酒,單是不吃早飯,奶奶的數(shù)落他充耳不聞。這種蜜沉沉,是他愛喝的,兒時,他常喚我去大路街供銷社買酒,多出的零錢就賞給我;他倒些酒在小勺子上,喂我,看我嗆得咳嗽流淚,就惡作劇地笑起來,這也很挨奶奶的罵。奶奶罵歸罵,其實極偏愛這個小兒子,因他手巧,會燒菜,會逗樂子,除了不愛讀書,樣樣都通?!拔母铩蹦┢?,阿燦叔叔念到初中,輟學、插隊,后來分配到三明鋼鐵廠,身上有種工人階級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所謂勁;大齡才結的婚,僅在冬夏假期返鄉(xiāng)與妻兒相聚,所以他總像個單身漢,也不曉得怎么當父親、教兒子。此時已近中午,他抿一口酒,往嘴里扔一顆花生,笑著看我爺爺和爸爸貼春聯(lián),對爸爸說:“你帶回來的大紅袍還不錯,下次再帶些。”夢飛嬸嬸抱著三歲智兒立在邊上。阿燦叔叔扭頭見到兒子,順勢瞪一眼,智兒就撇撇嘴,要哭不哭的,他母親趕緊親一口小臉蛋,阿燦就又瞪了老婆一眼:“整天抱抱抱!你就寵吧,都被你寵壞了。”我的堂弟智兒,便是這般在他父親的嚴厲、母親的溺愛中慢慢長大,變得叛逆,不喜讀書,卻愛畫畫,往后靠著臨摹手藝謀生。

正對門口走道,有道木樓梯通向二樓。樓上朝北是兩個叔叔的臥室,以木板隔開兩小間,極不隔音。木樓梯走起來吱嘎吱嘎響,灰塵往下掉,樓梯下垂幅塑料簾子,隔出一個小小的洗澡間。十歲的堂妹鉦兒站在木樓梯頂端,扭來扭去,故意弄出聲響,原來她已穿上新衣,頭頂用紅絲綢扎了朵花,阿燦叔叔終于瞧見她了,笑嘻嘻說:“身少(好看)不死,吶身少篤篤——”阿鋒叔叔正登上樓梯,看見女兒,就說:“新裳今旦穿咯,初一早穿甚么?小心弄臟了!”鉦兒媽媽、美麗嬸嬸在房內答腔道:“伊吶硬卜穿,講不聽!”傳來嬸嬸跟唱李谷一的歌,大約她往唱機里放張唱片,對著窗外,抖著腿,邊聽邊跟著唱。兩位叔叔,阿鋒同阿燦,都是初中未畢業(yè)就去插隊,后來阿燦去了三明鋼鐵廠,阿鋒留在老家,進搬運站開車,美麗嬸嬸家庭出身不好,只能進一個民辦脫水廠做工,沒有正式編制。鉦兒自小頭發(fā)黃、皮膚黑,卻像她母親一般五官精致,也同她母親一般愛俏、愛唱歌,后考進廈大音樂系,常念叨,“我要睡好點”“我不喝酒”,為了保護嗓子;但她終于沒能成為歌唱家,進一個大單位做行政,忙忙碌碌中,嗓子的事,也就忘了。如今,她專注培養(yǎng)兒子彈鋼琴。

二樓朝南是露臺,十來平方米,三分之二鋪正方形棗紅地磚,三分之一裸露著,與底樓廚房的露天天井相通。種花,曬衣,乘涼,看星星,都在露臺,這是我極喜待的地方。1985年除夕早上,姐姐和我抬著一鉛桶淘米水爬上樓梯,到露臺澆花。南面是一戶人家的灰瓦白墻,洞開的窗戶傳來喜慶的十音八樂;西邊矮墻上一盆火紅辣椒、一盆金桔掛果累累;露臺磚地上也排著十幾盆花草,有一個磚混水泥砌的花壇,種一棵老樁茉莉,爺爺喂了它多少豆渣、魚鱗、動物內臟、淘米水茶水,枝干粗壯,葉片肥綠,五六月間,一茬一茬開出瑩白的花。朝東是一道高至大人腰間的L形木欄桿,排著幾盆蘭花,一盆紫紅三角梅,一個大陶盆種著碗蓮。從欄桿探頭向下看,是底樓的水井,爺爺總告誡我們小孩兒,不許爬上欄桿,跌下樓,會直接跌到井里去。姐姐和我用瓜瓢將淘米水一瓢一瓢舀到花盆里,乳白淘米水慢慢滲透出,流淌在棗紅地磚上。露臺居中擺著一張紅漆四方桌,這是尚未撤去的供桌,每年臘月三十零點,全家人要在此祭拜天地——承天地雨露,最是潔凈有靈;祭天地最大,須擺上十葷十素,爺爺奶奶牽頭,全家老小依次點香拜拜祈福。一年四季,從頭祭到尾祭,爺爺奶奶全都莊嚴對待,一絲不茍;小孩子喜歡祭祀,多是因為有好東西吃。我從小跟著大人行禮拜拜,成了習慣,長大后,見到偶像,自然禮敬,聞著香火氣味,便覺親切。

快到除夕中午了,家祭早已結束,圍爐大餐尚未開始,這是一個松弛的時間段,一切有條不紊有節(jié)奏地進行著。我澆完花,從欄桿探頭俯看,看穿大紅毛衣的媽媽一下一下往上拉井繩,拉到井沿,左手握繩,右手拎一鉛桶井水,倒進邊上的粗陶水缸——我家不牽自來水,只喝井水,奶奶說,井水是甜的,買下這幢房子,就是看中這口井——水缸滿了,奶奶拿只瓜瓢,往大鍋里舀水,她站在灶頭前,穿件暗紅花斜襟棉襖,邊忙活,邊與媽媽絮絮說話,陽光忽閃忽閃,照亮井沿、水缸、水缸邊的洗菜池子,照亮奶奶的滿頭銀絲和媽媽的銀手鐲,手鐲撞在鉛桶、水池邊,發(fā)出輕微的清脆的聲響……

我從露臺下來,溜進廚房。廚房里流溢著菜的香氣,奶奶和媽媽身上也盡是菜香。棗紅六角地磚沖洗得通紅,黃竹菜櫥刷得干干凈凈,觀音龕內香爐倒去了舊灰添了新香,地上一盆錫箔灰尚有余溫,一張老榆木桌上排滿了吃食:紅團疊排在竹匾里像穿紅兜的圓臉娃娃,春卷薄薄皮裹著鼓囊囊餡子排隊等著炸,拳頭大的豆腐丸子撈熟了中間點了紅,一盤子荔枝肉、一整條鯉魚炸到半熟,豬腳豬肚子燉好了盛在“糜隱”里……都是為除夕夜“圍爐”大餐做的準備。我拈起一片炸香芋吃吃,又嘗嘗油豆腐,奶奶瞟見了,笑罵道:“手有洗不?這兒食一下,那兒食一下,等會兒食線面糊,又食不下咯……”

奶奶站在灶頭,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煤爐燒得紅旺旺,大鐵鍋水一滾,媽媽就一碗一碗遞菜肴給奶奶,奶奶一樣一樣往鍋里倒,雞雜雞塊,十幾個大蝦,一大勺牡蠣、芡肉,搗碎的菜圓子,水發(fā)香菇絲、目魚絲,奶奶通通下到鐵鍋中,又舀了一大勺子豬肚湯加入,蓋上鍋蓋,一起燜燒;此時,媽媽已將線面?zhèn)湓趫蠹埨?,每捆面掰成兩截,等湯水燜燒好了,就將線面倒進鍋里,開一開,再倒進調好的水地瓜粉,奶奶拿大勺子攪動,不能太糊,也不能太稀,線面本身帶咸味,不能多放鹽,奶奶舀一勺嘗了嘗,自個兒點點頭,最后倒入芹菜、香菜,出鍋前,再加香油與胡椒粉,這便是我家鄉(xiāng)美味的線面糊啦——

“吃線面糊啦——”媽媽朝眾人喊道。紅漆圓桌已拉到飯廳中間,阿燦叔叔三個,阿鋒叔叔三個,爸爸姐姐和我,所有人圍著圓桌坐定。奶奶一碗一碗舀線面糊,爺爺和媽媽一碗一碗端過來。大人一海碗,小人是中碗,不夠再添。燙到上顎掉層皮,鮮得眉毛掉下來,大家埋頭不說話,吃得稀里呼嚕、滿頭大汗。在我家鄉(xiāng),除夕中午,家家戶戶,多有吃線面糊的,困難時日,不多的線面,能煮出一大鍋線面糊,好騙一騙窮苦人的嘴巴和胃;后來卻成為風俗傳下來,一碗線面糊,唇齒鮮美,入胃暖和,且易消化,不影響晚上吃正餐。就像一首交響曲的前奏,一出大戲的引子,除夕中午的線面糊,以其簡單直接的美味宣告夜間“圍爐”即將到來。如果說初一早的干撈線面是首長詩,線面糊就是一支小令,美好各自不同,全都令人回味。

我兒時,最喜歡吃的點心,一是興化米粉,再就是線面糊。都容易做,一小撮蝦米在水里燒燒開,下一點線面,勾芡上水地瓜粉,撒一把蔥花或香菜,滴些香油,就好吃了。最好吃的線面糊,當然得加牡蠣、芡肉,或魷魚絲、雞蛋,香菜及胡椒粉當然也必不可少。后來我到上海,不知是少了高湯,還是水土、配料不同,從未有家鄉(xiāng)的味道;每到廈門,就去黃則和吃一碗海鮮線面糊,必要多加牡蠣或魷魚,但也不是奶奶煮的線面糊的滋味。

1985年除夕中午,線面糊的滋味不可再得。那一年,在爺爺奶奶的老房子,全家十二個人,齊齊整整圍在紅漆圓桌面,稀里呼嚕、滿頭大汗一起吃線面糊。這年夏天,姐姐離開家鄉(xiāng)回閩北參加中考,再過四年,我去上海讀書。十年之后,這幢老房子拆了,阿燦阿鋒兩位叔叔分家了,水井及老樁茉莉無法帶走,填了,鏟了。1998年之后,爺爺奶奶相續(xù)過世。再過十年,阿燦叔叔、美麗嬸嬸也過世了。當年在場的親人,再也沒有機會相聚。

3

今年春節(jié),我人未到家,媽媽就預備好讓我?guī)Щ厣虾5奶禺a。線面是必帶的。

一個莆田人,他出生之時,生日、過壽,每年初一早的第一餐,日常節(jié)慶,及至去世后家人祭掃,都離不開線面,他的一生,生生死死,都與線面纏繞一起。故而,媽媽如同所有莆田人,對線面,情有獨鐘。

莆田在閩南沿海,我父母則在閩北山區(qū)工作,以前市場不發(fā)達,手工線面幾乎買不到,所以,只要回家鄉(xiāng),父母親必要帶幾斤線面回閩北;偏又不能多帶,南方多雨,存放不好,就發(fā)霉,可惜了的。當時家中有個巨大陶甕,從莆田帶回的線面、米粉、豆腐衣、蝦米蝦仁、蟶干桂圓干,以及媽媽自己采摘曬干的香菇、紅菇、金針菜、筍干,從自留地收獲煮熟曬干的花生,所有這些,林林總總的干貨,爸爸全都一樣一樣包上好幾重塑料袋,再牢牢扎上橡皮筋,一包一包儲存在大陶甕中,放上一整年,也不會霉壞。在匱乏年代,那個神奇的大陶甕,好比聚寶盆,但凡是特殊日子,媽媽就趴在那里掏呀掏,桌上便會多一道菜。但媽媽總是小心計算著,不經常去掏,保證從年初到年底,都有好東西吃。尤其是,每個人過生日時得有線面吃,線面上得臥一個油煎雞蛋,大年初一,全家也一定得吃上線面??!

父母親退休后返回莆田老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巨大陶甕,竟也隨他們回去了。其實在莆田,想吃線面或海鮮,隨時可買。但父母經歷過困難時期,又長年在閩北買不到莆田特產,就養(yǎng)成了囤貨習慣,輕易不會改掉,也依舊習慣用塑料袋包裹干貨,一包一包囤在大陶甕里。若是大陶甕不在,或空空蕩蕩的,心中就很不踏實,所以春節(jié)時,爸爸要特別給陶甕寫一個字——“滿”,端端正正地貼在陶甕身上。

不能太早告訴媽媽我的返鄉(xiāng)日期。一告訴,從知曉那天,媽媽就開始盤算,讓我?guī)裁礀|西走。她每天去市場梭巡、挑選,東買一點,西買一點,買回來,著令爸爸扎好,囤在大陶甕里。等我返滬前一天,她變戲法般,一包一包從甕中搬出來,要我全部馱到上海去。我說,路上拎著又重又麻煩,網上什么都買得到。媽媽不以為然地說:“我買的,和你買的不一樣,東西不一樣?!笨傊?,得全部帶走。所以,不能太早告訴媽媽我的歸期,明日出發(fā),今天才說,媽媽每次都在電話中叫起來:“我還什么都沒買!你總是搞突然襲擊!”

盡管“突然襲擊”,可我回上海前,媽媽還是能從陶甕里掏出許多東西——

銀魚干、蟶干、蝦米凍在冰箱里,先拿出晾晾,去去水汽,才能放到旅行箱里。

桂圓干已幫我剝了殼,冰凍起來,媽媽說每次抓幾粒燉湯怎么著都好。

豆腐衣一張一張,又大又脆,怕壓怕揉,很占地方,得找盒子單獨裝。有一年,爸爸想了個辦法,將每張豆腐衣用蒸汽蒸一蒸,就軟了,可以卷起來。老兩口在廚房里,一個蒸,一個卷,我聽著他倆絮絮嘮叨——應該這樣卷,應該那樣,燙到手了——忙乎了兩小時,所有的豆腐衣卷成一大卷,用細麻繩扎好,媽媽滿意地說:“這樣不占地方了吧?”我沒敢告訴他們:那年帶回上海的豆腐衣,沒有熬過黃梅天,因為水蒸氣蒸過,太潮了,我又沒再曬曬,全發(fā)霉了,不得不扔掉。爸媽知道了大約要肉麻心痛死。

重中之重是線面。媽媽每回都說:“總共就十斤,五斤你們自己吃,五斤給姐姐。就兩捆,隨便往箱子一塞,就帶走了?!蹦哪茈S便一塞呢?線面每捆長四十厘米,五斤一包十幾捆,每包爸爸用四層塑料頭尾相套,包得扎扎實實。若是不帶走,爸媽會覺得我兩手空空回上海,一整年都沒有好東西吃。并且,的確如媽媽說的,與網上買的“不一樣”。我?guī)ё叩木€面,媽媽總要先嘗嘗,要日期新鮮,色澤不黑,不能太咸,細如發(fā)絲,卻不易燒糊……今年我“突然襲擊”回家過春節(jié),媽媽撈了幾碗之前囤的線面吃,說:“這次面不好,太咸了,我們自己留著。明天再去買好的,給你帶走?!?/p>

次日早上才八點,媽媽已穿戴整齊,等著我一起去涵華市場買線面。我已年近半百,幾十年在外獨立生活,走過許多國家、城市,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跟在七十六歲的媽媽身邊,似乎依然是個需要保護的小女孩,而媽媽,依舊嚴厲、健壯如老母雞。她緊緊拽著我的手,好似我一脫離她的控制,就會在涵江擁擠的街道遭遇危險。站在十字路口,媽媽說:“等等,等車過完了我們再走?!蔽艺f:“媽,這車能過得完嗎?”

涵華市場出人意料地繁榮,水產海鮮菜蔬肉蛋,滿滿當當,井然有序。媽媽拽著我,在這個攤點和那個之間穿梭,肥胖的身子靈活游動,我反是跌跌撞撞、無所適從。媽媽不要我單獨去買菜,總說:“你一開嘴,人家就知道是個‘客囝’(外地人),就要被殺豬(挨宰)。”顯然,媽媽是那幾個攤點的老主顧,攤主們一見她就眉開眼笑,起身招呼道——“這個阿姨,今旦花蛤吶大大個,土吐吶清清凈,稱一斤回家炒一下吶好好食”“阿姨,這厝看一下,今旦牡蠣全部野生的,卜干卜新鮮”“芥欖菜勒本地的,不是客囝的”——買菜乃人間大事,面對眾多選擇,須有綜合評判能力、有經驗、有審美、有對家人偏好的知曉、有創(chuàng)造美食的熱情與想象力;媽媽在這上面,從不被花言巧語迷惑,不貪多放任,也不機會主義。她再三權衡,我手里多了一把空心菜、一包花蛤、半斤蝦仁、一尾海鱸魚、一元錢鹵水豆腐,以及一斤排骨。媽媽說:“你們上海,哪里吃得到我們涵江這么新鮮的花蛤!”

線面還沒買。豆腐左側,雞蛋右邊,一溜排著干貨攤子。香菇紅菇,蝦米蝦仁,蟶干魷魚干,紫菜海帶竹筍干,林林總總,袋子敞著口,貨品堆尖尖的。攤主見我們過來,抖擻精神、殷勤招呼,媽媽極優(yōu)雅地拈起一粒小蝦米送進嘴里嘗了嘗,點頭不語,儼然是評閱論文的學術權威。我拽著媽媽離開那些誘人的海貨山貨,來到線面和米粉攤頭,米粉是腰纏紅線的方腦袋“打捕囝”(男孩),高高累疊在一起;線面是身材修長、頭扎紅繩的“阿妹糕”(女孩),挨挨擠擠、并頭并腳。我以為色澤白是線面首選,媽媽不輕易下結論,每到一個攤頭,她就掰一小段線面,送嘴里細嚼、慢品,攤主邊滿含期待看她的反應,邊囁嚅著:“我家面最好,一點都不咸,食吶QQ哩……”媽媽如總司令下總攻命令般,氣派地指指其中一家,攤主立馬稱了十斤,包包好,遞過來,眉開眼笑道:“阿姨,食有好,下次再來?!?/p>

從涵華市場出去,就是宮口河。小河分開石板路,三座石拱橋橫跨河面,民國時,沿河有成排的紅磚騎樓,客棧店鋪多達四十家,后漸蕭條,如今尚存一些斑駁老店鋪。我立在線面糊小吃店前,看斜襟藍衣阿姨手腳麻利地從鋼精鍋里舀一碗煮好的線面糊,加一個油煎荷包蛋,一勺子白焯牡蠣,再加榨菜碎、花生碎、胡椒粉、一小撮香菜,滴幾滴麻油,顫巍巍端到坐在竹矮凳的客人跟前。一個黑衣婆婆靠著小石橋欄桿坐,屁股下墊個竹斗笠,面前兩筐青橄欖,媽媽蹲下來,她的眼睛就放出光彩,抓了幾粒塞媽媽手里說:“這是糯米橄欖,好好食,汝食一??纯础!笔瘶驅γ嬉患覠艋\鋪子,掛著攤著各樣竹骨紙膚燈籠,白燈籠上多有關公、秦瓊、尉遲恭畫圖,也有五福圖、福祿壽字樣,大紅燈籠多墨寫人家姓氏,諸如“林府”“陳府”之類,燈籠們圍著一個藍衣黑瘦老伯,坐著垂頭抱一個大燈籠拿朱砂筆畫“福”字。又有鳥魚古玩花木店,滿地排著鮮花盆栽,水仙、杜鵑、茉莉、吊蘭、三角梅、大麗花、南天竺、發(fā)財樹、觀音樹,我一家家看過去,見兩只巨大金黃佛手臥在綠葉間散發(fā)著誘人香氣,樣態(tài)高貴神秘,我就站著不動,媽媽買好一斤青橄欖,過來拽我走,說:“涵江東西這么多,你都搬回去?”媽媽說養(yǎng)花生蟲子,不如買東西吃掉,我很不以為然,覺得她太實用主義。從宮口出來,是些服裝店。涵江舊稱小上海,衣服、鞋子、包飾多而時尚。每次我從上海給媽媽帶衣服,她就簡潔斷言:“我們涵江,什么沒有。你那上海,地方又大,東西又貴?!钡┝诵乱律雅龅脚?,又會說:“喏,這是我女兒從上海買的?!?/p>

順涵華大街轉回家。兩邊盡是雞蛋花樹,盛開的黃白花好似蝴蝶飛在枝頭,落在地上又像黃手帕。杧果樹結了青果子,隱秘而喜悅地藏在闊葉間。年初六,家家戶戶還貼著簇新門聯(lián),門口散些鞭炮碎紙屑。媽媽拎著一袋子線面走在前邊,紫紅毛衣棗色馬甲,身材臃腫,步履蹣跚,沉默的背影,并不訴說時間流逝、過往艱辛,只呈現(xiàn)一份現(xiàn)世的平和與忍耐,給予家人的呵護與熱愛——

——那個青春健壯、留著長辮子的媽媽,背著茶簍子,奔跑在雨中的茶園小路上,清亮的笑聲好似山中的布谷鳥,她教給我對世界的熱愛和無懼無畏;那個冬夜在被子里讀《水滸傳》的媽媽,讓年少的我對知識心生好奇與渴望;那個端午節(jié)在門邊插艾草、為我結五彩蛋兜、為我點雄黃的媽媽,教給我天地間花草樹木人情故事;那個看電視劇拿手帕子哭得稀里嘩啦的媽媽,生就了柔軟多情的我;那個拎著一袋子線面走在前邊、步履蹣跚的媽媽,讓我懂得人世的善意與溫情永不會逝去……我的媽媽,像很多在底層的人民,沒讀多少書,卻有天生的聰慧,本性的善良,對人對事富有天性的熱情、仗義,對生命出自本能的熱愛、包容與大度。每在憂郁時間,遇見痛苦憂愁之事,我就吃一碗線面,想一想我的媽媽,想一想還有這樣質樸、本性向善的人民,心中多少生出希望,覺得溫暖。

【趙荔紅,散文作家,電影評論家。出版有散文隨筆集《宛如幻覺》《回聲與倒影》《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世界心靈》《意思》《情未央》等,電影評論集《七個半導演》《幻聲空色——趙荔紅電影札記》。主編有《中國書寫:二十四節(jié)氣》《假如聽見喵喵叫》等。曾獲紫金·雨花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F(xiàn)居上海?!?/span>